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在我的居住舱内，卡尔五号已经为我准备好晚餐，虽然今天的事令她深感不安，但她仍毫无表情。晚餐是普通的士兵伙食——一碗斯盖奥和一壶水。虽然我怀疑菜谱是仁慈卡尔号向五号提议的，但我没有向星舰询问。其实一直食用斯盖奥我并无意见，但五号会很心烦，理由是被剥夺了偷尝其他美味菜肴的特权，这种特权是伺候舰长或分队其他军官时才有的宝贵福利。

我开始用餐。失去了长官的黑暗分队士气有些低落，她们几近沉默地擦洗着她们负责的走廊区域，其实这里和早晨一样一尘不染，但擦洗走廊是她们的日常任务，不容忽视。她们又疲惫又焦虑，偶尔会闲聊几句，听其内容，她们都认为提萨瓦特上尉的病情是遭我虐待所致。她们还抱怨说“和上一任没什么区别”，但话语中很小心地避开了官衔。

黑暗一号是黑暗分队中官阶较高的，她检查了工作的完成情况，向仁慈卡尔号星舰汇报任务完毕后，又捻动手指，并悄声道：“星舰。”

“黑暗一号，”星舰十分了解黑暗一号，它早已听到了分队连连的抱怨声，便直接说道，“带着你的问题去找舰队长吧。”

我从医护室离开，回居住舱后还不到五分钟，黑暗一号就去找了医护兵，医护兵给她的建议和星舰给的是一样的。而且仁慈卡尔号已经三次提议黑暗一号来和我交谈了。按理说，既然提萨瓦特上尉昏迷不醒，而我又没有派人顶替她的位置，黑暗一号就是黑暗分队的领导，她理应找我了解详情并取得指示，但她仍犹豫不决。

辅助部队士兵是其所属星舰的一部分。通常，她们会有一种微弱的归属感，她们觉得每个分队似乎是有自己的身份的，但矛盾的是，她们又感觉自己只是更大整体的一小部分，只是仁慈卡尔号的手和脚，是星舰的发声体。从没有辅助部队士兵会向舰长提问，也从没有辅助部队士兵觉得有必要同长官探讨任何私人问题。

当然，仁慈卡尔号的船员都是人类，但上一任舰长命令所有人尽可能模仿辅助部队士兵，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卡尔分队要与她对话，也要以星舰的方式来称呼，仿佛她们毫无感情或欲求。我想，正是这个积习使得黑暗一号如此犹豫。本来她可以找其他上尉代为开口，但斯瓦尔顿正在站岗，艾卡璐则在睡觉。

在居住舱里，我咽下最后一片斯盖奥叶子，然后同五号讲道：“卡尔五号，上些茶来。另外，尽快把墙上这些紫色和绿色的云形喷漆去掉，我要换成显示屏。”居住舱的墙壁是可以随意改动的，即便是改成显示屏，显示星舰外的宇宙空间也没有问题。改装墙壁所需材料就在星舰上，但出于某些原因，维尔舰长并不想这么做。实际上我也不需要观看星舰外的空间，但我想尽可能地抹去上一任的痕迹。

五号面无表情，她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舰队长，有一件不便的事。”她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她在听仁慈卡尔号吩咐事情。她犹豫着。星舰的话继续钻进她耳中。“长官，黑暗一号想见您。”

再好不过了。本来再过四秒，我就要下命令让她来报告的。我刚才只是想先吃完晚餐。“没什么不便的，让黑暗一号进来吧。”

黑暗一号进门时，表面胸有成竹，内心则如履薄冰。她僵硬地鞠躬，觉得有些尴尬，因为辅助部队士兵是不鞠躬的。“黑暗一号。”我叫了她一声。卡尔五号待在房间的角落里，无谓地摆弄着茶壶，装出一副为我上茶之前有事可做的模样，实则是忧心忡忡地倾听我们的对话。

