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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暴君曾说我和她来历相似,在某些方面确实如此。她由成千上万具躯体构成,而从前的我亦是如此,从这一角度看,我们的确非常相像。近些年,准确地说是近几百年以来,我们因将辅助部队士兵应用于军事一事意见相左,曾爆发数次争吵,一些公民已经获知了这一秘密。

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你自己、你的朋友抑或是亲属身上时,会让人不寒而栗,而雷切帝国的领主自己也经历了这种事,据说本质上和她与服务于她的星舰的争吵也没什么两样。那么,这种事是不是像批评者说的那样糟糕呢?说来讽刺,从始至终,雷切帝国从未完全正义过。

正义,帝国三要素之一。正义,礼仪,恩惠。正义的行为从未不合礼仪,合礼仪的行为从不会疏忽正义。正义与礼仪,彼此纠缠,创造恩惠。但谁得到正义或是得到什么恩惠,往往是深夜干掉半瓶烧酒后的谈资。通常,雷切帝国的公民笃信正义和礼仪可以带来恩惠,这几乎是神明的旨意。但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她们认为帝国和正义、礼仪、恩惠毫无干系。

当然,和她的众星舰不同,雷切帝国的领主是一位公民,她不仅享有公民身份,更是整个雷切帝国绝对的统治者。我不过是她曾经用来强化独裁的武器,是她的仆人,在许多方面,更是她的奴隶,而仆人和奴隶的概念大不相同。每具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躯体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克隆体,她们得以诞生和成长的明确目的,即是成为她的一部分。

领主拥有成千上万具躯体,每具躯体的培育和生长都是为了能够和将要植入分身体内的芯片亲和。有了这些芯片,所有的克隆体都成了“阿纳德尔本人”。在过去的三千年里,所有的阿纳德尔·米亚奈都是阿纳德尔·米亚奈,没有任何一具阿纳德尔的躯体成为独立个体,这些躯体成长到青春期晚期或是成年人早期是植入芯片最适宜的年纪。年纪再大一些的也无妨,躯体会被安置于狭小的吊舱中,直到需要时才会被取出,也许已是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后。这具分身会被粗暴无礼地解冻,接着有人将芯片植入她的大脑,切断她已有的关系网,销毁她所有的身份,制造新的关系网,最后连入某艘星舰的人工智能。

如果你从未经历过,我认为你不可能感同身受。即使植入过程已经结束,回想起来还会让人感到恐惧与恶心。一具躯体知道自己成了一艘星舰的一部分,知道“前任”已经消逝,以至于无法意识到自己已死。在身体和大脑适应新事态之前,这种不适感会持续一周,有时会更久,之后这一过程的副作用可能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可是,那段时间里身体的不适感呢?一具躯体,从几十具甚至几百具躯体里看不值一提,它的痛苦只不过是一时的不便。如果不适感太过强烈,或是在合理的时间内没有减轻,这具躯体就会被移除和毁灭,并更换新的躯体。帝国拥有极多的类似躯体储备,实际上,有成千上万的躯体都被冷冻在巨大运兵舰中的吊舱里。

不过,阿纳德尔·米亚奈已经宣布不会再制造新的辅助部队士兵,也就不会有人因制造过程的苦痛而妄自惊扰了。

作为仁慈卡尔号舰长,我有自己的居住舱,舱室长四米、宽三米,四周摆放着长凳,可兼作储藏之用。我的睡床便是其中一个长凳,凳子里有一暗格,里面堆着装有我个人物品的箱子、盒子,再往里是一个小匣子。仁慈卡尔号无法看到或感知该匣子的存在,但人类肉眼却能看到,即使这双眼睛长在辅助部队士兵的身体上。而扫描仪和机械感应器均无法检测到该匣子,自然也就不会发现藏在里面的手枪和弹匣。据称,该手枪射出的子弹能够射穿宇宙中的任何物体。无人知晓这杰作是怎样实现的,之所以称为“杰作”,不仅仅指那些威力大到不可思议的子弹,更是指该匣子,还有它装盛的枪支,它们反射的光能为肉眼可见,却不能被摄像头检测到,而瞳孔成像和摄像头成像的原理应该是相同的。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仁慈卡尔号眼中,匣子虽不存在,但它所处的空间却不是空无一物,星舰会根据思维的预期判断,“看”到处在该位置的物体,这一切都毫无合理性可言,却是不争的事实。匣子、枪支、弹药都是由外星种族普利斯戈尔亲手制成,她此举的用意无人知晓。但是,她们是阿纳德尔·米亚奈都忌惮的人物。即便是阿纳德尔,庞大雷切帝国的领主,几乎用之不竭的兵士的指挥官,也会畏惧普利斯戈尔。

