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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陆原的寝室在一楼,楼后面是个小树林。生物医学专业的女生少,读研的就更少了。

那一年,就招了三个女生。两人一间公寓,陆原最小,落了单。老楼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门和窗都有些承受不住岁月的摧残,推开时,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再关上。

夏天,蚊虫很多,墙角放着个电蚊香。周梵蹲下来,拿起电蚊香。那个晚上,陆原一进门,就插上了电蚊香,给他拿了瓶水。电脑开着,上面是她的毕业论文。他走过去,夸了几句。必须夸,她的硕士毕业论文,丝毫不逊于某些博士的毕业论文。他在她研二时,就让她转博。她死活不干,理由是女博士被外界称为灭绝师太,她才不要。他没好气地说,女硕士生也就一李莫愁。她义正辞严道:总比灭绝师太好吧!

想到她要毕业,他的心情有些微妙。就像一个含辛茹苦的父亲,盼望女儿长大,又害怕她长大。他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不急,先毕业。她爸妈就生了她一个,没指望她养家,她可以尽情地放慢节奏。

他觉得她可能在考虑出国读博,怕他受刺激,才这样一说。凭她的条件,拿下国外的几大名校,不是难事。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不然呢?

第二天是她的论文答辩,他让她早点睡。她陪他走到车边,看着他上车,对他挥了挥手。

她似乎说了句什么,自言自语,哦,今天没有月亮呢!

高楼林立的都市,即使是皓月当空的夜晚,也是很少能看到月亮的。不过,那个晚上刚下过一阵暴雨,雨水并没有带走白天的炎热,反而把地表的热气给蒸出来了,闷得让人难受。

他在出去时,一辆车迎面而来。他把车停在路边,等那辆车过去。他回了下头,陆原已经不在他的视线里了。他撇了撇嘴,一股奇怪的情绪弥漫了心头,似乎失落,似乎遗憾,似乎不甘。

然后,他发现,陆原不只是离开了他的视线,而是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除非不可抗力因素,失踪就像自杀一样,需要很大的勇气。陆原没有这样的勇气,因为她没有理由。

陆原和很多生物医学的学生不太一样,生物医学不断求新、充满活力,拥有广阔的就业前景,很多人是冲着就业报考的,而陆原是出自内心的喜欢。这种喜欢还不像痴迷,她是一种享受,就像一个喜欢某个玩具的孩子,由于喜欢,她产生了好奇,她把玩具拆了,重新组装,甚至创造,变成另一种形体。生物医学的课程极其繁重而又枯燥,实验更是来不得半点马虎。周梵好几次看到做实验的陆原戴着护目镜,穿着防护服,边做实验边哼歌,身体还有节奏地摇摆着。她大概是唯一学生物医学学得很欢快的人。

实验室里许多试剂具有很强的危险性,学生们做实验时,都战战兢兢,陆原则毫无畏惧。有次实验不慎爆炸,很多学生都吓得东跑西窜,只有她笑嘻嘻地拿着个灭火器,这儿喷一下那儿喷一下。她爱看恐怖片,爱吃辣,能连着几天不合眼地做实验,也能几天不吃不喝地睡大觉。

她怎么舍得离开宁大、离开实验室、离开……他?

周梵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心口,在桌前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西部某大学有位颜值和实力并存的教授,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学校应该把校规里严禁老师与学生恋爱那条给删了。只要不是耍流氓、性骚扰,学生爱上优秀的老师不是天经地义么?民国时期,这样的佳话,一出比一出精彩。时代在进步,怎么人却越过越封建了?他这番言论一出,立刻引起网上群嘲,因为这位教授早就结婚生子了,他这是赤裸裸地想坐享齐人之福。

周梵也反感师生恋,老师就得有老师的定位,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界限分明。哦,上课时把她当学生,下课时当她是恋人,精神不会错乱?他认为自己绝不会做出这样肤浅而又愚蠢的事。

打脸打得很快!谁知道生命里会出现一个陆原,还是一个势如破竹、势不可挡、以一敌十的陆原。

对于婚姻,他是有计划的,用时下的流行语:宁缺勿滥,绝不将就。他多年伏案苦读,不是为了和谁传宗接代,也不是为了和谁玩浪漫谱一曲花前月下的词,他希望他生命的另一半,值得他这些年来的寂寞、等待、执着。就像某个人评价《浮生六记》:与有趣的人在一起,才不枉此生。

上天厚爱!

