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天夜晚,我走在路上,碰见了我认识的孩子,他今年9岁,年纪蛮小的,一个人在便利店吃完晚饭准备回家。但孩子没办法一个人走这么黑的夜路,听到我说送他回去,也没有拒绝。陪孩子走了差不多5分钟,我问他:“路黑吗?害怕吗?”孩子回答我说只是路灯尽头昏暗的地方有点害怕。孩子告诉我,他从一年级开始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了,因为爸爸妈妈都很忙,虽然家里有很多吃的东西,但自己喜欢吃拉面,所以就跑去便利店了,不过妈妈回来晚上还是要再吃的,自己也并没有那么害怕这样漆黑的夜晚。孩子看着又文气又早熟,我感觉在跟一个19岁的孩子对话。
站在孩子家门前,看着他一个人走进漆黑的家,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他家还蛮好的样子,我短暂地陷入了沉思,纳闷父母怎么能连做顿晚饭的时间也没有,或者也可以请个照看阿姨,怎么就能让孩子自己一个人。孩子告诉我,一会9点钟爸爸妈妈就会回来了,这一路上我觉得有点难过,可能是因为当时我正因为“母亲”在接受心理咨询,对这样的事情会更加敏感。年纪还小的孩子,每天独自走在黑漆漆的回家路上,坐在家里等着父母回来,这样的场景与我小时候的经历重叠在了一起,当晚我就做梦了,那个梦真实又强烈。
梦里,我和孩子一起走进了他家,孩子去洗手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孩子的妈妈身体是一个的,可却有两个头,换句话说就是有两张脸。一个头的头发又直又长,看着挺善良的,但略显苍白无力。另一个头上的却不是人脸,是个类似美杜莎的怪物,好像在毕加索的画上看到过,给人露骨的、强壮又分裂的感觉。这张小时候挂在我家二楼,当时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有点可怕的画,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给有着两个头的母亲打开了门,她躺在沙发上看着我,这种极度的不适感让我从梦中惊醒。
惊醒后的我心怦怦直跳,其实这个梦是关于我自己母亲的。从小与母亲不亲近,关系也不大好的我一点也不懂她,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事实上,定义一个人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存在是无法用一种定义去归纳的。尽管如此,小时候的我,依然特别渴望了解母亲到底一个怎样的人。人是千面的,面对不同的人,会发生多大的变化也是未知的。人类是如此多变且难以定义的存在。而我,却想把母亲固定在某个简单的框架内简单地整合在一起。于我而言,母亲被切分成了各种碎片,每一块碎片之于我的情感是不一样的。没有融合成一个个体的母亲,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存在。我讨厌这种费劲痛苦的情感。
尽管母亲很爱我,但她从不将时间用在我的身上。有的时候会过度保护,有的时候又会特别放任。哪怕工作很忙,她也不让我从她的身边离开,她执着于我的存在,却还是会望着别的地方。
我不太清楚,别人在喊“妈妈”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我的母亲不一般,以至于我不明白日常生活中“妈妈”这个称呼会带给我怎样的情绪。偶尔,我会将奶奶想象成“母亲”去猜,可能“啊……也许我对奶奶的这种感情,就是别人对妈妈的感觉吧。”在我眼里,奶奶就是母亲,只是她没有生下我,但给我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母亲般的存在。奶奶对我来说,不是分裂的,反而是融合的。虽然有时候会让我觉得害怕,但奶奶很有意思,也很爱护我,母亲给我的感觉反而是模糊的,蒙着面纱,犹如雾气缠绕。更让我郁闷的是,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即便我想问她,“您是怎样的一个母亲?我对您来说是什么呢?”,也再不会得到答案。虽然我想把破碎的母亲一片一片拼凑成完整的她,但这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母亲像出现在我梦中的戴着两副面孔的女人,也像是破碎的玻璃碴子,不小心踩上去会很疼。这样的认知,让我感到很痛苦。假如无法解释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对我来说她又是怎样的母亲这两个问题,那我就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可是,她已经去世了,仅凭记忆中的母亲,我更加无法去了解她。某天,挣扎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的我了解到荣格的人格面具(persona)概念,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依照荣格的理念,每个人都戴着上千副面具来应对社会压力,根据不同的状况,戴上相应的面具来维系社会关系。只是与这种人格面具相关的负面压力、孤立感或是膨胀感会变成病理性的问题。面具越多样越好,独处时的自己,与他人在一起时的自己,社会中的自己,肯定是不一样的。打个比方,如果你以独自在家的状态参加重要的聚会,那这就是病理性的状态了。
许智媛,《我也还不认识我自己》,第33页,金永社