仁慈卡尔号知晓匣子和枪的存在,是我亲口告知它的。而对服务于我的卡尔分队成员而言,那只不过是数个从未打开过的匣子之一罢了。若她们真像她们有时假装的那样是辅助部队士兵,那这件事也早就作罢。但她们不是辅助部队士兵,她们是人类,好奇心极强。在整理我床上的亚麻被单和褥子时,她们还会大加揣测,四下探看。要不是我当上了舰长,更准确地说,我已升到更高的职位——舰队长,她们早已将我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了。不过,舰长的身份确凿无疑,我手握全体星舰人员的生杀大权,因而也就保有了这个小小的隐私。

这间舱室原属维尔舰长,后来雷切领主大人与她的某个人格开战,维尔舰长站错了队。地板上没有铺地毯,长凳上也没有铺布和垫子,因为都遗留在了乌茂格行宫。几面墙上喷绘着精美绝伦的紫色和绿色云形饰样,这种样式和颜色都是过去流行的,那个时代一定比当代更高贵、更文明。与维尔舰长不同,我完整经历过那个时代,并未因它的逝去感到惋惜。我本想将这些喷绘销毁,但因公务缠身作罢,毕竟,这些云形装饰并没有延伸到舰长舱之外。

维尔舰长自己信奉的神像被放置在一个壁龛里,就摆在仁慈卡尔号星舰各神明的下方。星舰尊奉的神明包括阿马特,是雷切众神之王,以及卡尔,这艘星舰即以此为名。我取出维尔的神像,将象征着开始和终结的百合花神伊斯克·瓦尔和一尊小而便宜的托伦神像供上。能找到这尊神像我感到非常幸运,托伦是一位古老的神明,供奉她的人不多,甚至几乎要被遗忘,除了那艘以它为名的星舰上的船员们。不过,那些船员都未驻扎于此,唯一一个船员,也就是我自己,也早被“摧毁”了。

其实舱室还有更多空间可以供奉神像,总能腾出位置的。不过,我是无神论者。可如果除了星舰神明外,我一尊神像都不摆放,船员就会认为我古怪,所以我就摆上了百合花神伊斯克·瓦尔以及托伦神像,这两尊足矣。这些神像对我而言不是神明的象征,却能帮我铭记一些事情,但船员不知道也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每日,我都会上香,然后向众神像奉上食物和珐琅黄铜花。卡尔五号第一次看到这些祭品时皱起了眉头,她认为这些祭品太过廉价和普通,起码在她看来,身为米亚奈家族的一员,又是舰队长,这些祭品不够档次。而且,她确实跟卡尔十七号这么抱怨过,不过她小心翼翼地没有提及我的姓名和头衔。卡尔五号不知道我是辅助部队士兵,也不知道作为辅助部队士兵,星舰在知晓她的想法和她的谈话以及谈话发生的时间、地点后,只要我发出指令,就会将上述信息传给我。不过,她看上去是一副认为星舰会为她保密的模样。

通过传送门后,我们便进入了传送门通道,此时我们已经朝艾斯奥克空间站行驶了两天。我们继续乘坐星舰这一渺小的宇宙碎片前行。我坐在床边,手拿一个精致的深玫瑰色玻璃茶碗喝茶,卡尔五号正清理清晨占卜用的道具和布,卜出的图案预兆着好运连连,当然了,将那些金属圆盘扔在布上来占卜,只有最愚蠢的舰长才会说出任何其他不吉利的话来。