黑暗一号吞下口水，深吸一口气。“舰队长，恕我冒犯。”她道。这显然已是练习了几遍的说辞。她说话缓慢而小心，尽量将元音发得饱满些，却还是带着原本口音的味道。“黑暗分队长官的情况有些让人担忧。”我瞥见了她脸上露出的疑虑，想来她知道，我对提萨瓦特上尉上星舰一事十分恼火。黑暗一号觉得即便是如此措辞，也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更别说还要提起那个年轻的上尉了。但我觉得她这句话已经过十分谨慎的编排了，听起来不仅官方，还避开了提萨瓦特上尉的名字。“我听取了医护兵的意见，她让我来拜会舰队长。”

“黑暗士兵，”我淡淡地道，是的，除非刻意而为，我的情绪从不会显露在声音中，但对于她这种说话方式，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只要跟我讲话，就请直截了当。”卡尔五号还在一旁慢吞吞地摆弄着茶具。

“是，长官。”黑暗一号道，她身体仍旧很僵硬，而且极度尴尬。

“你能过来我很高兴，我也正要叫你。提萨瓦特上尉生病了，登船时就病了，军事总署要派一位长官，却不去确定长官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出航。她们甚至想瞒住她的病情，不让我知晓。”这个谎言并不完全是谎言。每艘星舰上的士兵和长官都抱怨过总署这些无知而随意的决定，甚至，总署压根儿不清楚乘星舰飞行会出什么状况。“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跟总署提一提此事。”我几乎能看到黑暗一号脑中线索拼合的模样，原来舰队长气的是总署，而非我们的上尉，“明天就会有人送她回居住舱，她需要休息一两天，之后会接一些较轻松的任务，直到医护兵认为她可以接其他任务。你现在是你们分队的高官，要对自己的士兵负责，她不在的时候，你就替她守岗，并向我递交报告。我需要黑暗分队好好照看提萨瓦特上尉。我知道你们会照看好她，但现在我明确命令你们好好照看。如果你对她的健康有任何担忧，又或者觉得她行为异常，比如她对某些不该困惑的事物表示出了困惑，或者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算提萨瓦特上尉命令你不要报告，你也得报告给医护兵，听明白了吗？”

“是，长官，遵命。”黑暗一号感觉自己的处境不那么危险了。

“好了，你去吧。”卡尔五号终于拿起茶壶，给我倒上我要的茶。她肯定是在思考要怎么同其他卡尔士兵描述我们这段对话。

黑暗一号鞠了一躬，惴惴不安道：“舰队长，恕我冒犯……”她猛地停下，咽了口唾沫，仍惊讶于自己的莽撞。不过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意料之中。一号接着道：“长官，我谨代表我们黑暗分队全体，感谢您分配的茶。”

我下达过指令，只要有茶叶供应，船上每人每周可获五克茶叶。士兵甚至是长官的茶叶配额都不多，但都会尽可能多地榨出茶水来。一开始，这条指令引起了船员疑虑，以前维尔舰长坚持让她们和辅助部队士兵一样饮用白开水。所以她们怀疑，我是不是想温水煮青蛙，有所图谋？抑或是想显摆我的财力？还是想先给她们点甜头尝尝，随后再收紧，以便满足我的虚荣心？

话说回来，雷切人文明生活标准便是茶了。我知道星舰上满是辅助部队士兵是什么样的体验，所以我不想这样胡来。“黑暗分队士兵，不用谢，你去吧。”

她又鞠了一躬，随后便离开了。门一关上，星舰就在她耳中说道：“聊得不错。”

接下来的两天，提萨瓦特上尉一直躺在自己居住舱的窄床上。仁慈卡尔号从船上的图书馆里调出一些舒缓人心、结局完美的娱乐节目，背景音乐或阳光或甜美。提萨瓦特平静地看着，不置一词，因为她注射的那些药剂就是为了能让她状态稳定、身体舒服，所以就算看一部又一部的悲剧，她的内心也将无波无澜。黑暗分队会因她的一点点反应而瞎忙一气，时不时为她掖掖毯子，泡泡茶。黑暗九号甚至设法在分队那狭小的厨房里为她做小甜点。对于她的病，大家有种种推断，但已经不再怪在我头上了。最终，大家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提萨瓦特在被指派到仁慈卡尔号之前，遭受过严厉的审讯；另一种可能，虽然可能性小些，但仍不能排除，即她是拙劣教育的受害者。有时候，如果公民需要学习大量信息，就会前往医务室，借助药物进行学习，而这类药物也用于审讯、资质测试以及……重新教育。这些大多数儒雅的雷切人都难以启齿的审讯、学习、资质测试以及重新教育会由一位专业医护兵进行，她们十分清楚操作流程以及后果。虽然仁慈卡尔号上的船员从未挑明，但所有关于提萨瓦特的对话都隐含着这一疑虑，看上去，提萨瓦特很像是刚接受过重新教育的人。不管我与医护兵对上尉做了什么，我们没有让卡尔分队打下手，又绝口不提所发生之事，这两点促使大家更加坚信上尉的病情与重新教育有关。但军队从不接受任何经过重新教育的人服役，所以这个推测又不能成立。

