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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足足喝了两瓶矿泉水,司牧洋才把嘴里的辣味压了下去。这样一来,人倒是精神起来了。

接下来的路程,还算顺畅。

车下高速,前方,一面辽阔的蔚蓝倏跃入眼帘,空气里飘浮着独属于大海的咸湿气息,司牧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青台!

还是这面大海,还是这几座山峦,还是这样的一座城,还是同样的一条进城公路……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怎么可能呢,9年,季节都换了36回,不要谈别的,就市中心那座标致性高楼上的巨大光屏,滚动播放着袁迅的那张脸,他就有种走错地的感觉。

袁迅真没乱吹,他好像是真红。就这么一个考试没及几回格的人,现在俨然是青台的行象大使,一遍遍地介绍着青台的景点,欢迎你来青台作客。那笑容,人畜无害,看的人立生好感。

这样一个所谓的国民帅哥,为什么那个服务生竟然不知道?难道她不上网?是故意不上,还是不会上,还是……

司牧洋看着前方的红绿灯,窘然地发现自己这一路都在想着那位服务生。他被自己的异常吓了一跳,难道是那起连环车祸后遗症?他自己都觉着匪夷所思,低笑两声,听到导航提醒过了红绿灯要左拐,还有三公里到达目的地。

这果真不是他熟悉的青台,回个家,还得依靠导航。

司牧洋出国九年,先读硕,再读博,博后,然后进研究院。忙肯定是忙的,但也不是绝对没时间回国,中途还有几次学术会议在国内召开。也不知当时被什么绊住了,就是没有成行。

有一次,他妈妈倒着时差,和他在午夜说体己话,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功成名就,无脸见青台父老。他妈妈是用疑惑的语气问的,随即又自己给否定了。你这样都不算功成名就,那什么样才算呢?咱们这一大家子,现在最出名的就是袁迅和你了,袁迅靠的是脸,你不一样,你可是差点拿诺奖的大科学家。

这就是亲妈,心偏得没边,炫耀自家孩子的同时,还不忘狠踩下别人。

他小心提醒亲妈,拿就是拿,没拿就是没拿,不存在一点半点。

亲妈冷冷一哼:那就是拿了,不过你识人不清,又丢了。

这还能继续聊下去吗?

多年没有回国,以至于助教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是哪国人,然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打趣道,我这还没走,就想我了?助教是老实孩子,点点头,教授不在,我们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他懂,一个教授,一个科研项目,后面带几个博士生。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私下里却是相互较着劲,谁先出成果,谁就可以拿到更大的投资。商场的竞争堪比战场,学术界同样随时烽烟四起。

司牧洋现在带的项目,是关于抗癌疫苗方面的。项目进行了两年,数据、试验都有了结果,后面就差统计、整理、临床试用。一旦临床试用顺利,这个疫苗会在生物医药领域掀起巨大波澜,说不定司牧洋又一次被诺奖提名委员会提名。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准备最后一搏时,司牧洋封存了所有数据,他要回国探亲。项目部的负责人差点和他打起来,问他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司牧洋很无辜道,我九年没回家了,老母亲想我想得头发都白了。负责人指着他耳际边的几根银丝,你都有白发了,她能不白吗?司牧洋耸耸肩,我也是想她想的。负责人说那把她接过来,他摇头,她老人家受不了长途飞行。负责人咬牙切齿,真想问候一下他妈妈是何方神圣。我知道,两年前诺奖的事,让你心里有了心结。负责人说道。司牧洋笑道,又不是没拿过奖,我有那么小鸡肚肠吗?负责人白了他一眼,那不是个小奖。

我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司牧洋不在意道。你不相信我?

话说到这份上,负责人无奈地放人。临行前,一再叮嘱,你这次回国务必低调,你们国内不少科研机构盯你很久了,你可不能心动。接着,他豪迈地承诺: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条件,我这边都会给你双倍。

