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跟我说,当你忧郁痛苦不能自拔时,你就在心里回想最美好的事。只有美好的回忆,才能治愈残破了的心。每当这个时候,我想起的竟然是童年时的茅草屋,屋门口围着竹篱笆的小院子,小院子外面浅浅的小河,小河边上的垂柳、刺槐和皂荚树。如果允许我的思念能更广阔一些,我会在小河的边上添一条伸向村外的小路。一条奶里奶气的小狗蹦蹦跳跳跟在我的后面。村外的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的油菜花,或者沉甸甸的低垂的稻穗。如果已经是冬天了,就铺上青色的麦田,或者厚厚一层白雪。我会在这片田野上走得很远,一直把自己走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因为故乡,我喜欢上土地,或者说深深地爱着土地。无论过去了多久,我都能闻到泥土的味道,感觉到土地的冷暖。我知道它是醒着还是睡着,知道它是充满着激情在歌唱,还是已经冰冷地死去。土地不只是有生命,它还有细致的情感和深沉的思索,当你把手或者脚埋进泥土时,你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大地之心是温和的、亲切的,充满着悲悯和慈祥。
多年之前,我在南京郊外买了一幢小房子,带一个小院。因为交通不便,我又一直忙于生计,房子一直荒着。可是自从有了这幢房子之后,我的心变得踏实了。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因为房子的前面有一块地,一小块黄褐的贫瘠的土地。我把许多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想象,一粒一粒,悄悄地埋在这片泥土里,这些荒唐离奇,或许让人哑然失笑的种子,终将有一天会挽救我的越来越重的灰心、绝望和深深的厌倦。在南京的时候,每年我都会来这里看几次。围着屋子转一圈,在泥地里站一站,用手摸一摸我小心栽下的几棵树木,心里觉得无比安慰和满足。这个我几乎从来没有居住过的地方,是我真正的家。这个家的泥土中,藏着我最多的秘密。后来,我去了法国,在远隔万里的梦境里,或者茫然的怔忡中,我会和这片土地上开花的杂树或者肆意生长的野菜,目光相对,彼此一笑。它们知道我惦念着这块土地,我对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流连都是虚情假意,我终将回去。
在法国待了十年之后,我重又回到这个已经残破不堪的郊外小屋。院子里的杂草已经爬上最高一级台阶,挤进了门缝,攀上了墙壁。屋檐下挂着硕大的蜂巢,屋顶的瓦片落了一地,阳台上竟然长出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栾树,栾树上已经结出了小灯笼一样的果子。屋子里的天花板上成了众鸟的天堂,几扇房门扭曲变形了再也不能关上,木头的扶梯开裂了,动摇了,一碰就吱呀作响。然而这是我心心念念的家。我在回国的第二天,就住了进来,我每天都在屋里屋外快活地劳作。
我的房子不再漏雨,虽然简陋,却也清爽透亮,舒服自在。我更多的力气放在外面的小院子,放在小院子里的这块田地上。我已经在这块田地上劳作了两年。现在,我有了一口水井,一个瓜棚,一个花架,一墙的蔷薇,一块长势喜人的菜地。还有一个空空的鸡棚。我并不养鸡。鸡棚是母亲吩咐我搭建的。她养了两只鸡,如果她从老家来看我,她就要带着鸡。她不愿意和她的鸡分开,一天都不行。
当“新冠”肆虐,战火燃烧,世界一点点变得严峻的时候,我可以在我的土地上劳作。就像我的母亲和像母亲一样的人们那样。我不声不响地翻耕着我的土地,我在土地上喘息,流汗和收获。土地给我的不只是可以果腹的粮食、甜脆的瓜果和散着淡香的花朵,还有平静。
土地沉默不语,它让最小的种子发芽,它让每一棵树都长得更高,努力让它们去看天空的高远和广阔。它收拾岁月更替和人间沧桑留下的残局,它无声地吞咽着苦涩的泪和殷红的血。它让人在它身上踩下幼稚的、疯狂的或者肮脏的脚印,然后在人们远去之后再悄悄抹去。它用泥土滋生万物,用石头撑起庞大而喧哗的城市,它把世间的悲伤化成深埋在心里的黑炭,把怒火变成潜行在地下的岩浆。大地什么都知道,它只是不言不语。它不是不言不语,只是我们听不到。也许门外的乌桕树能听到,河边的菖蒲能听到,从泥水中走过的白鹭能听到。如果我足够真诚,也许它们会说给我听。也许它们一直在说,只是我听不到。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奔跑在故乡的田野里的时候,我是能听到的。只是我现在长大了。长大了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幸好,长大了的人,有时候会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孩子,天真无邪,善良而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