不管怎样，肯定不是提萨瓦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意识到这一点，大家就放心了。第二天，我坐在居住舱里喝茶，用的依旧是那盏深玫瑰红茶杯，其实我自己也还没评出最佳的餐盘。斯瓦尔顿显然很想问我发生了什么，但她只是说道：“我在想你那天说的话，就是我从未见过你……我是说……”她声音越来越小，或许是意识到再怎么措辞，接下来的话也不好听，“军官们都有自己的居住舱，所以做那种事很方便，但我没有想过，如果我的阿马特士兵们……我是说……没私人空间。没有吧……如果她们想……也没有一个能去的地方……我是说……”

实际上，地方并不少。有几个储物仓，还有穿梭机，不过因为缺乏重力，做事可能会有些尴尬。如果真是急不可耐，饭堂的桌子底下也不失为一个去处。但斯瓦尔顿一向有自己的居住舱，并不需要去那些地方。“我觉得你考虑这些是好事，”我说道，“但别去管你的阿马特分队了，给她们留点自尊吧。”我又喝了一口茶，补充道：“你最近似乎经常想到性爱啊。我很高兴你没有直接命令手下哪个阿马特士兵来配合你。”如果有的话，她也不会是这艘船上开先河的长官。

“想过一次，”她说道，脸颊愈发烫了，“然后我就想到你可能会说些什么。”

“我觉得医护兵不适合你。”实际上，我怀疑医护兵是性冷淡，“提萨瓦特又年轻了些，不适合做这种事。你有没有想过接近艾卡璐？”我很确定艾卡璐喜欢斯瓦尔顿，但斯瓦尔顿的贵族长相和古典口音既令她着迷，又令她望而却步。

“我可没想过要冒犯她。”

“太像上级潜规则下级了？”斯瓦尔顿打手势表示同意，“这么想的话，本身就有点侮辱的性质，你觉得呢？”

她叹了一口气，把茶放到桌子上。“成不成事情我都输。”

我比画了一下，示意不一定如她所想。“也或者都赢？”

她浅浅一笑。“真高兴医护兵能帮得上提萨瓦特。”

在提萨瓦特上尉的居住舱里，黑暗九号在一个小时内第三次为提萨瓦特掖毯子、平枕头以及试茶水温度。提萨瓦特用了药，平心静气，任她摆弄。“我也很高兴。”我说道。

两天后，距离艾斯奥克空间站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航程。我邀请艾卡璐上尉和提萨瓦特上尉共进晚餐。按仁慈卡尔号上的日程安排，这顿饭是我的午餐，艾卡璐的晚餐，提萨瓦特的早餐，而由于我的卡尔分队正在我的居住舱里刮除墙上的油漆，所以就餐地点选在了饭堂。这有点像我和多个分身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时我是正义托伦号星舰，那星舰有十个分队，每个分队各有二十名士兵，因而当时的伊斯克分队饭堂要比仁慈卡尔号这个饭堂大多了。

我在饭堂用餐造成了管辖权上的困惑，因为卡尔五号很想在军官手下的活动区域建立权威，所以她困扰万分，不知是否应坚持用她那套“第二好”的餐盘，这样不仅可以炫耀她心爱的餐具，还可以证明这顿饭是她安排的，又或者，是要让光明八号和黑暗九号用饭堂的那套餐具，如此便不用担心那套珍贵的瓷器被不小心摔毁，但会显得这顿饭是由光明分队和黑暗分队操持的。最终，她的骄傲战胜了担忧，所以我们食用的鸡蛋和蔬菜都盛在了油彩餐盘里。