陆原对他应该是有好感的,很深。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不过,她没有说过,他也没有戳破。这些不重要,他们心照不宣、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他想过,假使她不出国,他对她的安排,可以进辉星,也可以留校,和他做同事。既然她不急,他也就没多提,想着,这不是还没毕业么,还有时间。到时,他一并向她正式提出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意外降临了。

报案之后,警方不止一次向他了解失踪前一晚的情形。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细节都详细描述,似乎帮助不大。警方问陆原正在进行什么研发,是否有关键的数据丢失,有没有和同学有过节。他勃然大怒,觉得这是一种诬蔑,是羞辱,他们把陆原当成了什么?没有,陆原什么都没带走,包括身份证,包括钱包。毕业论文在电脑里,实验数据在实验室。陆原和同学、学长学姐们的关系都很好,甚至食堂大妈,她都能和她们相谈甚欢。她就像是去校园里散会步,然后被外星人掳走了,他只能在原地守望,无能为力。

小心地带上门,锁好,和宿管阿姨打了声招呼,照常在那双苍老的眸子里,看到同情还有小心翼翼的质疑。

是的,他不像个专业学者,是个彻彻底底的愚夫。

可是,他怎么甘心放弃呢?他若一放弃,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陆原这个人了。

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

就是如此!

周梵回首看了看被岁月斑驳得面目沧桑的老楼,开门上车,闭上眼睛,许久,感觉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了。

又一次……下一次……希望是个好消息!

车刚出了宿舍区,周梵就听到刺耳的救护车声由远及近。很多人分不清火警、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声,其实很好分辨,火警和救护车,都是一种生命的嘶喊。而警笛,则是一种威迫,喜欢修仙小说的学生形容说,就是剑气,无形的,但杀伤力很强。

救护车从周梵的车前驶过,方向像是……周梵的瞳孔一震,是研究所。

研究所在校园的西北角,自成一体,像个安宁的小世界。远远看,建筑像个白色的毛线球,走近了,才发现那一圈一圈的毛线里都是窗格。那些窗格是太阳能板,产生的电可以供应研究所的日常照明。

当时,宁大是特地请了名家来设计的,也算是宁大的一个标致性建筑。宁大的学生,新生报道时、毕业时,都会特地来研究所前留个影。

平时,研究所很安静。但今天,喧闹得像个正在举行赛事的足球场,好像整个宁大的人都挤这儿来了。

周梵眉心拧成了个结,费力地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站在台阶上踮着脚焦急地四处张望的苗喵,还有刚刚过来的救护车,还有……两辆警车。

周梵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没看错,是警车。

他才离开了多久,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能发生什么、够发生什么?

看到周梵,苗喵差点哭出来,声音里带着惊恐:“周主任,我、我……给你打电话了。”

他在陆原公寓时,手机都是静音模式。“发生了什么事?”周梵抬脚上台阶,掏出通行卡对着墙壁上的显示屏照了下。研究所管理严格,出入必须有通行卡,即使是周梵也不例外。还好有这项规定,不然这会儿楼里就是一菜市场。

“金陵……金陵……”苗喵嘴唇哆嗦得厉害,“他……”

周梵低怒道:“我没问金陵,我问你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苗喵瞪大眼睛,像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算了,周梵放弃追问,还是自己上去看吧。“让开,让开!”两个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从楼梯上急急下来,担架上的人正是苗喵口里的金陵。面目扭曲,脸色蜡黄,呼吸急促,像是很痛苦。跟在担架后面的是邱文瀚,看到周梵,他站住,推了推脸上那副近千度厚如瓶底的眼镜,神情忐忑中带着强撑的倔强,凛然道:“教授,是我报的警。”

“理由呢?”