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仁慈卡尔号走廊和舱室的画面,整个都是洁白无瑕的,舱里循环利用的空气和清洁溶剂散发出惬意香气。阿马特分队已经刷洗完她们负责的那部分走廊和房间,分队的上尉是斯瓦尔顿,这艘星舰里的资深上尉,她刚刚完成对分队成员刷洗工作的验收,她用她那典雅的口音给手下人以嘉奖和告诫,并分配次日的任务。斯瓦尔顿生来就适合这份工作,她的面孔带有雷切帝国最显赫姓氏之一的特征,她还是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远房表亲,富有而且有教养。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人们一直期待她成为雷切帝国的指挥官,在许多方面,她确实有着雷切军官的影子。

斯瓦尔顿和自己统领的阿马特分队成员们说着话,音调舒缓且自信,这时的她很像我一千年前认识的那个斯瓦尔顿,那时她还未失去自己的星舰,后来却被星舰上的一个辅助部队士兵推进逃生舱中。舱里的追踪器损坏,她因此漂泊了很多个世纪。之后人们发现了她,将她解冻,她却发现自己认识的人都已去世,自己的姓氏甚至都已不复存在,加之雷切帝国也物是人非,她便逃离了雷切帝国,在许多年里一直漫无目的地游荡。我猜,她也没太想自杀,但有时候会想着能遭遇什么夺走自己性命的事故。从我发现她之后,她增重了,恢复了一些之前曾有过的肌肉,现在看起来健康了不少,但仍不如从前。她星舰上的辅助部队士兵将她推进逃生舱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八岁了。再算上她被冷冻的一千多年,她就是仁慈卡尔号上第二年长的人了。

相较于斯瓦尔顿,艾卡璐上尉资历较浅,她和自己的两个光明分队成员在指挥舱里站岗巡视。理论上,任何人都不需要去站岗放哨,因为仁慈卡尔号总是警觉地监视,一直留意着自己的躯体以及躯体周围的空间。而在这传送门通道里,基本上任何麻烦事——或者老实说,甚至是有趣的事——都不太可能会发生。但是,之所以要站岗,是因为星舰系统有时确实会失灵,而如果船员能够提前警觉,那对于危急情况的应急处理就会更迅捷、更简单。当然,因为一堆人挤在一艘小型星舰里,需要给她们安排工作,才好让她们忙碌起来,实现秩序井然。星舰会在艾卡璐上尉眼前显现各种数字、地图和图表,或是在她耳边低声告知,这些信息里时不时还会夹杂友好的鼓励之语。仁慈卡尔号很喜爱艾卡璐上尉,对她的智慧和能力有信心。

卡尔分队隶属舰长管辖,也就是我本人的分队。在仁慈卡尔号上,其他的分队都只有十名士兵,而卡尔分队里有二十名。卡尔分队成员的睡眠时间是交错的,不像其他分队,她们总得值勤。此前,仁慈卡尔号上的服役人员都是辅助部队士兵,都是星舰本身的一部分,不像现在多为人类士兵。而现在的卡尔分队是该星舰上唯一像辅助部队一样工作的人。我刚刚睡醒,卡尔分队的成员也刚刚苏醒,然后她们便集结到了饭堂里。这间饭堂四面白墙,没有什么装饰,除去被一摞摞餐盘所占的空间,大小仅够十人就餐。队员们各自站在自己盛着斯盖奥的餐盘旁边,斯盖奥是一种生长迅速、呈黏液状的深绿色可食用植物,可提供身体所需的所有营养。如果不是从小就食用斯盖奥,那你就需要慢慢适应它的味道了。实际上,许多雷切帝国的士兵都是吃这个长大的。

饭堂里的卡尔分队陆续开始作晨祷。“正义之花为和平”,不过一两个字之后,她们的祷告就开始统一步调,形成熟悉的韵律,“礼仪之花,美在思想、美在行动。”

“医护兵”,她有名字,也拥有上尉这个挂名头衔,但大家从未叫她的姓名或头衔。她隶属于卡尔分队,但并不享有卡尔上尉的称呼。她就是“医护兵”。她可能会被派遣去站岗,她以前干过这个活,等会儿可能也得去干这个,届时会有两名卡尔士兵和她一起站岗巡视。她是仅存的唯一一位维尔舰长手下的军官。她之所以在维尔垮台后继续留任,一方面出于她的工作难以取代,更重要的是,她没参与上周的暴乱。

