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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司牧洋真没特别注意那个服务生。应该可以说是服务生吧,在国外,西餐厅或快餐厅,身穿制服的服务人员,无论男女,一律称为服务生。是的,那是个女子,个头高挑,身型清瘦,口罩上方露出的额头白皙秀丽。也就这样,其他真没什么熠熠闪光之处。不大的餐厅,六七个服务生,一律棒球帽、大口罩,白T恤外扎田园风光图案的长围裙,一眼扫去,谁谁分不清。

场面杂乱不堪。

台风过境,暴雨倾盆,高速公路上十几辆车连环相撞,交警正在处理。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拉着响笛,在堵塞的车龙中艰难地穿行,好像世界末日似的。唯一庆幸的事,出事地点挨着一个服务区,被堵在路中的人犹如看到一艘诺亚方舟,顶风冒雨齐齐涌了过来。

不大的停车场,很快就被车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个小服务区,平时顶多供大货车司机小憩片刻,来往的车辆加加油,一日三餐也就是意思似的提供个十多份。突然进来这么多人,又是在午餐时间,服务区立刻就炸了。负责人反应很快,立马决定上大锅,燃炉,下面。面食快捷又简单,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境况下,来一碗,最合适不过。

司牧洋的桌子紧靠玻璃幕墙,雨水从墙上冲涮下来,形成了一道雨帘。帘子里的司牧洋捏捏额头,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人不是太缓得过来。他早晨八点下飞机,接着开了三个小时的车,要不是车没油,他不会进这个服务区。车还没停稳,就听到公路上“轰”地一声响,他一扭头,一辆重型卡车压在了前面的小轿车上,然后,就像游戏空当接龙一样,一辆接着一辆的车跟着撞了上来。他估算了一下,这个时间距离他进服务区不过两分钟。如果他继续开下去,有可能他的车就是空当接龙里打头阵的那一辆,他会被压挤成薄薄的一张纸。

司牧洋不信教,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低语。进大厅前,他特地仰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上面竖立的地名,这个服务区叫“陆巷”。

面起锅了,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所有的人忍不住都咽了口口水。一锅面,十二碗,按先后顺序领取。等下一锅的人,本来就有些惊魂不定,现在嗅着香气却吃不着,再看看煮面的那个服务生不紧不慢的动作,心里面因为恐惧而凝滞的一团不知什么的东西猛地就蹿了出来。“喂,你能不能快点,没看到这么多人在等着?要是做不来,滚远点,让别人上。”

“就是,就她这样,等到猴年马月。”一同等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一双双眼睛谴责地瞪着服务生。

服务生状似没听到,手里的动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面条一份份地团成团,放在漏勺里。烫好的青菜,分成十二份,牛肉切成十二片,六个熟鸡蛋分别一剖为二。十二个大碗一字排开,酱油葱花汤,从远处看,每一碗平得像一条直线。

“你到底是在绣花还是在下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跟你说话都不吱一声,这什么工作态度?”等的人气不过,抬手就想上前推搡服务生。

服务生慢慢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那只快要碰触到她的那只手,再一寸寸地挪离,对上那人的眼睛。

“你……你听到没有?”她的眼神并不凶悍,更不粗蛮,叫嚣的人却语塞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司牧洋喝了一口热茶,把一次性的纸杯放回桌子,闻声看过去。他一怔,这服务生的眼神有点特别,准确地说他不很陌生。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得了上天的厚赐,轻易地就站在各行各业的顶端,可是他们为人谦和,处事低调。他们不需要一个高于万物的视角,而只是身处“复杂”中心,甚至自己也成为“复杂”的一部分。面对别人的不甘和挑衅时,他们总很平静、宽容,怀有保持风度的淡定。那不是淡定,实际上是一种矜傲。除了生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激怒他们、打倒他们。这样的人可以在知名学府,在研究所,在政坛,在商界,在……不管在哪里,都不应该在一个小小的高速服务区。

