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有着什么预警?
一定有!
周梵躺着床上,不愿睁开眼睛。月色如银的夜晚,他开着车,行驶在一条海滨大道上。他看到海水在月光下轻轻荡漾,路边的树,一株挨着一株,开满了花,灿如云霞。呼吸间,都是花的香气,让人不由地沉醉其中。可能是太过沉醉了,他没注意到前方出现的急拐弯,车像离弦的箭冲出了大道,坠向大海。
一般,梦到这里他就会惊醒,心跳如鼓,满头是汗。
这个梦,他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做上一次。每一次醒来,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坠落的失重感和后怕感,再往下想,仿佛都能听到汽车落水的巨大撞击声。
每一次梦醒,虽然有“还好,是梦,不是真的”这样的庆幸感,但精神还是莫名的低落、烦躁。
一个搞科研的,热爱科学,尊重科学,相信科学,按道理不应该被个梦所影响,可谁也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折腾。
周梵预约了神经科专家看诊。几十个看病的人,挤满了走廊,他像个普通患者样置身于其中,这样让他有种轻松感。其实他已习惯受人瞩目,但不是任何时候。
专家的神情有些冷漠、厌世,换谁都热情洋溢不起来,每天接触到的都不是正常人。
听完周梵的叙说,专家抬起眼。“做梦是健康的一种标志,人在做梦时,脑血流量和葡萄糖代谢水平都比不做梦时要高,同时还会产生一种来自骨髓和淋巴结的物质和催眠肽,它有让人延年益寿的功效。但是一直做梦,梦境一致,这不是你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而是你的心理出现了障碍,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周梵本能地想反驳,他讨厌专家这种漫不经心、隔岸观火、卖弄专业用词的口吻,好像他们已经成佛成仙,所以一点也体会不到人间的疾苦。他用沉默代表他的反驳。
“抱歉!”专家艰难地挤出点笑,“我想你对心理医生有所误会,就像别人误会来神经科看病的都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人除了自己,大概很难信任别人,这很正常。心理医生并不是想窥探你内心的秘密,但他可以从你内心的活动来寻找疾病的根源,从而为你作出合适的治疗。”
“我没有什么不能启口的秘密,我的心理也没有问题。”总是这样,查不出病因,要么说遗憾,要么转院,滑不溜秋,像泥鳅。这种人竟然是专家,谁给他定级的的?他的职称论文怎么通过的?周梵快抑制不住腹腔内的怒火了。
专家苍白的手指在桌上跳跃着,眉头微微蹙起:“你以前一定过得很苦,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非常珍惜,你害怕失去。”
也算不上有多苦,农村出来的孩子差不多都相似。家境一般,紧一紧,也是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周梵也算争气也算幸运,一路求学,所有的梦想差不多都实现了。书中果然有黄金屋。他现在在风景优美的宁大附近有一套面积不小的独立公寓,有明亮的书房,有宽敞的卧室。他有自己的科研小组,有雄厚的投资资金,他还有个不错的职务——宁大生物医学研究所主任,实际上就是研究所的第一负责人。以后,他的发展会越来越好。苦算什么,只有尝过了苦,才知道什么叫甜。那些生来就泡在蜜水的某某二代,给他们全世界,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喜。人的七情六欲,他们早已残破不堪。
“或许你曾失去过最珍贵的人或东西,这让你很难过?”专家有些进行不下去了,这是个很不配合的病人,而他快偏离医生的职守,像个爱打听八卦的妇人。他问周梵有无轻微的强迫症、起居饮食是否正常。周梵脸上渐渐露出不耐烦之色,他起身想走。他的时间很宝贵,不能这样浪费。
专家懂读心术,不强人所难。专家号很贵的,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开了几盒安神补脑液,还有几粒安定。拿药时,周梵听到药房里面的几个小姑娘吃吃地笑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他知道她们不是在议论他的病情,而是他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有次参加一个生物医学的学术会议,他并不是最年轻的。有些天才让你不得不羡慕,出生就开挂,成名颇早,可是他却是看上去风度、仪表最出众的那一个。其实他并不算帅,额头有点宽,鼻梁不够挺,身材也不是黄金比例,但配上他举手投足间的学者气息,考究的衣着,当然还有他现在的成就,整个人就不同了。