按照雷切帝国的审美标准,她高挑、清瘦、肤色浅。她的发色也比棕色浅一些,以至于看起来有点古怪,但又不像人工处理过的那样扎眼。尽管她脾气不坏,却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她七十六岁了,但看起来却和三十来岁时一样,其实在到一百五十岁之前,她都能保持现在的容颜。她的母亲、外祖母、曾外祖母都是医护兵。就在刚刚,她还在跟我怄气。

她醒来时就下了决心,要在站岗前那一小会儿工夫和我对质,所以一下床就赶紧快速地低声做完了晨祷。“恩惠之花即阿马特,一心一意,由始至终。”我已把注意力从士兵饭堂里的卡尔分队上转移到她身上,但我从来无法只听晨祷的前几句,所以我继续听晨祷。“我是正义之剑……”现在,在分队饭堂里,医护兵站在她的椅子旁边,紧张地一言不发。

斯瓦尔顿面带微笑,悠闲地走进分队饭堂等着享用她的晚餐,却发现医护兵等在那里,动作僵硬,神情焦躁,眉头较平常更为紧锁。在那一刻,我看到斯瓦尔顿的脸上浮现出怒火,但又瞬间恢复平静,她为自己的迟到致歉,只得到了医护兵一句含糊的嘟囔——“罢了”。

在饭堂里,卡尔分队完成了晨祷,并说完了我添加的几句祷告词,即默念死者的名字,并作简短祈祷。一名死者是奥恩·艾尔明,另一名是尼西玛·皮特姆,后者为避免与外星人拉尔开战去了伊姆,但最终因叛节而付出了生命。

黑暗分队睡的房间简直就是一个壁龛,仅仅够她们十个人肉贴肉睡觉,所以没有任何隐私,也没有私人空间,甚至在自己的床上也是如此。她们扭动着、叹息着,做着梦,比那些曾经睡在这里的辅助部队士兵更加不能安眠。

黑暗分队的上尉,那名十分年轻、拥有着罕见紫丁香色眼睛的提萨瓦特上尉,正待在自己狭小的居住舱里,也同样睡着了,安静、无梦,但内心略觉不安,肾上腺素指数稍高于正常值。这本来会像前天夜里一样让她惊醒的,但医护兵给了她一些助眠的药物,她才稍微睡得安稳一些。

医护兵狼吞虎咽地用完早餐,咕哝了几句要提前离席的借口,然后冲出了饭堂。“星舰,”她用力地捻动手指,边传讯边比画着,“我要见舰队长。”

“医护兵要过来了,”我对卡尔五号说,“我们请她喝茶,但她可能会拒绝。”五号检查了一下玫瑰色茶壶里的茶水量,然后从那套深玫瑰色茶碗中又取出一个。我猜想,除非我特别声明要用,否则我是不会再看到我常用的那套珐琅杯了。

“舰队长,”仁慈卡尔号在我耳朵里说道,然后显示出一名阿马特分队士兵正前往饭堂的画面。那人边走边轻声哼着歌,她唱的是随处可听见的小孩子们唱的那种打油歌。“一切都在转,一切都在转,行星绕着恒星转,一切都在转。一切都在转,一切都在转,卫星绕着行星转……”她只是随意哼着,还有点走调。

在我的居住舱里,卡尔五号僵直地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舰队长,医护兵请求与您谈话。”

走廊那边,那名阿马特分队士兵听到后面传来另一位阿马特队友的脚步声,便停止了哼唱,突然感到很不自在。“好的,”我对五号说。当然,我不需要说,她也已经知道我打算和医护兵谈谈。

门开了,医护兵略显鲁莽地走进来。“舰队长。”她开口道,语气生硬,怒气冲冲。

我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医护兵,请坐。要来杯茶吗?”