司牧洋啼笑皆非,我回去纯粹是探亲,怎么搞得像是叛逃似的。

明白就好,趁这次休假,你好好地考虑下个项目的研究方向。你前面的项目,难度都不低,后面的也不能弱,争取向诺奖发起进攻。

司牧洋默然,诺奖什么时候成了菜市场的大白菜,想买就有。

司牧洋对负责人说的回国的理由,不是搪塞之词。刚出国时,他妈妈很开心,让他不要想家,好好学习,好好做试验。可是这两年,每一次打电话,他妈妈不是说什么地方发生了自然灾害,就是哪里出了特大车祸,死伤多少人,要不然就是她身子这儿那儿疼,会不会是得癌的预兆?挂了电话,司牧洋心都很久舒展不开来。他悄悄问爸爸,妈妈身体怎样?爸爸说,更年期到了呗,心理有点失衡。为什么会失衡?爸爸乐了,这不她以前处处占上风,自己漂亮,老公帅,又生了个优秀的儿子,多风光啊!现在呢,和她差不多大的,家里都三代同堂了,我们家还是二人世界。一对比,差距就有了,再想想岁月无情,世事无常,难免有点情绪低落。

要不是对他妈妈了解颇深,司牧洋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负责人给了他两个月假期,自恋地说自己是个多么体贴而又宽厚的上司,司牧洋笑而不答。

司牧洋选在这个时间回国,80%是为了看望爸妈,还有20%,是为了参加袁苇的婚礼。袁苇是袁迅的妹妹,两人是司牧洋二姨家的孩子。小的时候,寒暑假三人都呆在外婆家,感情特好。

妹妹都嫁人了,两个哥哥还单着。司牧洋后背脊梁骨一凉,袁迅是大明星,不敢结婚,他呢?这后面的日子估计安生不了。

真没让他猜错,到家后的第二天,他还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妈,早!”他睁开眼,看着妈妈手中拿着的护照,慢慢坐起来。“你拿我护照干吗?”

妈妈索性不遮不掩了,大声宣布:“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着,我也不催你,但你一天不结婚,你就甭想出国。”

司牧洋哭笑不得:“结婚又不是上商场买饰品,哪能说结就结。”

“我不管,反正我下决心了。要是你找不着人选,我可以安排你相亲。”

说完,她当真把护照拿走了。关门前,回头又说道:“听说袁苇的伴娘很漂亮,学历也高,你晚上好好地拾掇拾掇,别给我丢脸。”

司牧洋跌回枕头,这次回国,选的时机真不对!

婚礼在青台一家外资连锁酒店举行,六十桌,感觉像把大街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全拉来了。司牧洋太久没回国,一大群亲戚围观他就像围观动物园的大猩猩,司牧洋打招呼打得嘴巴都酸了。袁迅没有回来,据说录了一段祝贺视频。妈妈悄悄告诉司牧洋,是二姨不让袁迅回来的。袁迅的粉丝们打听到袁苇的婚礼时间,有些几天前就过来驻守了。又是亲朋好友,又是粉丝,好好地办一个婚礼,如果踩伤了人,多晦气。

“看,那就是伴娘。”妈妈轻轻捅了下司牧洋的胳膊。

司牧洋看过去,是个漂亮的女子,高挑、时尚,像枚鲜亮的果实,就是礼节规范的微笑中,时不时闪过一丝类似纡尊降贵的神情。不像来参加婚宴,而像是接到了一个必须高标准完成的团建任务。虽然司牧洋不懂面相,但是直觉上,从面相看,这样的女子也许能力出众,但很少和人交心,因为在她眼里,别人都是弱智。“她是袁苇的同学?”

“你二姨说是郑易公司的,和袁苇关系不错。”

郑易是袁苇的老公,在宁城一家叫做洁华的公司工作,司牧洋转开眼睛,看向一脸甜笑正和人合影的袁苇。他这个妹妹人缘是有多差啊,结个婚,连个做伴娘的闺蜜都找不着,还得老公帮忙。

袁苇小的时候,比袁迅有星相,特爱表现,让唱歌就唱歌,让跳舞就开始扭。一个人练钢琴,不用人陪,能半天在琴凳上不挪一下。大学读的是艺术学院,毕业后,考进宁城实小,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音乐。似乎从小至大,没让二姨操过一点心,包括恋爱。从二姨看向郑易的眼神,就知有多满意这个女婿。

至于郑易,从大舅哥的角度,司牧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中等个头,大众化的长相,顶多算方正。这么喜庆的日子,瞧着也不像有多开心,紧张兮兮的,脑门上都是汗。化妆师不住地在给他补妆,他忙不迭地道谢。有人过来打招呼,他腾地站起,一抬臂把化妆师手里的化妆盒给打翻了。

一地的狼藉。

司牧洋都没眼看,有什么办法呢,袁苇喜欢,据说从相亲到结婚,就一年的时间,袁苇真是鬼迷心窍。

看到司牧洋,袁苇激动坏了。“哥,哥。我要和我哥拍照。”她拎着裙摆就奔了过来。司牧洋忙不迭地扶住她:“快站好,新娘要有新娘的样子。”

袁苇嘻嘻地笑:“哥,妈妈告诉我你会回国,你不知我有多开心。我就知道,哥最疼我。袁迅那家伙说我自恋,他一定是嫉妒,对不对?”