人的出生无从选择,就像父母给你的遗传基因,你改变不了,但命运却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来改变。周梵算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保持绝对的清醒,很清楚什么可以沉沦,什么不要去在意。
手机响了,是他经常光顾的一家男装专柜。那家的衣服不前卫,也不过于昂贵,属于精致的学院范,符合他的身份。服务质量又好,他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顶级会员。他随手把手里的药扔进路边的垃圾筒,接通了电话。他预订的秋季新款已经到货,另外,他还订了两套出席重要会议的正装,店员让他找个时间去试穿。
周梵道谢,与店员约好时间,合上了手机。他请店员准备了两套正装,店员以为会议很长,中途需要换装。他没有解释。后面,有两个重要的场合,他需要出席。一个是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的成立大会,这个研究所是由美国和法国共同投资,总投资十亿美金,先前投入四个亿,目标是成为亚太地区干细胞资源中心及小鼠基因功能解析平台,地点放在圳城。虽然他还没拿到组委会的请帖,不出意外,肯定有他的一个位置。第二个就是辉星集团的并购发布会。虽然他不是辉星的员工,但这几年,他们一直有合作。几次新药的发行,他都是研发者之一。
不需要别人的夸赞,周梵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衣着品味在提高。刚才他想和专家深聊的,他对衣着的在意,已经有点走火入魔。每次出门,他像得了选择艰难症,不知道该穿哪套更合适。他的书房有三个大书柜的书,他的卧室也有三个大衣柜,里面挂满了他四季的衣服,而他觉得还是没衣服穿,一换季就要添新装。这种症状,一般是女人才会有。他有点被自己吓到,偷偷上网咨询了下,有人回答,这不是病,只是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的一种下意识行为。还有人说他的内心是一只公孔雀,性格属水仙。这说的是火星语么,夏虫不可语冰。
这个早晨的电话有点多,从门诊到停车场,周梵共接了四通电话,最后一个是助教苗喵。“周主任,刚开发区公安局打来电话,他们说……在郊区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说完,苗喵大喘气,不知是吓的,还是太紧张。
周梵握着手机的指尖不由自主地用了力,心咚咚直跳。在车里呆坐了十分钟,他才发动了引擎。
其实专家还是有一点水平的,至少说对了一点,他失去了珍贵的人,让他很难过。
陆原离开已经两年零三个月加九天,不,不是离开,是失踪。
陆原是被“骗”到宁大的。她高考考得不错,可以选择的学校很多。好几所高校都给她打电话了,纷纷抛出自家的优势专业。宁大招生办负责人是个女性,很注重细节。她先介绍了宁大的渊远流长、博大精深,接着介绍了宁城的历史悠久、风景名胜,以及风味小吃。她清晰地听到对面的陆原咽口水的声音,于是,她对小吃的描述刻意着重。最后,不知是哪道“名菜”打动了陆原,她第一志愿填报了宁大。
后来,他经常听陆原嘀咕: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唉,上当了,上当了。据说那道名菜是人家重庆的,被招生办女士给张冠李戴了。
大一都是基础课,涉及专业方面的很少。但陆原那时就爱跟着学长学姐钻实验室。她在宁大学报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关于白巧克力和黑巧克力,因为标题新颖,所以印象很深。她在文章里说,每天摄入50克可可含量为70%的黑巧克力,15天后,这些人不仅血糖值下降,而且血液中的好胆固醇浓度增加了20%,坏胆固醇浓度减少了20%。摄入同等分量的白巧克力却不能获得同样的健康益处。
学长学姐们取笑她,这是为自己可以尽情地吃巧克力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是这篇文章,让他注意到她。有理论,有数据,有趣味性,却又不乏严谨性。他对她产生了好奇,不过,他没直接接触她,而是向学院教学办提出执教陆原这一届一门专业课。在这之前,他已经很久没上本科班的课,连研究生都不带,他只带博士生。
陆原没让他失望,大二时,就进入了他的项目组,这开了宁大的先河。
自从陆原来了项目组,周梵的心时常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半庆幸,一半后悔。
太不省心了,她在实验室,用酒精炉下面条、煮水饺,甚至还偷偷烤肉、烤山芋。她还有拿手菜:香辣牛肉干,独家配方,绝不外传。好多次,他走进去,嗅着空气中呛鼻的麻辣味,都有种错觉,这不是实验室,这是间厨房。
他的著作出版,她站在食堂门口吆喝,一个晚餐时间卖掉了上千本。有位老教授吹胡子瞪眼地训斥她,这样的行径是对学术的侮辱,这是学术著作,不是明星写真。
陆原嘻嘻哈哈地问:写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老教授:当然是给人读。
这有人读,您老人家还不满意?
他们看得懂?