她坐下来,但拒绝喝茶。卡尔五号遵照我的命令离开了房间,只是对听不到医护兵将要说的话感到些许不满,因为每个迹象都表明谈话会很有趣。她离开以后,我看医护兵在桌子对面正襟危坐,便向她示意:“说吧。”

“舰队长,恕我冒犯。”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满不在乎,桌子下面,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攥成了拳头,“舰队长,长官,您从医护室取走了一些药物。”

“是的。”

我坦然的回答让她的气势暂时减弱了些,她似乎以为我会矢口否认。“除了您,没人有本事做这种事。星舰坚持说不会留下取药清单,我查阅了日志,看了所有能找到的记录,没有人取过这些药物,星舰上其他人不可能瞒过我私自取药。”

我内心知道,还有一人可以私自取药,但我只是说:“提萨瓦特上尉昨天换班前来找您,说她有点眩晕,还有些焦虑,想请求您帮她。”两天前,在我们进入传送门通道几个小时后,提萨瓦特上尉开始感到精神紧张,有些恶心,而且那天晚上她吃不下多少晚饭。当然,她黑暗分队的士兵们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并且很是关心,因为喂养大多数的十七岁孩子的难题不是诱她们进食,而是怕她们吃得过饱,所以她们认定她是想家了,而且因为我不愿她参加此次任务的态度又如此明显,所以她更加苦闷。“所以你有没有担忧她的健康问题?”

医护兵恼火得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不是重点!”她想到了自己在同谁说话后放低声音道,“长官。”她强忍着愤怒,等着我说些什么,但我没有,“她有些焦虑,扫描结果显示她情绪紧张,这完全可以理解。对于一个刚刚晋升的上尉来说,首次任务紧张是相当正常的。”她说话的时候,意识到了我经验丰富,可能很清楚年轻的上尉们进行第一次任务时都有什么样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大概就是一秒钟,她感到后悔,后悔来这儿和我对质,后悔指责我。

“这种情况是完全正常的。”我表示同意,却另有所指。

“我没法治她的病,因为您把我能给她用的药都拿走了。”

“是的,”我承认道,“是我拿的。那她抵达时,她的身体系统有显示她服用过药物吗?”我虽已知道答案,但我还是问了。

医护兵眨了眨眼睛,对我的问题略感惊讶,但转瞬即逝。“她下了穿梭机来到医护室的时候,确实看上去好像是吃过什么药物,但我做扫描时没有发现异常,我想她那时只是累了吧。”她的坐姿有些细小变化,我感觉她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这表明她正在思索我问话的深意,用她专业的眼光分析提萨瓦特上尉的神情和动作的些许古怪,并且在回想当时的扫描结果。

“她的档案有建议或命令她服药吗?”

“没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医护兵似乎没有从刚才的思索中得出任何结论,或者说,相较于我得出的结论,她只得到了些许零碎的信息片段。但医护兵现在很好奇,虽然还是有点儿愤愤不平。“最近的事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很大压力,她又还那么年轻。而且……”她犹豫了。也许,她还想说的是,现在星舰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提萨瓦特上尉被选派到仁慈卡尔号星舰一事令我十分恼怒,恼怒到竟然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哼歌。

现在全体船员都知道我不哼歌意味着什么。她们甚至开始觉得我这癖好对她们来说很方便,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轻易判断一切事务是否都在正轨。“而且什么?”我尽量不露声色地问道。

“长官,我想她应该是觉得你不想让她在这里服役。”

“我是不愿意,”我说,“这就是实际情况。”

医护兵摇摇头,不能体会我的用意。“舰队长,恕我冒犯,但您本可以不让她上穿梭机的。”

我本可以不让她上穿梭机,把她甩在宫殿港口,自己登上仁慈卡尔号的穿梭机,然后永远不回去接她,我真的曾想过这样做。我确信,监察长斯卡伊阿特会理解我的,并会设法让所有停靠的星舰都拒绝将这位年轻的上尉送至仁慈卡尔号。我看向医护兵,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让她服用了一些助眠的药剂,她太难受了,好像身处世界末日似的,总之我能做的都做了。”这大概就是医护兵恼怒的原因吧,不仅是因为我插手她的工作,更是因为她未能帮助病人缓解病痛。