可以说，自入伍以来，艾卡璐便是这艘星舰的普通士兵，因而可能很清楚卡尔五号的脾性。只听她说道：“舰队长，恕我冒犯，这些餐盘很漂亮。”五号并没有笑，她很少在我面前笑，但我知道艾卡璐这话说得正中她心怀。

“是五号选的。”我说道，很满意艾卡璐的开场白，“这是苞叶瓷，估计有两千多年了。”有那么一瞬间，艾卡璐僵住了，手中的餐具稳稳地悬浮在了盘子上方，生怕落下时用力过猛。我接着道：“其实也不是特别珍贵。在有些地方，几乎所有人都会把一套餐具里的某几件包起来放在盒子里，珍藏在某个她们永远不会重新拿出来的地方，那才叫珍贵。不管怎么说，这些盘子的确很漂亮，不是吗？看一眼你就知道为什么以前大家都喜欢了。”若说我之前尚未给卡尔五号留下好印象，现在便留下了，“上尉，如果你每句话开头都要加一句‘舰队长，恕我冒犯’，那这顿饭恐怕要乏味得很了。你就当我已经提前宽恕了各种冒犯就好。”

“是，长官。”艾卡璐尴尬地应道，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吃着鸡蛋，尽可能地避免餐具碰到盘子。

提萨瓦特除了在必要时偶尔说“是，长官”、“不，长官”以及“谢谢，长官”之外，一言不发，她那双紫丁香色的眼睛始终低垂着，没有看向我或艾卡璐。医护兵已经在渐渐减少镇静剂用量，不过提萨瓦特还在受药剂影响，而被镇静剂遏抑的是提萨瓦特的怒火与绝望。她发出了一些怪声，这可不是我希望她停药后有的状态。

是时候为此做些什么了。“昨天，”我吃了一口鸡蛋说道，“斯瓦尔顿上尉告诉我，阿马特毋庸置疑是船上最优秀的分队。”实际上，斯瓦尔顿完全没这么说过。站在房间角落待命的光明八号和黑暗九号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们的情绪涌动得太明显了，有那么一瞬间，要说艾卡璐和提萨瓦特没有看到，我是绝不信的。卡尔五号的反应则没有那么强烈，毕竟我们刚夸赞了她的瓷器。此外，从很多方面讲，舰长的分队无所谓同其他分队较劲。

我立刻便洞见了艾卡璐脸上矛盾的表情，她以前是阿马特，所以听到有人声称阿马特分队最优秀，她自然而然就觉得自豪了，可她现在是光明分队的上尉。她顿了顿，然后努力做出了些反应。提萨瓦特低头看着盘子，她可能已经看穿我的目的了，但她又毫不在乎。

“长官。”艾卡璐终于开口，显然，她在努力地迫使自己不再说“舰队长，恕我冒犯”。只听她尽可能地调整着自己的口音。“仁慈卡尔号星舰上的分队皆为出色之选，但若必挑选其一……”她顿了顿，或许是意识到措辞过于正式，略显尴尬，“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得说光明分队是最优秀的。我没有冒犯斯瓦尔顿上尉或她的阿马特分队的意思，我并无恶意，只是实事求是。”说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更回归乡土音了。

提萨瓦特一言不发，黑暗九号似乎将此理解为背叛，惊恐而沉默地在角落里立正。“上尉，”仁慈卡尔号在提萨瓦特耳中道，“你的分队在等你站出来。”

提萨瓦特抬起眼看向我，有那么一瞬间，她那紫丁香色的眸子满是严肃。她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只有一种反应可选，但她憎恨这个选项，也憎恨我。她那被药剂压抑住的怒意微乎其微地升腾了些，但持续不久，几乎在眨眼间便降回原本的水平。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的不只是怒意，还有渴望，一种短暂出现的无助般的期待。她转而看向艾卡璐。“你说什么，上尉，我没有恶意，但恐怕你错了。”她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不该用斯瓦尔顿的语气说话，也不该用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语气说话。于是她弱化了刚才的口音，继续道：“虽然黑暗分队资历较浅，但我的士兵显然要比这艘星舰的其他分队优秀。”