陆原一摊手:看不懂,所以才要好好推广啊!酒香也怕巷子深。
老教授铩羽而归。
陆原好像没一刻是安静的,思维活跃,肢体活泼,你无法想象她下一刻会干出什么。就这样的一个人,有一天,突然像风一样,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
太没有真实感了!周梵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立。
已经过了交通高峰,路上不太堵。开发区的路都是开阔大道,路边的绿化修剪得非常好。公安局是幢白色的大楼,四周没有其他建筑,这并没有让它显得孤零零,反而显露出一种凛然。
门岗认得周梵,打了招呼,便有人领他进去。虽然不是学医,但周梵对人体并不陌生,他也曾经无数次观摩过人体解剖教学。这也不是第一次来认领无名尸,可是今天腿特别的软,可能是昨晚又做梦了。
公安局没有太平间,尸体放在地下室中,因为天热,四周加了许多冰。还没走近,身体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尸体的面部已经被虫蚁咬得面目不清,半身血红,从身高上看,是个身材高壮的女子,头发长到腰际。周梵整个人一松,摇摇头。“不是!”
办事人员也跟着神情一松,脸露同情。
周梵转身就出了地下室。置身于炽热的阳光下,从地下室带出来的森寒的气息才一缕缕地散去。他与办事人员握手道别,一辆警车呼啸地从外面冲了进来,原地绕了几个圈,才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下了车。
办事人员无奈道:“吴法医这开车的尿性估计到死都改不了了。”
说话间,车里伸出一双大长腿,雷厉风行地朝两人走过来。看到周梵,挑挑眉:“不是?”
周梵点头,他拍拍他的肩:“好事!”
周梵不置可否。这位吴法医明明牛高马大,却有一个无比言情的名字:吴梦蜻。据说他妈妈生他前一天,梦见了一只蜻蜓。他是省公安厅的法医,技术过硬,想必今天是开发区请他过来验尸。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对不?忙去啦!”吴梦蜻挤挤眼睛,这大概就是他的安慰。周梵笑不出来,他和吴梦蜻打过三次照面,都是他过来认领无名女尸,他来验尸。他没有他们那么乐观。这个时代,科技发达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一个人想在外面行走,多多少少都能留下痕迹。两年,什么消息都没有,这算是什么好消息,难道陆原不吃饭、不睡觉、不坐车、不工作?
现在大数据非常厉害,可以说你在这个世界上,呼一口气,吸一口气,都会留下痕迹。但是陆原没有,难道陆原真的、真的……
周梵喝斥自己别想象下去,搞科研的人,太习惯失败了,哪一次数据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居里夫人当年发现放射性元素镭,就是在无数次实验失败之后,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坚持不懈,最终等来了奇迹。
陆原,好运!周梵在心中默默祈祷。
苗喵等在研究所门口,看到周梵的车,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把钥匙,欲言又止。周梵接过,扫了她一眼,拧着眉:“又有什么事?”
这个苗喵顶着他助教的名,却干不来助教的事,水平太有限,只能干干秘书的活。还算尽职,就是性格温吞得像只蜗牛。
苗喵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没什么大事,哦,邱文瀚打电话来说,金陵今天在实验室又晕倒了。前几天,他才晕过一回。”
周梵差点气乐了,她到底明不明白,他是他们的导师,不是辅导员,管辖的领域没这么广。“就这个?”
苗喵支吾了一会,从眼帘下方快速地瞥了瞥周梵:“不知真的假的,听说辉星的谢经理现在正积极接触一位从国外回来的学者,想请他研发新型抗生素和防癌疫苗。”
肯定是真的,那个女人……周梵冷冷地低语了一句。苗喵瞪大眼,主任刚刚说的是什么?“朝秦暮楚、贪得无厌的女人”?不可能,她一定是听错了。
“就这些?”
“校长邀请了这位学者来宁大演讲。”
“他现在宁大?”周梵的眉毛高高挑起。
“不知道,他……”
周梵挥手让她住嘴,快速地布置道:“那就去搞知道,他姓啥名谁,成就有哪些,校长和他什么关系?来宁大只是演讲?”说完,脚下油门一带。
“主任,他、他叫……”苗喵追上去,眨眼功夫,车就消失在林荫深处。苗喵站住,把“司牧洋”三个字咽了回去。周梵又去女生公寓了。
每一次周梵从公安局认尸回来,都要去陆原的公寓呆半天,好像一个仪式似的。那是一间很小的寝室,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还有一个简易的书架,浴室和洗衣间连在一起,小得像个巢。她每周都去开开窗,扫扫尘埃。这样,陆原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入住。可是陆原都失踪两年了,周梵还要求校方留着那间寝室,这、这其实有点过分。
周梵有个微博,不是官方验证的那种,是个小号,叫梵念。每一天,他发一条微博,除了日期不同,内容一模一样。都是“早上好”,配一张茫茫草原的图片。
他们真的是单纯的师生关系?估计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信。苗喵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