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夜,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服务区的灯逐一熄灭了,只有洗手间和小超市相连的那一块还留了盏灯。超市今晚值班的是胖嫂,其实她有名有姓,不过因为胖得太出众,也就被人忽视了。长夜漫漫,胖嫂先是跟着手机上的健身主播跳了会舞,累得气喘吁吁,然后就坐下刷小视频。手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在深夜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背景音乐伴着胖嫂咯咯的笑声,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外面站在廊下看着星空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因为光从宇宙遥远的地方到达地球需要时间,如果我们向太空深处眺望,实际上是从时间上往回看。
此刻,她看的是哪一段时光?那时,她在哪里?
不管在哪里,都是过去了。而她的明天……她伸出手掌……夜,漆黑如墨。
胖嫂的小视频从南北美食刷到了娱乐八卦,再到热搜新闻。
她扭头朝里看去,昏黄的灯光下,胖嫂大笑的脸庞像棵饱满的向日葵。
快乐可以如此简单,于她,却陌生得像从未触及。
冷不丁的,欢喜热闹的音乐换成了声嘶力竭的叫喊,她纤细的身子颤了下。“号外号外,今日特大号外排行前十,北市一九岁男童杀死七岁女童,西南高速十车连撞死伤38人,底蕴厚重的宁城大学发生投毒事情……”
她都没有等号外播报完毕,人已经进屋抢过了胖嫂的手机。胖嫂吓了一跳,愣愣地抬起头:“呃,你也要看?”
点了下头,手指飞快地刷了下屏幕,找到刚刚过去的一条视频。视频很短,作为号外之一,就是一行字,一个画面。她快速地在小视频里搜索,立刻跳出好几条关于宁大投毒事情的视频。应该是围观的人拍摄的,题目起得博人眼球,实际风马牛不相及。最引人遐想的画面,不过是医护人员抬着个担架上了救护车。她一条一条地翻看着,目不转睛。
胖嫂侧着肩看着她,N次规劝道:“现在手机很便宜的,你也去买一个吧!”
手指在屏幕上僵住,她删掉搜索的一行字,把手机还给胖嫂。“谢谢!我不需要。”拉过椅子在一边坐下,又恢复成平时那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胖嫂眼瞪得像铜铃:“怎么会不需要,现在人可以没吃没喝,可不能没手机。会计每次给你发工资,都特地去银行取钱。打扫洗手间的刘婶,都60了,人家还微信转账呢!你比她还老吗?”
她看看胖嫂,觉得这话有意思,嘴角往上翘起,笑了。
胖嫂不禁看呆了,这笑起来,还怪好看的。“你来陆巷有两年了吧?”
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她愣了下,点点头。
“当初,你和我们说想找个活时,我们都没想到你能呆这么久。我和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
“介绍对象的事啊!不怪我没提醒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人家不嫌弃你是穷山沟出来的,不嫌弃你没读过啥书,不嫌弃你瘦得像个搓衣板,不嫌弃你整天像个闷葫芦……”
“我一个人挺好的。”她要是再不出声,胖嫂不知还有多少个“不嫌弃”。真难为她,能列出这么一大溜,她很过意不去。
胖嫂嘴巴半张着,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你老了呢?养儿防老,懂不?想养儿,你得先嫁人。嫁了人,你在这才算真正站住脚了。”
她站起身:“我去睡了。”
“喂,喂……怎么这么不懂事,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胖嫂怒了,朝着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她住在停车场后面的一排平房里,那排房子是给服务区帮工的人午休用的,晚上只有她一个人住。停车场上停着几辆大货车,还有一辆拖挂式的房车。车主是个女子,很爱干净,这么晚还没休息,开着灯洗衣服,边洗边哼着歌。
她远远地看着,不自觉地嘴角含笑。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房车旅行的人很多。
诗和远方总是令人向往的,能够去追逐,这个行为本身就很酷。她并不很向往,就是有点……羡慕!
一阵夜风吹来,她轻轻打了个寒颤。
这是九月的风,初秋的风,让人很舒服。真快,都九月了。又一个九月,又该换季了。她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一叶知秋,风染了季节,也变得不同。人呢?
她抬起眼,仔细地辨认,这个方向应该是去宁城的。宁城是盆地,和别的地方比,季节总是慢一拍。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就像风一样,谁阻挡得了。
一股水汽随风而来,湿沉沉的,很快,便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浠浠沥沥。夏天的最后一场雨,不久,宁城也该换季了。
***
一杯意式浓咖啡,一碟大份的黑森林,提神加高热量,这一晚还睡不睡了?
“我本来就没准备睡,按我的经验,今天肯定得熬个大夜。”吴梦蜻一口咖啡,一口黑森林,频率很快。
司牧洋含笑的双眸多了丝揶揄,吴梦蜻中学时饭量就大,不过,力气也大,胆量也大,不然,也不敢选法医这个专业。“应该还没到你这一步吧?”那个叫金陵的学生现正在重症监护室急救,肠胃和肝脏都没有问题,脑部CT扫描,也没有明显的异常,血液化验也找不到病因,但是肝功能却在衰竭,这非常奇怪。
“我希望永远不要到我这一步,到了这步,就预示着……”吴梦蜻放下咖啡,耸耸肩,与司牧洋对视一眼。“你觉得像中毒吗?”
司牧洋笑了:“我不知道。我对剧毒的一点了解,就是铊。”因为铊,他才和肖鹏认识了。“这方面,学医的有所涉猎,但也不会刻意去研究,毕竟一般人都接触不到剧毒物质。即使有研究,范围也不会广,因为剧毒物质种类很多,每一种致病的症状都不同,医生们很难在第一时间对症下药,除非能确切地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其实,我个人认为,剧毒并不可怕,就像谈虎色变,我们都知道老虎会吃人,所以要远离。剧毒也是虎,能让人致命,一样能离多远就多远。最最可怕的是慢性中毒。”
吴梦蜻咽下最后一口黑森林,呼地吐出一口气:“怎么说?”
