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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贫困之家

苔丝·德伯菲尔德却久久不能把此事从脑海里赶走。许久,她都无心再去跳舞,即使她不缺舞伴,但是,这些舞伴说起话来哪像那位陌生青年那样悦耳动听。直到那陌生青年的身影一点儿一点儿没入斜阳的余晖中,她才摆脱一时惆怅,同意了刚才邀约共舞的请求。

她与同伴一直舞到天色渐黑,也舞出了几分热情与兴致。她情窦未开,纯真质朴,只知道快乐单纯地踩着节奏欢舞,有时看到被人追求、为情征服的那些姑娘所经历的“柔情的折磨,苦涩的甜蜜,幸福的伤痛,欢情的悲伤”,她心里几乎没有泛起过哪怕是细微的涟漪,去窥猜要是她自己身处此境,又当如何。看到小伙子为求得拥她欢舞而争吵斗闹,她只是觉得好玩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有时他们争吵太凶,她还对其责骂一番。

原本她还可以再多玩一会儿,但想到今天下午父亲稀奇古怪的模样,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不知道父亲现在怎样了,于是她抛开舞伴,转身朝村头自家小屋走去。

离家还有几十米,小屋里便传来节奏鲜明的曲调,与刚才舞场的不同,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屋里的摇篮在石板地面上猛烈地来回摆动,发出了一连串有规律的嘭噔之声;伴着摇篮的摆动,一个女人正用欢快舞曲的节奏低声吟唱着自己钟爱的《花斑奶牛》小调:

我看见她——正卧在——那片葱绿的——小树林;

亲爱的人哪——你快些来!——我要告诉你——她在哪里!——

摇篮声与哼唱声时而会齐步而止,片刻,传来一阵尖叫,声音拔到最高:

上帝保佑你钻石一般的大眼睛哟!保佑你鲜嫩的粉脸蛋儿啊!保佑你那樱桃小嘴儿哟!还有那小爱神样儿的小胖腿儿啊!上帝保佑我的小宝贝儿哟,身上每一块小鲜肉啊!

高亢尖亮的祈福过后,摇篮声与吟唱声恢复如初,《花斑奶牛》小调再度唱起。苔丝推门而入,展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番情境。

即便有这曲调,屋里的境况还是让苔丝心间生出一份莫可名状的悲凄。刚才还是一派野外节日狂欢——洁白的长袍,芬芳的花束,鲜嫩的柳枝,碧草之上轻快的舞步,萍水相逢闪过的一丝柔情,而现在却是孤灯独烛,昏黄黯然,只留一屋凄凉惨淡,竟是天壤之别。除却这强烈对照而产生的一份怅惘,她心里也生出几分自责,责怪自己不懂事,在外贪玩享乐,没及早回来,帮母亲照料家务。

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这和苔丝出门时一样,正弯腰浣洗一盆衣服,那盆衣服周一就该洗完,却一直浸泡到周末,这已经是常态了。昨天,就是从这个盆里,母亲才刚刚把苔丝身上的这件白裙亲手洗净、拧干、熨平;而自己却熟视无睹,跳舞时不管不顾毫不珍惜,在湿漉漉的青草间,染绿了裙子的下摆。想到这里,苔丝内心不觉针扎一般悔恨。

德伯菲尔德太太跟往常一样,一只脚放在洗衣盆一侧来平衡身子,腾出另一只脚,忙活着刚才说的事——蹬着摇篮摇摆,哄着里面最小的娃儿。摇篮底部的弧形摇杆在石板铺的地面上苦苦支撑了多年,承受了太多孩子的重负,历经了太多岁月的碾磨,现在几乎磨平了,这样一来,摇篮每次摆动,其实就是猛烈一抖,摇篮里的孩子就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从一边抛到另一边。德伯菲尔德太太已经在肥皂沫里泡了一整天,在自己歌声的激励下,用尽浑身余力,使劲蹬着摇篮。

摇篮嘭——噔、嘭——噔的声音响彻小屋,烛焰拉长上蹿,上下跳跃不止;洗衣水顺着妇人的胳膊肘滴滴答答往下流,《花斑奶牛》小调也已唱到尾声,德伯菲尔德太太凝视女儿良久。即使现在日夜操劳,拉扯养活着一大群孩子,琼·德伯菲尔德对音乐依然痴情不改。只要有小曲小调从外面的世界飘入黑原谷,不出一个礼拜,苔丝的母亲准能通晓曲调,哼唱自如。

妇人眉宇间仍然依稀残存着年轻时的鲜靓,由此大致可断定苔丝的美貌遗传自母亲,与骑士血统、族氏渊源毫无干系。

“妈,我来照看小家伙吧,”女儿柔声说道,“要不,我换下长裙,帮你拧衣服。我还以为你早就洗完了呢!”