“我怀疑金陵被人投毒。”

邱文瀚是直博,今年是博二。周梵对他的印象是性格有些木纳,人憨憨的,但做事踏实,谈不上惊才绝艳,就是一中规中矩的学生。当初,邱文瀚申博考核时,他拒绝了。后来,他拿着他的一篇论文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恳求他看完论文再下结论。那篇论文,大概是邱文瀚此生最高光的时刻,让周梵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后来,他再没写过那样有质感的论文,周梵严重怀疑他是不是请人捉笔了。所以人不可貌相,今天,周梵再一次对邱文瀚刮目相看。

“他前几天和我说,喝的汤里面有苦味,然后就呕吐、腹痛、眩晕。我带他去医院,他吃了医生开了药之后好了一点,但今天情况又变严重了。我给苗老师打电话,她让我找辅导员,辅导员让我带他去医院,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于是……”

“于是你就在打120的同时,顺便打了110?”

邱文瀚抿着嘴,一言不发,但眼神里写着:他没有做错。

一股怒火腾地从周梵的心底升起,这就是所谓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国之栋梁?智商是出众,情商呢,有么?遇事不冷静、冲动、任性,没有一点大局观。“你怀疑投毒?谁投的毒?投的什么毒?”

“这些是警方的事。”

周梵真想用把锤子把他的脑壳砸开,看看里面有没进水。他问道:“你以为毒是大街上买的奶茶么,只要你想要,就能买到?即使是助眠的安眠药,哪怕有医生的处方,每次的剂量也是很有限的。何况毒剂?不谈你买不到,你想做实验,需要用到,领用时手续有多繁琐,你不知道么?必须有两个管理员,用不同的钥匙打开柜子,你不仅要签字写明用途和剂量,还要现场录像。这样领来的毒剂,谁会蠢到去投毒?”阿加莎的《白马酒店》读多了吧!

邱文瀚毫不妥协:“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周梵心口一股腥甜,什么叫死鸭子嘴硬,这就是。“你有什么直觉,你投过毒?”

身后传来噗哧一声笑,周梵回过头,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吴梦蜻朝他一点头:“周主任,咱们又见面了。”他伸出食指,朝楼上指指,“别担心,他们就在上面拍了几张照片,找人了解了下情况,其他什么都没碰。马上就结束了。”

周梵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不是担心,我就是……”这叫什么事,没事找事?摊上这样的学生,实在是面上无光。“很抱歉,学生们太过紧张,搞出这一出,这么热的天,还让你们过来。”

“本来没我什么事,这不是扯到什么毒不毒的,他们以为我是专家,就把我扯过来了。”吴梦蜻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一边的邱文瀚,咧嘴一笑:“哥们很勇敢啊!”

周梵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个脸今天是丢到火星去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吴梦蜻挤了下眼睛。

邱文瀚重重点头。

周梵心无由地顿了下,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吴梦蜻同来的同事真的没耽搁很久,很快就下来了。和周梵说了了解的情况,没什么特别的,现在等金陵那边的化验结果,再看够不够立案。

“就是走个程序,报了警,总要有始有终。”吴梦蜻看周梵脸色不太好,小声解释道。

周梵明白,送几人出研究所。可能看到没发生流血事情,也没凶案现场,围观的人有些失望,陆续地散去。

太阳已经西斜,阳光柔柔地铺在草坪上,草地碧绿,木芙蓉花开正红,一切安静而又美好。

周梵与几人握手道别,目光一抬,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林荫深处驶了过来。这是校长马秋涯的座驾,周梵不禁有些牙疼。校长今天很闲,这点小事也能把他给惊动了?

车门打开,先出来的是校长马秋涯,跟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个子欣长,双肩平直,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西裤挺括。人站得直直的,看过来的视线,温和中盛满笑意。

周梵忙走过去,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直装隐形人的苗喵,他想起她有说过那位什么学者要来宁大演讲,这位不会就是……

“司牧洋!”本来闲闲地站在一边的吴梦蜻,目光懒散地扫过年轻男人,倏地抽回,定住,眼睛瞪得溜圆,狂喜地叫了声,越过周梵,就冲了过去,迎面就是一拳,“你这家伙,终于舍得回国啦!” 5gKiUC4YwpQ6OWmpT/XMS9z2hg1550QUnnPyEPMr7a/Y1LF0LGTaROqtfndzzW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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