司牧洋刚刚细细地研究了下“陆巷”的地理位置,这是一个镇名,隶属于一个农业县,附近有几处果园,离海不远。这样的服务区,招聘的工作人员,一般都是当地人,学历要求不会太高,也不会接受什么正统的岗位培训。那……是什么可以让这个服务生露出这样的眼神,面煮得特别好?司牧洋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有听到。”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回答,像风一样,轻易地就吹灭了扑面而来的怒火。

举起的手讪讪地收回来,那人嘴张了张,转转眼睛,灰溜溜道:“看什么看,快点下面。”

“请稍等。”语调不高不低,仿佛眼前和风细雨、微波轻漾。

司牧洋不禁又看了过去。

其实服务生动作并不慢,是等的人太心急。

又是十二碗。服务生从帽子边沿滑出来的几根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她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

终于,每个人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一碗面下肚,惊恐被很好地抚慰住了。

雨还在下,但雨势渐渐减弱了些,风还是很猛,隔着玻璃,都能听到风的嘶吼。司牧洋没胃口,他还是去买了碗面。那时,所有的人都吃过了,服务生单独为他下的一碗。他站在柜台前,看着她的每一个步骤。很奇怪,这节奏他又有种熟悉感。她仿佛不是在煮面,而是在做某个实验,什么步骤用什么仪器,剂量多少,时长多长,每一步都必须严苛,不然将会影响实验结果。

面很好吃,简直可以和正宗的日本拉面有一拼。

公路上,拖车终于过来了,道路被清理出一个车道,堵塞的长龙慢慢地松动。

司牧洋从洗手间洗了个脸出来,喧嚣的服务区里人差不多都走空了。服务生们在收拾桌子,嚷着叫累。他朝柜台那边溜了一眼,那个煮面的服务生不在了。脚不知怎么,方向一转,他又进去,沿着卖零食的货架转了转。两圈之后,在胖胖的收银员大嫂迫人的眼神中,他抱歉地笑笑,抬脚准备离开。随即,他站住了。他在大嫂的收银台旁看到了一本杂志——英文版《美国生物医学化学杂志》。很旧了,2012年3月刊,如果记忆没出错,里面有一篇他写的关于复杂的脑部病变人类转入狨猴基因组的文章。

他诧异地看向胖大嫂:“这是你的杂志?”不是他瞧不起人,这种专业性太强的外文杂志,除了搞学术的和研究人员会关注,送人,人家都嫌占地方。

可能是因为坏天气,也可能是因为服务区刚刚人太多声音太杂,胖大嫂心情很不好,看他的神情像看着个神经病,没好气道:“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了?”

司牧洋也觉着自己不太正常,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掩饰地从架子上拿了盒薄荷味口香糖。结账时,站在他前面的一位女子刚买了杯奶茶,不知怎么没拿稳,奶茶一大半泼在了收银台上。女子脸红地忙道歉,胖大嫂愤怒地瞪了女子一眼,拂开她要帮忙的手,嘴里低咒着,拿过一边的杂志,呲地声,撕下几页,按在了流淌的奶茶上。

司牧洋:“……”巧了,正是那篇他写的基因组文章。

纸张印了水,字体很快就胀大了许多,上面做标记的蓝色划线和空白处手写的密密麻麻的字模糊成了一团。

那样子像是认真研读过后写的心得或不同的看法?谁?司牧洋思维有点跟不上,心跳得很快,下意识地低头想看清上面的字。胖大嫂嫌弃地捏着湿透的纸,扔进一边的垃圾筒,催促道:“你到底买不买?”

司牧洋深吸一口气,放下口香糖:“不买。”

“不买你进来干吗?闲啊!”胖大嫂音调一下子拔高了几度。

司牧洋半晌没作声,扫了眼被撕得残破不堪的杂志,朝门口走去。

刚站定,眼角的余光扫到煮面的那个服务生站在角落的一根柱子后,双目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手中拿了个纸袋,嘴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脸颊一鼓一鼓的。

一瞬间,司牧洋有点失神。他没想到拿开口罩后的她,有这样一张雪白的面容,气质文秀恬淡,可这样的人,偏偏有一双矜傲的眼睛。她很瘦,瘦得他觉得像抹画手随意勾勒的人物,没一点点缀,寥寥几笔,还没来得及添上血肉,衬出明暗。

他可能是太无聊,太沉闷了,都没有犹豫,便朝她走去。从她嘴角咀嚼的弧度,他知道她察觉到他在走向她,而她没有看过来。

一开始,两人就这么并肩地站着,谁也不说话。司牧洋几乎没和陌生人搭讪过,可是他真的很想和她说点什么。他咳了两声,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这个季节,台风多吗?”