母亲并没有嗔怨苔丝把家务活儿一股脑儿都推给她一人,而自己在外玩耍这么久。事实上,琼极少因此责怪女儿。没有苔丝帮忙,她要是想在繁杂家务中喘口气,歇一歇,便自然而然地将活儿往后推一推。然而,今晚她似乎比往常还愉悦。母亲脸上透出几分期幻、些许沉思,还有一丝兴奋,这让女儿着实摸不着头脑。

“哦,你回来得正好,”母亲刚唱完最后一个音符,继而开口说道,“我正想着要出去找找你父亲,不只这个,还有个好事要跟你说,我的小乖乖,听了管保你欢喜得不得了!”(德伯菲尔德太太说惯了当地方言,而她女儿在英国国立学校读过书,受教于一位伦敦毕业的女教师,并通过了六级考核,所以会讲两种语言:在家或多或少说方言,在外或对有教养的人说普通话。)

“是我不在家时发生的吗?”苔丝问。

“是的!”

“今天下午我父亲坐在大马车里耀武扬威,招摇过街,和这事有关系吧?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当时我可是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算什么,好事在后面呢!有人考证说,咱家原本是郡里的世族大户,一直往上,能数到奥利弗·格拉布时代,再往上还能到土耳其异教徒时期呢,立了碑,修了陵,祖宗都顶盔穿甲,佩着盾徽,这个那个的,说也说不完。到了圣·查理国王那会儿,咱家还封了侯,晋了爵,好像叫什么皇家御橡爵士,其实咱家原本姓德伯维尔!……我的小乖乖,听到这里,难道你心窝子里不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吗?照这么看,你父亲肯定是为了这个才坐着大马车回来的,别人家说他馋酒贪杯,才不是呢!”

“听了这些,我自然高兴,可是,妈,这对咱有啥好处呢?”

“哎哟,当然有啦!照理说,大好事马上就要来啦。这消息一传出去,像咱们一样有身份的人家,准要成群结伙儿地坐着大马车,来咱家拜望拜望。这事是你父亲从沙斯顿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他已经把咱的家世谱系,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说给我听了。”

“父亲呢?”苔丝突然问道。

母亲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他今儿去沙斯顿看医生了,他的病好像根本不是肺痨,医生说,是心上长了层肥油。你看,就是这个样儿。”琼·德伯菲尔德一边说,一边弯曲着那泡得湿胀的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字母C的形状,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说:“‘就目前情况看,’医生对你父亲说,‘你的心脏上包裹着一层脂肪。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哦,就这儿还没有,’医生又说,‘要是这儿也长满了,’”说着,德伯菲尔德太太把那两根手指合拢成一个圆圈,“‘你就烛灭影消啦,’他说,‘或许你还能再活上十年,或许只能活十个月,或许只有十天。’”

苔丝惊慌失措。尽管家里一下子尊贵了,可父亲可能很快就要到天上云雾缭绕的永恒世界去了。

“那,他到底去哪儿啦?”苔丝又问。

母亲面露愠色,表示反对。“先别发脾气!哎,可怜的人哪,听了牧师的话,便觉得有了身价,一时乱了方寸,这不,半个钟头前就去泺历福酒家啦。他是想提提神,歇歇脚,好明天一大早装上蜂箱赶路,身世不身世的,蜂箱总还是得送到的。路远,道又不好走,一过半夜就得动身。”

“提提神!”苔丝又气又急,满眼含泪,“哎哟,天啊!到酒馆儿去提提神!妈,亏他想得出,你竟也同意!”

苔丝的责问与愤怒充斥着整个屋子,家具、烛火、四下玩耍的孩子,还有母亲的脸,都染上了惊恐惧慑的颜色。

“我哪儿同意了,”母亲怒容再起,“我可没让他去喝酒!这不是正等你回来看家,我好出去找找他嘛。”

“我去吧。”

“不行,你别去,去了也没用。”

苔丝不再争辩。她清楚母亲不让她去的意思。德伯菲尔德太太的衣服和帽子早已悄无声息地在身旁的椅子上挂着了,这趟外出她早有预谋,且已全部准备停当。主妇此番出门的真正原因,已绝非谴责丈夫贪杯误事那么简单了。