人本来就是无法完全理解的存在,不仅如此,即便你不去理解,不去融入,也不是什么问题。哪怕母亲对我来说只是几块碎片的集合,那也是她曾经艰难岁月里,为了活下去而戴的几副假面。即便我无法通过这些去融入她,现在的我也依然存在。除此之外,我自始至终无法融入母亲,反而证明了我与她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所以无法融入母亲这件事,与我的安全感完全无关。想到这,曾经因为有两副面孔的母亲而产生的思维不再混乱,想要融入母亲的那份执着也随之消散。
偶尔会有这样的瞬间,当我意识到我在孩子面前展现的形象与母亲如出一辙时,心里免不了咯噔一下。例如,我的母亲并不是个很懂得如何与我相处的人,不知道怎么跟我玩游戏,也不知道该与我分享什么。如果是休息日,母亲是绝对不会在家的,她一定会带我出去,去买个炸猪排,或是去百货商店,又或者是带我去美食餐厅(可惜,自从10岁家里破产后就再也没有过了),也许这就是母亲休息外加陪伴我的方式。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去哪儿也好,吃什么也好,又或者哪儿都不去,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就无比幸福。
偶尔有一天,我发现原来我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孩子。当我跟孩子一起的时候,经常就会说,“要吃冰激凌吗?”“要去超市不?”“要不要去吃个甜甜圈?”然后就拉着孩子出门了。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在只有我跟孩子两个人的时候才会反复发生。当然,对于可爱的儿子来说,这世上应该不会比买好吃的给他更幸福的事情了,但对我来说,这分明是曾经我的母亲对待我的方式。虽然我想成为不一样的母亲,可最终还是变成了她的样子,为此我感到害怕。
有天,发生了“茄子焗饭”这样一件事。与很多孩子一样,我儿子也不喜欢吃蔬菜。只要看到蔬菜就紧紧地捂着嘴巴,肩膀晃个起劲,要想让他吃下去,只能将蔬菜放进炒饭或者是三明治里。他不肯吃蔬菜,像个任性的小孩似的背过身子。我为此感到非常疲惫,但一想到30年后孩子可能会因为心血管疾病而饱受折磨,我就把茄子切得小小的,然后把它做成了意式焗饭。但儿子就像在数豆子的鸟似的,一颗颗规整在一起,像是要聚集茄子的灵魂般的摆盘,看着有着如此匠人精神的儿子,我突然爆发了。母亲们都是如此,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突然崩塌。
“你!如果不吃蔬菜的话……要想想你的身体……挑食……你知道你妈最近有多辛苦……随你便吧……都别管了!反正人生就是虚无……”
最终,因为孩子不吃茄子焗饭,我得出了人生无常的结论。孩子只是将茄子挑出来,带着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困极了地坐在爆发着的母亲面前。对着孩子一顿输出也依然没有冷静下来的我躺在了沙发上,开始第二波。
“茄子……嗯?得做得多好吃你才愿意咽下去啊?嗯?放蜂蜜里?”
可就这样躺着躺着,我突然想到,“嗯……我是不是跟母亲不太一样?这就是不同的地方吧?”
我的母亲从没有给我做过拌菜吃,只会给我买香肠,也从没有因为我不吃蔬菜唠叨或是发火。这对我来说并不是自律,反而是一种放任,她只会把我托付给奶奶照顾。但与她不同的是,我却因为儿子不吃茄子,担心他可能30年后会得心血管疾病而感到气愤不已。我挑食她不管,自然也不会因此感到什么压力,但我却因为孩子拒绝吃茄子感到压力山大。所以,我们绝对不一样。
听完这个故事,心理咨询师问我:“那一刻是不是感觉自己是个比母亲更棒的妈妈?”
嗯!虽然感觉对不起母亲,但坦白地说,我的确这样觉得,当我意识到:我是个会因为孩子挑食而伤心且极其平凡的妈妈的时候,开心得都要飞起来了。我的母亲不平凡,也不一般。所以当发现,我与我深深埋怨的母亲完全不同时,我感到非常安心。如果母亲无法很好地治愈自己情绪上的伤痛,那么这些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女儿,从而变成那个心理上的不幸命题:“母亲的命运即是女儿的命运”。我总是害怕着这个事实,决心不要成为母亲那样,就这样抵触着生活。但是,因为过于执着这一部分,我反而忽略了“我与母亲本就是完全独立的存在”的这一事实。仔细一想,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与母亲是不同的人,自然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所以我为什么要如此担心会变成母亲那样?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了找到真实的自己,我曾幻想将碎片般存在的她拼成一个完整的母亲。为了知道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我渴望有办法能够完美地分析她。只有这样,才能治愈我的不安与彷徨。可是为了生活,母亲需要各种各样的面孔,是“茄子焗饭”让我意识到我与她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茄子不仅有利于血管健康,还让我明白,将母亲拼凑成单一个体的问题再也不是问题了,我非常感激。母亲没有办法只戴一副面具,所有的母亲都是不同且唯一的,我也是个独一无二的妈妈。所以,我为什么非要觉得统一才是答案呢?彩色玻璃也是玻璃的工艺,就像是各种方块结合在一起,会诞生出艺术品一样。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茄子这件事情发生了。没想到,茄子竟有如此意想不到的惊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