“那个……今天的事故挺大的,不知道伤亡怎样?”

雪山一样的静默,生硬、冰冷。

司牧洋摸摸鼻子,他从没被别人这样无视过,这种感觉说不上来,除了难堪还有新奇,他忍不住又看了看她。

“那是你的车?”她突然开口了。司牧洋瞪大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的!”然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袁迅去机场接他,扔给他一把车钥匙,说车停在地下停车场。袁迅是个大忙人,一个月里,有二十天在天上飞。司牧洋没指望袁迅给他做司机,这么一大早,两人能在机场见个面,袁迅已是把行程压了又压。拿了车钥匙,两人就分开了。袁迅飞圳城,他去青台。

在地下停车场,看到那辆回应钥匙遥控灯光闪了闪的车,司牧洋傻住。袁迅那笨蛋,竟然给了他一辆超大号的保姆车。

“可以参观下吗?”司牧洋没看错的话,他似乎看到服务生两只眼睛里亮起了两束火苗。“当然。”这个要求不过分,他没有理由拒绝。两个人各自撑了把伞走过去。服务生能一眼认出司牧洋的车,是因为服务区里没有第二辆车、第二个客人了。

保姆车的外型看上去有些笨重,但里面很有乾坤。她没有多看驾驶座,对后厢好像特别期待。司牧洋一拉开车门,嘴角控制不住又抽了。这车买回来时应该有几排座椅,后来,被改装了。最后面是个小小的休息室,能放张小行军床。中间是个小客厅,有沙发,有酒柜、衣架,也能煮个面、泡个咖啡。自恋的袁迅在车壁上挂了幅自己硕大的写真,还是那种特撩人的,眼神放电,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他、他……”司牧洋真不知该说什么,心想她大概会把他当作是袁迅的经纪人或者是司机,不禁在心里面把袁迅又凌迟了一遍。

服务生也被写真吓了一跳,认真地看了又看,不太确定地问:“这人是个明星?”

司牧洋愕住,用袁迅的话说,他现在国内的地位,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八岁的小女生,统统被他一网打尽。看来她是条漏网之鱼。“应该算是。”他对袁迅也不算有很深的了解,袁迅演的电影、发行的歌曲,他都没看过,也没听过。在他的印象里,袁迅永远是一脸愁苦地站在他面前,可怜巴巴求道:哥,我又考砸了,我爸这次肯定会打死我,你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点点头,对袁迅好像没什么兴趣,继续一脸激动地看车。她甚至要求去后面的休息室看了看。司牧洋发现,不管她看着有多喜欢,但她只是看,绝不用手摸一下。这是个很懂礼貌又自制力不错的人。

“一个人,有一辆这样的车,便可以四海为家了。”从车上下来,她很是羡慕道。

“喜欢旅行?”司牧洋用力握着伞柄,风太大,稍不留神,伞就会被吹翻。

她轻轻叹了口气,尔后像是自嘲地一笑,留恋地又回头看了看车。“这车很贵吧?”

司牧洋迟疑了下,对车他没什么研究,不过袁迅那笨蛋用的东西应该不便宜。“嗯,有点小贵。”

她朝他点点头,把手里一直抓的纸袋递给他。“谢谢你!一路平安!”毫不留恋地撑伞离开。

从背后看,她瘦削的身影像支削尖的铅笔。

司牧洋不知是怜惜还是别的,目光久久都收不回来。他打开纸袋,一股麻辣的香味溢了出来,原来是牛肉干。他犹豫了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咳、咳、咳……上天,这是人吃的东西么,辣死了。 bjqF2KBzU1K2ye5w8+OphvkDEt6GiNIBLUuZr8jTYiNZfOLoQhFGZrvN3CVl8k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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