“把这本《算命大全》拿到屋外去。”琼一边急匆匆擦手,套外衣,一边对女儿说。

《算命大全》陈旧古老,就摆在她肘边桌上。经常装在口袋里,纸张的边儿都磨没了,一直磨到有字的地方。苔丝拿书,母亲出门。

德伯菲尔德太太一年到头日夜操劳,忙着一摊子杂务,艰辛抚养着一群儿女,而跑到酒馆找那没出息的丈夫,却成了她心间仍未泯灭的一丝生活乐事。在泺历福酒家找到他,在他身边坐上一两个钟头,暂时撇开家里那摊子操心劳神服苦役的烂事,这是何等快乐惬意!光环亮丽,夕阳绚烂,生活多么美好!一切烦恼与世事都化为精神魂魄,玄虚缥缈,不可触摸,只为静心深思,再不是摧残灵魂、耗竭肉体、冰冷迫人的现实。那群孩子,只要不在跟前,是那么聪明伶俐,那么活泼可人;生活琐事也充满了幽默与欢乐。当年的感觉油然而生,坐在以身相许的丈夫身边,仿佛坐回了他向她求婚的地方,闭上双眼,对他身上的缺点看也不看,满眼满心,他都中意完美。

苔丝留下来,与弟弟妹妹做伴儿,她先把那本算命的书拿到外屋茅草棚,塞进棚子顶上的草里。母亲对这本满是灰尘污垢的书,有一种奇怪的物神崇拜式的畏惧,从不敢让它在屋里过夜,每次用完,都要把它放回外屋草棚子里。母亲迷信,笃信民间传说,说着方言,唱着口口相传的民谣,尽管这一切正在迅速消亡;女儿却是按照不断修订的新教育法典,接受了国民教育,学习了标准知识。看起来,母女的思想之间存在着两百年的差距,她俩在一起,好似是詹姆斯一世时期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并存共处。

苔丝顺着花园小径往回走,心里暗自琢磨,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母亲到底想从那本算命的书中查什么。她猜测这肯定与眼下关于祖先的新发现有关系,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事最终只关系到她一人。抛开这些猜想,她又忙着往白天晾干的亚麻布衣服上喷水除皱。此时与苔丝待在家里的,还有她九岁的弟弟,叫亚伯拉罕,以及十二岁半的妹妹伊莉莎·露伊莎,又叫莉莎·露,那些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已打发上床睡觉了。苔丝与她挨近的妹妹相差四岁多,其间还有两个孩子都死于襁褓。如此,苔丝单独和弟弟妹妹待在一起时,俨然一副母亲样态。亚伯拉罕下面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叫盼盼,一个叫谦谦;再下面还有个三岁的男孩儿,最后是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婴。

这群小家伙都是德伯菲尔德号轮船上的乘客,他们的欢乐,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健康,甚至是他们的生存,都完全取决于德伯菲尔德两口子。假如船长德伯菲尔德夫妇选择了把船开进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屈辱、死亡,这半打关在船舱里的小俘虏便别无选择,只得共命同行。六个无奈无助的小生命,没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降世为人,无论生活是苦是甜;更没人问过,若生在德伯菲尔德这样艰辛凄苦、困顿不堪之家,他们是否仍愿意降临人间。有位诗人,诗歌写得清新洒脱,最近其思想也变得深刻信服,可有人倒想请教,他所说的“自然神圣计划”是否有坚实根据与信服权威。

夜色更深了,父母都未回家。苔丝向门外望去,心也随之飞出,游走于村户田舍之间,整个小村子正慢慢闭上眼,家家灯烛次第熄灭,她分明看到了那熄烛器,还有那伸出的手。

母亲去找父亲,其实就是又多了一个需要找回来的人。一个人,身体不太好,又要在凌晨一点前出远门送货,天都这么晚了,还泡在酒馆,炫耀吹侃他那悠久高贵的血统,在苔丝看来,这太不靠谱了。

“亚伯拉罕,”苔丝对弟弟说,“戴上帽子,你不害怕的对吧?到泺历福酒家看看父亲母亲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

男孩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打开门,旋即消失在夜色中。又过了半点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也没有回来。亚伯拉罕也和父母一样,似乎让那诱人的陷阱酒馆给黏住了,捕获了。

“看来我得亲自出马了。”苔丝自言自语。

莉莎·露已上床睡觉,苔丝便将弟弟妹妹反锁在屋里,起身走进那条漆黑的篱路胡同,朝前走去。在这条路上走,急不得;当初修路时还没有寸土寸金这一说,钟表用一根时针来指示时间,便绰绰有余。 xdHXeh1LfZe/EHpSTaUskXAefEqc6wlNn8tm0PhH7WiYY99W+h3sOpfpNfB424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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