艾卡璐眨了眨眼睛。听到提萨瓦特说话的口音与措辞，瞧见她如此镇定自若，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艾卡璐感到惊诧不已，脸上的表情如同辅助部队士兵般茫然，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思考着该做何回应。她不能以“黑暗分队资历较浅”来反驳，否则斯瓦尔顿就有资本可以夸赞阿马特分队的资历了。她看向我。

我装出一副中立而又饶有兴致的模样。“既然如此，”我高兴地说道，“那我们得好好解决此事，客观地解决，或许可以比比哪个分队更会用武器和装甲。”艾卡璐终于意识到此事我已有全盘计划，但她想不出细节，依旧很困惑。我装模作样地动了动戴着手套的手指，向卡尔五号下达了命令，同两位上尉大声道：“两位分队的成绩各是多少？”

仁慈卡尔号将数据呈现在两位上尉眼前，她们眨了眨眼睛。艾卡璐道：“报告长官，成绩都达到标准。”

“标准？”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这星舰上的船员肯定都在标准线之上。”提萨瓦特上尉再次垂下眼眸，看着盘子，药物阻拦的背后，是她的憎恨、赞同、愤怒以及我之前见过的渴望，但药物抑制了所有。“我给你们一周时间，一周后，我们来看你们两个中哪个分队的成绩会更高。是光明还是黑暗，也包括你们两名上尉的成绩。派发装甲吧，我给予你们许可，允许你们穿着装甲练习，无论何时，只要你们觉得有必要即可。”我自己的装甲是嵌入式的，那是一个私人力场护盾，我可以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将它举起，而两位上尉以及她们的分队所得的装甲是绕在胸上的。她们未上过战场，并没有人能够在要求的一秒之内抬起护盾，但特别是在我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什么，知道从现在开始一切将天翻地覆之后，我便希望她们能有所提高。

卡尔五号走进饭堂，两手各拿着一个深蓝色瓶子，手肘处还夹了一个。她将瓶子放到桌上，面无表情，但内心并不赞成我的举动。“烧酒，”我道，“这可是好东西，谁赢了归谁。”

“舰队长，要是赢了，整个分队都有份吗？”震惊之余，艾卡璐上尉稍带犹豫地问道。

“你想怎么分配都行。”我道。我知道，光明八号和黑暗九号肯定都向自己的分队船员传递了这一信息，两个分队的士兵想必已经统计好了奖品应如何平均分配。或许，给长官的那一份可以稍多一些。

当天晚些时候，在斯瓦尔顿的居住舱中，艾卡璐翻了个身，同半梦半醒的斯瓦尔顿道：“无意冒犯，长……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已经……大家都在猜测你是不是臣服于长官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斯瓦尔顿朦朦胧胧地说道。待她慢慢地清醒一些，又说道：“为什么称呼‘长官’，而不是‘舰队长’？”她愈发清醒了，“不，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了。抱歉，我刚才怎么就觉得被冒犯了呢？”艾卡璐又吃惊又尴尬又茫然，并没有回答，“如果她想要我，我想我会的，但她不想要我。”

“那……是长官……舰队长禁欲吗？”

斯瓦尔顿短促而讥讽地笑了一声。“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们的舰队长没那么直接而已，她从不那么外露情感。但我告诉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让艾卡璐等了她好一会，才继续道：“就算宇宙毁灭，你都可以信任她，她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那可真叫人钦佩。”艾卡璐显然不信此话，但她又重新考虑起某事，“她是‘特殊任务’吗？以前？”

“我不能说。”斯瓦尔顿手套早已摘去，此刻将手轻放在艾卡璐的小腹上，“你什么时候得回去工作？”

艾卡璐抑制住微颤，心中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愉悦感。大多数非雷切人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裸露的双手的碰触能带给雷切人这样的情绪波动。“大约二十分钟吧。”

“嗯，”斯瓦尔顿想着二十分钟是多久，“时间还很充足。”