“对,全世界我最爱你。”司牧洋爱怜地刮刮袁苇的鼻子。“可是你不够爱我,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

“这不怕嫁不出去么,现在剩女很多的。”

“那也轮不到你。”

“嘿嘿,我未雨绸缪。”

“杞人忧天。”

“哥,你要加油哦!”袁苇意味深长地朝后面呶了下嘴,伴娘站在她的身后。小没良心的,竟然也是帮凶一个。司牧洋佯装瞪了瞪眼,随即笑着搂住袁苇,来了个九连拍。伴娘看着司牧洋,似乎有些拘谨,嘴角弯了弯,往旁边让了让。

婚宴开始了,一群人向桌子走去。司牧洋看到走在前面的伴娘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是广阔的,不带有针对性,但他确定她的重点是他。

所谓婚宴,全中国似乎没什么地域性、时代差异,新郎新娘都是才子配佳人,其相遇都是惊心动魄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其未来都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走红毯,从父亲手里接过新娘,亲吻,喝交杯酒,司仪用神父的语气问“你是否愿意”,然后掌声响起。

可能因为是自己妹妹,司牧洋竟然觉得这一切并不俗气,甚至当二姨父把袁苇的手放在郑易的掌心,他的眼眶还红了。

妈妈低声问道:“羡慕不?”

说实话,一点也不。

婚宴进行到下半场,他借故给袁迅打电话,跑去露台透了透气。再不出来,耳朵就要聋了。

袁迅身在圳城心在青台,一连声地问婚礼如何如何,然后还同病相怜地问道:“哥,有没觉得压力山大?”司牧洋揉揉酸痛的额头,反问道:“你呢?”

“我这不是职业特别么,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估计也是隐婚,不然少女们得死一大片。”袁迅重重叹了口气,很无奈,很自豪。“哥,你要求是不是挺高的?我听说科学家们都有点奇葩,行为、举止不像正常人,在婚姻市场上不是很吃香。不过,哥你不要担心,我手里的资源多呢,分你一点。”

司牧洋托着额头,厉声打断:“袁迅,你能好好地说点人话么?”他真是想不通,这种人怎么会成为偶像,明明就是个连沟通都困难的白痴。

袁迅呵呵地乐,有些幸灾乐祸:“我替哥着急啊,我听妈说大姨这次要出大招。”

不能继续了,除了这些,好像就没别的话说。本来司牧洋还想问问他对郑易了解多少,估计也是答非所问,司牧洋连再见都没说就挂上了电话。其实,司牧洋的要求真不高,不,他就没有具体要求。这些年,读硕、读博,做实验,一个个难题攻克,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回头一看,啊,都过而立之年啦!也没什么唏嘘、遗憾的,心平如镜,可能是没有时间向往过,也有可能是那个人还没有出现,说不定就没有那个人。

青台是座海滨城市,一座城若依了海,就犹如美人眉心点了颗朱砂痣,什么角度看,都是别样风情。这个时节是青台的旺季,早晨海面上有薄雾,太阳落山时,海面上铺满了金色的残阳。沙滩上,游人嬉水追逐,笑语随风吹来,听的人也不禁开颜。这次台风对青台只有一点外围影响,风吹在身上,带点湿沉的凉意。侧耳倾听,海浪在轻轻冲击着海岸。今晚还有一轮明月,没有一丝云彩缠绕,皎洁如玉。司牧洋眺望着夜空,此刻,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叫做故乡的味道。

一片静寂中,他听到有人拉开了露台的门。他转过头,站直了身子,是漂亮的伴娘。

“司教授,您好!我是谢于彤。”语气很恭敬,称呼也准确,绝对是有备而来。司牧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静待下文。

谢于彤很聪明,上来就开门见山:“郑易发请帖时,我特意拜托袁苇,让我做她的伴娘。我不敢确定司教授会不会回国,但我想……”

“你想赌一赌,显然,你很擅长赌博。”司牧洋冷了脸,毫不客气道,“你和袁苇做朋友,也是因为她是我妹妹吧!”