我忍不住迅速地“看”了提萨瓦特上尉一眼,她睡着了,但睡得不沉、不香。她依然神情紧张,安静之下暗藏着不安。“医护兵,”我把注意力转移回来,“你完全有权生我的气,我知道你会生气,也知道你要来抗议,如果你不这样,我会很失望的。”她眨了眨眼睛,迷惑不解,双手仍然紧握着搭在膝上。“相信我,”现在,更多的话我不能说,也不能作过多明示,“我对于大家来说,还是未知的,我……拿到指挥权的途径可能不像其他指挥官那样。”医护兵脸上闪现出认同感,继而是嫌弃,可突然间又对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尴尬,因为她知道我能明察她的举动,知道我刚刚一定是在看她的反应。曾经,是医护兵修好了我的芯片,我曾为了隐藏芯片而将其停用并毁坏。医护兵知道我是辅助部队士兵,星舰上除了斯瓦尔顿和她之外,再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辅助部队士兵了。“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不是吗,长官?在我们到达艾斯奥克空间站之前,信号都是被切断的。再说我也没人可以发牢骚。”她沮丧地说道。

“那就等到了艾斯奥克再去抱怨,如果你那时还想的话。”如果那里有人可以听她倾诉,也许她心情能好些。

“长官。”她站起来,欲言又止,于是僵硬地鞠躬,“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可以,医护兵。”

提萨瓦特上尉是个麻烦。她的官方个人档案是一份枯燥的事实陈述,称她在某行星出生、长大,是她父母其中一方的第三子,是另一方的第二子,和其他雷切帝国出身尊贵的孩子们一样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擅长数学;爱诗歌,但无作诗天赋;历史差,也不爱学。父母定期给她生活费,但并不指望她能成大事。从参军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步入太空。

从字里行间看,她生来就不是为了继承家业,也不是为了继承任何人的财产和爵位,更不是为了实现某人的期望,她是为了她自己,而且毫无疑问,她的父母爱她,对她百般疼爱,一直到她去参军时都是如此。她和她父母间的书信证实了这一点。她的同辈亲戚都比她大,看到她最受宠爱,似乎也并不嫉妒,而是泰然处之,并且几乎和她的父母一样爱她。

“轻浮”,斯卡伊阿特·奥沃曾这么评论她。我看到她那显然是手术后才有的眼睛的颜色,看到她档案里的资质测试结果,我也觉得她确实轻浮。不过,那份数据未显示她会处事沉着镇静,也没有说她会在登上仁慈卡尔号不久后就会多了一种神经质的忧郁气质。

她的几位教官以前也曾训练过她这样的人,因此对她更加严格,但还不至于残酷,因为教官也有自己的小妹妹,而且她还是要走上行政岗位的。即便她一直在微重力的影响下吃不下晚餐,也不能解释她的忧郁,因为许多新上任的上尉都有同样问题,特别是她们在太空飞行方面还没有太多经验的时候。

两天前,提萨瓦特坐在医护室接受身体检查时,仁慈卡尔号便通上连接,以便它和我监控提萨瓦特,这也是星舰监视其他船员的一贯做法。与此同时,提萨瓦特手下的黑暗分队已将她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对于她的历史也了如指掌了。她们在检查前是做好心理准备的,因为一个刚接受完训练的新军官会极其无知,这会让她们感到愤怒和厌恶。她是要被拿来嘲讽的,但其中亦掺杂些许同情,又带着意料之中的骄傲,无论提萨瓦特以后做出何等成就,她们都能邀功,因为她们会自认为是她们将上尉“抚养长大”,任何上尉认为非常重要的事项,她们都会加以“教导”。她们跃跃欲试,要成为她的忠实手下,也希望她能成为那种让她们引以为豪的上尉。

据此,我太渴望我对上尉的猜疑是错的。

当然,那是我们在监视中无意间发现的。医护兵和我会面之后依旧很生气,接着便气冲冲地回了指挥舱。斯瓦尔顿的阿马特分队成员有的在健身,有的在洗澡,接着就要上床了,但床上连伸腿的地方都不够,所以彼此会推搡,还会偶尔低声咒骂,不过她们已经习惯了如此。艾卡璐上尉负责的光明分队正在刷洗由她们负责的、早已一尘不染的那部分走廊和房间。而提萨瓦特上尉,她在近四个小时内都不会苏醒。

