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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桕树里的精灵

巴黎回来,我就住到城外乡下的房子里。因为多年无人居住,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屋瓦落了一地,朽坏的院门倒在地上。去年又被洪水淹过,前后好几扇门窗严重变形,再也无法闭合了。到处都漏雨。我请了家在附近的李师傅帮忙修整。李师傅每天都和沉默不语的儿子一起来干活。也因为他,我结识了许多工匠。匠人做专业的事,许多杂活儿都要自己干,我也一直跟在后面忙忙碌碌。他们每个人都很有故事,大家都相处得很有意思。工程快要结束时,我摔了一跤,断了一根肋骨。什么事都做不了,只好整日坐在门外晒太阳。好在房子终于焕然一新。

今天大寒,又是一个晴天。一只黄猫,一只花猫,一只黑猫,从我眼前施施然走过。每一只都肥肥的,又慵懒,又从容。它们每天都在我这屋子的周围来回逡巡。仿佛这里是它们的领地,被我占据了,它们一直在寻找机会夺回去。这是有原因的。

我刚回来,就在我的大门外看到两只塑料盆,旁边地上用粗黑的笔写了一行字:“喵星人的碗,请勿移动。”我不只是移动了,还大动干戈把房子修整一新,“喵星人”显然不高兴。但是它们不走,用李师傅的话说,跟我“摽”上了。

起先我也心有愧疚,犹豫着,是不是在小河边重新安置它们的饭盆,给它们投点吃食之类。我避居乡下,原本就是想少些牵扯,得一个自在。我实在做不到每天惦记这么多猫。而且对喂养流浪猫的做法,也心存疑虑。就算了。

我白天跟猫们相处得还好,只是夜里有些闹心。

猫们常常在深夜发生残酷的战斗。撕咬着、嚎叫着,闹得天翻地覆。它们可能与外来的猫在争夺领地。这三只猫一直固守在我房屋的周围,以及门外小河沿岸的这一圈。

半夜总是被它们惊醒,让我心烦。我跑到院子里,对它们进行了恫吓。扔石子、跺脚、大声吼叫。没用,完全没猫理我。

天亮了,我昏昏沉沉地向做活的工人们抱怨,四处搜集一些称手的石块,好在半夜向猫们下狠手。饱读诗书的油漆匠对我说:“猫嘛,罪不至死。你备几只空易拉罐,里面放两粒小石子。晚上扔出去,声音响,吓唬吓唬算了,不丧德。”

油漆匠的策略,的确是好。我终于可以随时打断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了。一到白天,三只肥猫又恢复了优雅从容,总是漫不经心地绕过墙角,从我的院子里横穿而过。我们彼此看一眼,各行其是,互不往来。

猫们喜欢待在小河边的乌桕树下。两条小河交汇在我的院门外,形成一个三汊的浅滩。里面有小鱼、小虾,从早到晚都有鸟儿在这里盘旋、追逐。鱼和小鸟,都引起了猫们的兴趣。

前些天,来了一位老人,在乌桕树下,放下一条长长的竹筒形状的网,一端系在河对岸的石榴树上,一端就系在乌桕树上。每隔几天他过来收一次网。抖半天,才抖落出一些小鱼。他丢几条给旁边转来转去“喵喵”叫的猫们,其余的都装在一只绿色的小桶里拎走。

我忍他很久了。这样浅浅的一条河,原本鱼就少得可怜,他还如此大肆捕捞。不用一年,这里就一条鱼也没有了。没有了鱼的河,叫什么河呢?

“大爷。”我喊他。

老人笑眯眯地回头看我:“你好啊。”

“这网,是捕鱼的吧。”

“哪有什么鱼。几天都网不到几条。”

“这么小的鱼,捉回去有什么用?”

“家里养了两只龟,给龟吃。”

我跟他闲聊了半天,终于说出来:“大爷,用网在这捕鱼不好吧。”

大爷没有说话,回过头,扬着下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网还在那里,大爷偶尔过来收一收。每次他来的时候,几只猫都绕在他的脚旁边,“喵喵”地叫着。他有时会扔几条小鱼给它们,有时用脚去踢它们。猫是不会被踢到的。猫轻轻一闪就躲开了,在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看。

整个冬天都有工人在修剪这里的树木。他们的修剪大胆而果断,只要是他们看不顺眼的,无论多粗壮的树丫,也是毫不留情地锯掉。几天前,终于修剪到小河边。等我从院子里往外走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工人,扛着电锯已经站在乌桕树的底下,举头向上望着。手里的电锯发出刺耳的轰鸣。

我的心悬起来。这是小河边上长得最好的一棵树。我每天都盯着它看。我来到这里之后,乌桕树上的叶子就慢慢落光了,树枝上结着细白的小圆果。在冬天,像开了一树的梅花。两条主枝上长出了无数条细枝,完美无缺地构成了这样一个古朴自然的树冠。无论剪掉哪一根树枝,哪怕是细细的一根,也会减损它的美,破坏这棵乌桕的平衡。我甚至认为这棵树,是整个河岸上美的核心。它被破坏了,周围大片土地上的和谐也就失掉了。这棵乌桕树的里面,大概住着一个精灵。

工人手里的电锯轰鸣着,他已经观望很久了,他突然举起了电锯。电锯落在绑在乌桕树干上的那根粗绳上。绳子断了,老人的渔网沉没下去。工人朝对岸喊着什么,他在对岸的同伴割断了另一根绳子,把渔网拖上去,扔进装树枝的工程车上。

“这是一棵好树。”工人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指指乌桕树说,“一点不用修。”

“我们不瞎修的。”工人回头看了乌桕一眼,神情颇为自得。

工人们的修剪工程结束不久,忽然飞来了一只白鹭,就停在乌桕树上。早上一起床,我就看到它站在树上,一动不动,一站就是一上午。只有下午的时候,它才活跃起来。它在树底下的浅水里走来走去,啄食着,玩耍着,突然飞起来,在天上飞一圈,又落在水里,继续寻寻觅觅。

看这只白鹭,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有天早上,它不在树上,一上午都不在。我沿着小河到处找。我不是担心它飞走了,我担心猫会吃了它。

猫们每天都在乌桕树底下徘徊。我知道,它们捉鸟。捉来甚至不为了吃。我一次次听到鸟儿们发出恐惧的鸣叫,然后就看到猫在树丛中扑来扑去。每天都有不同的鸟儿,从河岸边上的小树林里发出沙哑而急促的警报。

一天之后,白鹭又回到乌桕树上。这些天,它每天都在。

疫情依旧在世界各处横行,国内与国外的航线时断时续。国与国之间依然紧张地相互提防着,甚至制造着壁垒。原本以为很快就会过去的非常状态,整整一年了,还在持续。我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希望隐居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病毒带来的,不只是瘟疫,还有经济、政治、文化和精神上的灾难。当灾难来临的时候,要么沦落,要么逃离。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是我住到乡下的愿景。可是住到乡下之后,我操心猫、鱼、树、鸟,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事。今天是大寒,又是腊八,远处有人在敲鼓。这是腊鼓,肯定有热闹的歌舞。我又想去看看。 xJjij8puJv4gvsY4YG4lUNyL63bi1s/xFQ2/yRMqai4iESb4bF999yYAL3Ubta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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