“你也是学医的,明知故问。”
吴梦蜻耍赖道:“我想听你说。”
司牧洋指指他,拿他没办法地一笑。“药品在制作过程中,会加入一些重金属催化剂,如果这个剂量不能精准地把握好,日久天长,当重金属在人体中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造成慢性中毒。”
吴梦蜻手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现在仪器设备的精度已经可以达到误差小于1%或者更低,这个没啥担心的,就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故意为之呢?你在国外这么多年,有听说过或看见过么?”
司牧洋上翘的唇角突地绷紧,瞳孔幽深,眸光变得凛冽:“当过法医是不是就可以做到犯罪不留痕迹?”
“活得不耐烦了,挑战自我啊!”吴梦蜻白了他一眼。
司牧洋摊开双手:“一个意思,很多事情,你越是了解,越是知道敬畏。医学生入学时不是要宣誓:我承诺将会奉献自己的一生为人类服务,并永不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伤害人权和公义。”
吴梦蜻看着司牧洋,嘴角上扬:“你呀,一点都没变,听你说话,就像上一堂大课。神就是神,人就是人,这是质的区别。”他站起身来,“现在下课,咱们散会步去。”
司牧洋跟着站起来:“是你自己上赶着找虐。”
“是,是!”吴梦蜻回头勾住他的肩,“哎呀,真的怀念读书那会,太幸福了,我是被你虐并快乐着,老师们可是被你虐得生无可恋。”
夜色很温柔,和风吹拂,霓虹闪烁,行人三五成群,边走边笑。
两个并肩同行,吴梦蜻张望着街道两边的街景,叹道:“这么美好的夜,咱俩为了久别重逢,本来应该好好地喝几杯,唉,谁想遇着这事。咱俩有九年没见了吧?”
“是的,九年。”司牧洋一阵恍惚,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仿佛是同一张脸,灯光璀璨的街景如舞台一般,他刚刚有一分种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国外。
“前几次同学聚会,有人说你会回国,我巴巴地等着、盼着,再忙都抽时间参加,结果呢,每次都失望而归。”
司牧洋抱歉道:“没办法,身不由己。”
吴梦蜻安慰地拍了他两下:“我明白,你现在也算一名人了,不能轻易回国。一回来,你就像那稀罕的热带鱼,到哪,都有人排队观赏。”
“你买票没?”司牧洋甩开他的手。
吴梦蜻笑嘻嘻道:“咱俩谁跟谁啊!你这次来宁大,是学术交流?”
怎么说呢,一半公,一半私。公这边是接到了马秋涯的邀请。马秋涯和他的博士生导师是好友,于公于私,都应该过来拜访下。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成立,请帖发到美国那边的研究院,本来可以推辞,现在好,他人在国内,只能乖乖地应下了。这一应下,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当接到马秋涯的电话,他立刻就应下了。私呢,他真的想见见周梵。
周梵比他想象中年轻,从衣着和发型上,可以看得出是个生活精致的人。马秋涯介绍他们认识,周梵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他能感觉到周梵像是吃了一惊。
周梵风度极好,举止、谈吐都很让人舒服,对他礼貌中不失矜持,很符合他的身份。
因为报警事情,当天参观宁大的行程只好延后,他索性也推了马秋涯的接风宴,和吴梦蜻叙旧来了。
“你认识周梵?”司牧洋想起他看到吴梦蜻时,他表现得和周梵很熟稔。
没有人应答,他扭头一看,吴梦蜻侧身让过一对情侣。那个女孩微胖,却大胆地穿了件露脐装,下面的裙子腰身又紧,肉肉的肚子被挤出了几道褶。人都走过去很远了,吴梦蜻还回头看了又看。
司牧洋抬手扳过他的头:“有点出息好不好?”
吴梦蜻一脸的享受:“鲜活的生命,肆意飞扬,生机勃勃。每一次验好尸体,我就喜欢在人街上看人,高矮胖瘦,桃红柳绿。”
司牧洋受不了地别过头,真不想认识这个人。
吴梦蜻哈哈大笑:“我说的是实话。你刚问我什么?”
“你和周梵很熟么?”
“认识,但没交情。”吴梦蜻眉头挑了挑,收起笑意,“周梵这个人,说实话,我看不清。首先,我得承认他是个优秀的人,虽然人家没出国,但人家成就可不小。就这样的一个人,你相信他是个情圣么?”
司牧洋露出意外的神情,他不是很明白吴梦蜻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我们是在停尸房。我想想,有三次吧。我去验尸,他去认尸。他说他的学生失踪了,他说是学生,我觉得有可能是女朋友。即使不是,那他也有可能暗恋着。这个学生失踪两年了,就连她的家人都放弃寻找了,而他依然坚持不懈,用他所能想到的方式。每一次有无名女尸出现,他都会过来。停尸房的气味通常不好闻,那些尸体也很恐怖,他就站在那,认真地凝视着,我这么一个心硬如铁的人,看着都很动容。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什么是爱情?”
司牧洋的脑子像突然缺氧,一时无法思考,脱口道:“那个学生叫陆原?”怎么可能是个女生?他一直以为是个男生,然后他又被自己这种突然而至的排斥吓了一跳。男生和女生,于他有什么区别?
“等会。”吴梦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刚才,他听到有短信进来的声音。
司牧洋看到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峻起来:“怎么了?”
吴梦蜻抬起眼:“那个报警的邱文瀚说,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提醒他注意一种叫做N-二甲基亚硝胺的化学试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