我不去理会她们。黑暗分队和她们的上尉已经睡着了。走廊里，光明分队士兵们对着地板又拖又擦的，身上的装甲因不断上下浮动而泛起银光。

更晚些的时候，我和提萨瓦特在饭堂里喝茶。由于注射的镇静剂剂量进一步减少，提萨瓦特的情绪愈发真实。我们独处了一会，她开口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过滤掉一些怒意和渴望，因而语气有些奇怪，“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想，这就是她的渴望所在了，她想真正成为船员的一分子，想确保黑暗分队钦佩她，对她忠诚，甚至是得到我的钦佩和忠诚。这些都是曾经那个不幸的提萨瓦特想要的，而我现在正将这些给到她的手中。

但要按我的规则来，而不是她的。“提萨瓦特上尉，”我平静地喝了一口茶说道，“这是你跟我说话该有的语气吗？”

“不应该，长官。”提萨瓦特道。既为我所挫败，又不是。即使接受了镇定药物治疗，她仍是一个矛盾体，每种情绪都会有与之相悖的伴生物。提萨瓦特从未想过要成为阿纳德尔·米亚奈。她也没有做米亚奈很久，只有短短几天。但无论她现在是谁，无论这会对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计划造成多灾难性的影响，她现在都觉得舒适多了。

我和她有一样的遭遇，她因此而恨我，也不恨我。“同我共进晚餐吧，上尉。”我说道，仿佛方才的交谈并未发生，也仿佛我看不见她的感受，“我要和你、艾卡璐一起吃晚餐，到时你们可以夸耀手下分队的进步，卡尔会做你特别喜欢的那种甜品，带糖霜的。”在我的居住舱内，卡尔五号正看着墙，确保一切安装妥当，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仁慈卡尔号便在她耳中下达了命令，五号装出了一副被惹恼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说了些什么类似青少年喜好的话语。但在她那以为只有仁慈卡尔号知晓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很开心。

竞争异常激烈。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分队，只要一有空闲，她们就会待在练靶场中，就算是值班的时候，她们也会边工作边练习举起和放下装甲。她们的成绩有了全方位的显著提升。借助这些武器日常训练，几乎所有人都能实现高难度的目标，就算那些尚未实现的士兵也离实现不远了。每一个光明士兵、每一个黑暗士兵如今都可以在半秒之内完成装甲部署，虽然与辅助部队士兵的速度相比仍相差甚远，也仍达不到我的要求，但也是十分大的进步了。

其实此事一经提出，黑暗分队或多或少便明白了比赛背后的目的，并下定了决心，专心致志地练习。光明分兵也是如此，她们认可我的目的，或者说她们可以理解，但并不因此减少丝毫的投入。最终，黑暗分队还是赢得了奖品。在士兵饭堂中，我把三瓶十分高档、高浓度的烧酒颁给几乎已经不受镇静剂影响的提萨瓦特上尉，在她身后，所有的黑暗分队士兵都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就同辅助部队士兵一般。恭喜她们获胜后，我便走向走廊，我知道自己只要一离开饭堂，她们就会开始畅饮。

不到一小时后，斯瓦尔顿代表她的阿马特分队找到我。对于这整件事，她都在努力表示理解，但一看到水泄不通的饭堂，便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连为烧酒努力的机会都没有。那天，我还下令给每一个光明分队和黑暗分队的士兵分发了水果泥——我这里有橙子、红毛丹等，都是由卡尔五号采购并小心地存放在吊舱中的。即便等到晚餐结束，一切收拾妥当，水果泥的甜味仍旧在走廊挥之不去，惹得斯瓦尔顿的阿马特分队又饿又恨。

“告诉她们，”我同斯瓦尔顿道，“我只是想给提萨瓦特上尉一点鼓励，如果阿马特分队参赛，提萨瓦特的分队绝不会赢的。”斯瓦尔顿短促地笑了笑。在我看来，她应该是一面意识到这是个谎言，一面又相信这是个事实。若是她的阿马特分队听到此话，想来也会有类似的反应。“让她们下一周提高自己的成绩，那么她们晚餐也有水果泥吃了。卡尔分队也一样。”最后一句我是讲给一直在倾听的五号的。