谢于彤态度倒磊落坦荡:“不,我是真喜欢袁苇,她性格很好。”

可惜这样的赞誉,听到司牧洋耳里,如同白开水一样无味。“这是我妹妹的婚礼,谢小姐这样做好吗?”司牧洋强抑住心头的怒火。

“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接触到司教授。”她苦笑了下,露出几丝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意味。“这是我的名片。”她双手递了过来。

司牧洋冷冷地看着她,很想冷言相拒,但他不能。她是袁苇的伴娘,还是郑易的同事,她知道他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僵。

辉星集团研发部经理!司牧洋知道辉星的,国内生物医药的巨擘,拥有广泛和多元化的生产线,几乎涵盖了生物制药、疫苗、健康药物等多个领域。研发部经理,这个职位可不低,这位谢小姐还这么年轻。司牧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谢于彤几眼。

“洁华是辉星旗下一家专门生产保健药品的全资子公司,像这样的子公司,辉星共有十家,不过产品类型不同。他们所有的产品研发,都由辉星负责,辉星对国内几大研究所也都有投资项目。下半年,我们准备兼并桂药和川药,着重新药的创制研发,特别是新型抗生素和癌症疫苗。一言两语说不清楚,司教授您看能否找个时间我们好好地聊一聊?”

癌症疫苗……司牧洋立时对辉星刮目相看,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再说吧!”司牧洋整了整领带,辉星对他这般用心良苦,很抱歉,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荣幸感。他冷冷提醒道:“袁苇该换装了,你进去帮帮她。”

谢于彤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冷漠,如果她的三言两语就能打动,那就不是司牧洋了。她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本杂志:“司教授,这是我两年前在《国际生物医学工程杂志》上发表的一篇论文,请您指教。”

这本杂志在国内生物医学界很有权威,司牧洋不禁深深看了她几眼。“就在第一篇。”谢于彤谦恭道。

司牧洋打开杂志,一看题目,他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不动了。《关于皮肤再生技术的解析》。皮肤的再生技术,美国一家研究中心很早就提出来了,但那仅仅是理论,后来历经十二年才有了一点成果,可惜只能消除轻微的疤痕,不能彻底解决大面积的皮肤创伤。而在这篇论文里,出现了一个关键词:活性细胞。这个理论非常新颖,就像人在一条深不可测的巷子里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片辽阔的天地。司牧洋对“活性细胞”太亲切了,那是他曾经差点获得诺奖的一个科项成果。

当他的论文发表时,学术界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这是人类的福音,可以创造医学史上的奇迹。另一派认为,活性细胞就代表再生细胞,细胞可以再生,那么再生器官还会远么,接下去是不是就是再生人了,这和克隆人有什么区别,违背了自然界的生长规律,会给人类带来可怕的灾难。争议到最后,司牧洋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而“活性细胞”计划也被法令严制不再启用。

“陆原是?”司牧洋发现论文的署名是两个人,谢于彤在前,陆原在后。

在学术上,署名的顺序非常严格,有很多学者因为第一作者、第二作者闹得非常难看。司牧洋不以貌取人,他可以笃定、肯定、以及确定,虽然谢于彤挂的是第一作者,但论文实际著作者应该是陆原。

谢于彤像是迟疑了下,回道:“是宁城大学一位在读研究生。”

“现在毕业了吗?”司牧洋随口问道。

好半天,谢于彤逸出一口长气,惋惜道:“她不在了。”

“不在了?”这样的人才,辉星怎么舍得放过?

谢于彤轻声道:“是的,都两年了,那时她正准备毕业答辩。如果……没有意外,她现在应该是辉星的研发部骨干。很可惜。”她耸了耸肩。

司牧洋愣愣地从论文上抬起眼,他现在才明白这个“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许久,目光再次下移,落在陆原的名字上,在心里面默默地叹了口气。

谢于彤把名片放在窗台上:“我非常期待司教授的指教。”说完,她便离开了,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司牧洋会和她联系。 4yuRFuH+W49A6Ig47llqO66NiB3KQcfzyuyTDvTaeSevl9TPSsbqxsZ4NByoLc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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