我去往星舰上的一个小型健身房,在路上的时候,有几个阿马特队员看到我,匆忙给我让道。我狠狠锻炼了一个小时,仍觉怒火中烧。于是,尽管我运动过后汗流浃背,还是去了练靶场。

练靶场的射击是模拟的,没有人想在这么一艘小小的星舰上看到子弹飞舞,要知道星舰船体外是高度真空。靶子是仁慈卡尔号投射在远处墙面上的。扣动扳机后,武器会砰砰作响,也能产生后坐力,和真枪实弹射击没有区别,但实际上射出的不过是一束光线。虽然没有我想要的那种破坏力,但此时此刻足以卸掉我的心头之恨。

星舰知晓我此刻的心情,它迅速在墙面上抛出一连串的靶子,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全部射中。我重新上膛,此时自然没必要这样做,但我手中若是一把真正的武器,那就另当别论了。所以,平日的训练要求射击一轮完毕后须重新上膛。射击,上膛,再射击……还是不足以发泄怒火。鉴于此,星舰便让十几个靶子同时快速移动起来。射击,上膛,射击,上膛,这一连串的动作构成了那熟悉的旋律。这时,一首歌在我脑海里响起,尽管我的脑海里总有歌声。这次是一首冗长的叙事诗,讲述了阿纳德尔·米亚奈和她故友纳斯卡亚·埃斯库尔的决裂。原作诗人在一千五百年前就被处死了——她在描述这件事时,把阿纳德尔塑造成了恶棍,并且以恶咒结尾,发誓说死去的纳斯卡亚一定会回来报仇。在雷切帝国,这首诗歌几乎被人们完全遗忘了,因为唱这首歌,甚至是知道它的存在,都很容易让公民接受“重新教育”。不过,在雷切势力范围之外的一些地方,它依旧为人所传唱。

背信弃义之人!昔时吾与汝誓言,

公平以待,以礼相换焉,

今汝持剑以对,必将应验此谶言:

汝之利剑,必还至汝身焉。

射击、上膛、射击、上膛。毫无疑问,这首歌或是其他关于这一主题的歌曲,几乎都没有任何事实根据。诗歌里的事件本身是平淡无奇的,没有那么富有诗意和戏剧性,也未伴有神话和预言,不过唱出来还是挺让人舒心和惬意的。

我射击完毕,便放下了武器。未经询问,星舰便向我展示了我身后的画面,三个光明分队成员正挤在练靶场的入口处,惊骇地看着我疯狂射击。斯瓦尔顿本在去往自己居住舱的路上,准备上床睡觉,此时也站在她们几个身后。她不像星舰那样能看透我的心情,但凭她对我的了解,见我这样反常足以让她忧心忡忡。

“命中率百分之九十七。”星舰在我的耳边说道。多此一举。

我吸了一口气,把武器存放回壁龛里,然后转过身。那三个光明士兵的表情立刻从惊异变成了像辅助部队士兵一样的面无表情,并且退回了走廊里。我跟她们擦身而过,走到走廊深处,然后朝澡堂走去。我听到一个光明士兵说:“特别任务就是这样的吗?”然后我看到其他几个人脸上的恐慌,因为她们上一任舰长对背地咒骂和抱怨的惩罚极为严厉。接着,我听到斯瓦尔顿佯装兴奋地说:“舰队长真有点混蛋。”这种粗话,配上斯瓦尔顿古雅的口音,让她们几人不禁放声大笑,但没能完全宽心。

仁慈卡尔号没有询问我生气的缘由,也没询问我出了什么问题,这本身就暗示着,我的怀疑或许是真的。在我两千年的人生里,我第一次希望,我能拥有骂人的权利。 5hpTNhjH07T40TRQVeIuB9UbPYqX46rikQFLcqTrTNJ1rBb7+ta2HIImj9HRTQb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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