“那烧酒呢？”斯瓦尔顿憧憬地问道。

在士兵饭堂里，黑暗分队起初还很克制，很守序，每次举杯都会向某位星舰之神祈祷一句，慢慢地品味着烧酒带来的刺激，渐渐地就混乱起来了。黑暗十号站了起来，只含糊随意地对上尉说了句“恕我冒犯”，接受许可后，便开始表示想吟诵自己作的诗了。

“我还有烧酒，”居住舱内的我告诉斯瓦尔顿，“也打算再分发些出去，但不会再给所有人了。”

士兵饭堂中，黑暗十号的提议赢来了众人的喝彩，提萨瓦特上尉也赞成，于是十号开始朗诵诗歌了，那其实是一首即兴史诗，基本都是在歌颂卡尔之神的功绩。而在这首音韵感极差的史诗里，卡尔之神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

在我的居住舱中，斯瓦尔顿道：“收紧烧酒的供给或许是个好主意。”话中流露出一丝惆怅，“反正我也不喝。”从前她经常酗酒，一年前，我找到她的时候，由于喝了太多，她浑身赤裸地昏迷在冰冷的大街上。自那以后，她极少沾酒。

黑暗十号朗诵诗歌的声音还在继续，现在史诗已经变成了凯歌，歌颂着黑暗分队在星舰上战无不胜的故事，这其中的失败者自然是其他分队了，甚至包括阿马特分队。不，应该说特别是阿马特分队，阿马特士兵只会唱愚蠢的儿童歌曲，而且唱得很糟糕。

“我们的歌更好听！”一名喝醉的黑暗士兵喊道，打断了黑暗十号的朗诵。紧接着，又一名似乎还保持着一点理智的醉酒士兵问道：“我们的歌是啥？”

黑暗十号本来就是乱唱一通，但又不想放弃作为全场焦点的心态。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她那微颤的女低音调子，以令人惊讶的愉悦声音唱道：“哦，树啊！吃下那条鱼吧！”那是我经常自娱自乐唱的一首歌，但我不是用雷切语唱的，所以黑暗十号唱的时候只是模仿原歌词的调调唱了出来。“这个大理石抱着一颗桃子！”在主桌上，提萨瓦特真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哦，树啊！哦，树啊！在哪里呢，我的屁股？”

最后一个词一唱出来，提斯瓦特和黑暗分队的所有成员的笑声便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了，其中有四个人笑得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她们花了五分钟，才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

“等等！”提萨瓦特大喊道，她考虑了一下是否要站起，但觉得那样太费力了，所以仍旧坐着，“等等！等等！”待所有人都看向她后，她又道：“等等！就那个，”她挥舞着戴手套的那只手，“刚才那个就是我们的歌了。”她在努力地说完这句话，但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比方才更强烈的笑声里。她举起手中的茶碗，险些把烧酒溅出洒在桌上，“敬黑暗分队！”

“敬黑暗分队！”其他人纷纷回应。一名士兵补充道：“敬舰队长布瑞克！”

提萨瓦特醉了，因而也不加犹豫地同意了这句话。“敬舰队长布瑞克！敬那位不知道自己屁股在哪里的舰队长！”此话一出，全场哄然大笑，大伙儿声嘶力竭地齐声唱着：“哦，树啊！在哪里呢，我的屁股？”

一小时后，只听医护兵说道：“你听，长官，”她与我都在浴室里，由一个拿着毛巾、端着水盆的卡尔五号伺候着，“这就是维尔舰长不允许分队喝酒的原因。”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平静地说道。和平时一样，医护兵还是皱着眉，闻言她扬起眉头，但也不与我争辩。“当然，我也觉得饮酒不能沦为日常。但这一次我有我的理由。”医护兵知道我的理由，“你准备好迎接十一名宿醉醒来的士兵了吗？”

“长官！”医护兵愤愤地回应着，她举起一边的手肘——在浴室里挥舞光裸的手是很粗鲁的行为，“卡尔士兵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应付那种情况的。”

“的确。”我赞同道。仁慈卡尔号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向我展示提萨瓦特和她的黑暗分队的画面，她们正在士兵饭堂里继续大笑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