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学的时候,每到放学时间,我就像支离了弦的箭一般飞奔回家。和朋友去吃油炸食品,然后跑去游戏厅玩游戏,这种奢侈对我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回到家把书包扔给奶奶,立马冲去和妈妈一同住的地下室,打开衣柜闻一闻母亲的味道,心里想着“妈妈走了吗?没走吧……”当我看到母亲的衣服好好地挂在衣柜里时,算是松了一口气,“啊……太好了!妈妈没有走!”为什么每次下课都要冲回家?因为我想尽快确认母亲是不是还在家里,今天是否依然平安。倘若母亲的衣服安然地挂在衣柜里,那么这就意味着今天也是平安、幸运的一天。
电视剧里那些挨父亲打的母亲们一般都会出逃,这场面让我总是很害怕,我的父亲也老是欺负母亲,有时候在家里砸东西,甚至家暴母亲。在年幼的我眼里,我家就是母亲逃跑都不奇怪的那种,父亲回家次数少之又少,偶尔回来一趟,家里跟台风过境似的。母亲总是看着很悲伤,因为有“我”这个存在,所以不得不留在家里,实在是太可怜了,只要愿意抛下我,她就能获得自由,我总会想象母亲抛下我去寻找自由的样子,这种不安在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可我从未向母亲表露过,只是每天打开衣柜确认她的衣服是否还在——“嗯!今天也是平安无事的一天呀!”默默地安抚着自己不安的心。这个习惯持续了一年左右,幸运的是,每一天都是平安无事的一天。可那个时候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急匆匆地打开衣柜的感觉,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在一个不幸福的母亲身边长大,我也不可能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孩子。
目前还不清楚,母亲如何与子女保持敏感又带有感情的联系,可能在孩子出生前,母亲就与胎儿在生理上产生了相互的作用;也可能是在孩子出生后的早期产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过程可能会在彼此不安的感情影响下逐渐升华、扩展,但也可能只止步于一系列相似的过程。
丹尼尔·费罗,《伯恩家庭治疗简论》,第108页,西格玛出版社
母亲与孩子之间是互相感到不安的,胎内环境受母体压力与荷尔蒙的影响,所以孩子从胎儿开始便能感受到来自母亲的不安。或许我就是这样的吧,毕竟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在某些人眼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愤怒和混乱,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个意外。
回想起来,母亲在比现在的我还小12岁的时候生下了我——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一个不知安放在何处的孩子。这对于35岁的母亲来说,是多么可怕和不安的事情啊。可是她为什么选择生下我呢?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感到不安是理所应当的,而我也很自然地分担着她的不安。
出生、成长,都是不安的。不在一起生活的父亲,甚至会将外婆家的财产拿去做生意。结果就是他破产了,债主们登门也是常有的事儿,外公外婆得多善良啊。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债主们来,我都假装睡着了,蒙在被子里听着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与满身的不安做着抗争。
童年的不安也深深地影响着成年后的我,在睡眠障碍治疗的过程中,我回想起了很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情,我泪如雨下,不过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会经常出现一个孩子,她朝我跑来,然后被我拥在怀里。这是怎么回事?是梦还是现实?这种感觉反反复复。我睡着的时候会被这个孩子扑醒,然后带着这种感觉等待日出。这孩子到底是谁?仔细去想那慌张的感觉,似乎那个孩子就是我,那个小时候对一切都感到不安的年幼的我,她向如今的我奔来,被我抱着,又不见了,又朝我跑来,周而复始。当我意识到这个孩子就是我自己的那一瞬间,我狠狠地哭了起来,直到这一刻,我才将小时候打开衣柜时没能流下的眼泪通通倾泻而出。我用力抱紧孩子,对她说: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真的辛苦你了,你可以放心了。你那时候没能力,现在不同了,已经是年富力强的大人了。都好了,痛苦都结束了……”
就这样抱着孩子,哭了好几天,她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好神奇。
像这样在自己刚出生和幼年时候会感到不安的人,在往后的人生中也常常会面对不安。这种不安,并不只会影响自己的心情,更会衍生至与他人关系的建立,从而变成心理上的障碍。生了3个女儿,结果第4胎还是女儿,于是给她取名“终男”。为了有个儿子而费尽心思的女性们,因为是单亲家庭而被周遭歧视的孩子们,生在哥哥死后被叫作“吃男娃的女孩”,父亲不务正业、长在糟糕的环境里的孩子……这些人本身就因为充斥着不安而敏感。在他们的想象中,未来只会和过去一样。
我也是这样子的,人际关系方面受原生家庭影响,特别在思想和情感上,和某一个人维持关系会让我感到不安,虽然内心是渴望这段关系能长久地维持下去,但又担心我所珍惜的东西会很快破裂,为此我感到焦躁与痛苦,总感觉会经历命运般的事情,或者说担心对方会变心,又或者是害怕自己会突然落魄,关系似乎要结束,对方可能会随时抛弃我,这种不安的情绪久久不能挥去。有的时候,因为过于没有安全感,我反而会选择先离开,对我来说保持一段长久的关系反而会让我觉得这是条充满不安、极其残酷的道路。
婚后亦是如此,总觉得谁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一方生病、离婚,又或者是婚姻名存实亡了等等,我又得是一个人了,这种不安常常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是下意识地觉得我会被抛弃。这与我的爱人无关,就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哪怕想吃个夜宵,也从不会让爱人去帮我买,因为早前我在广播里听到过这样一个事故,丈夫在给妻子买零食的路上出了车祸去世了,从此我的不安具象了,“看!会发生这样不好的事情,你看,她不就一个人了?那也太可怕了。”越是珍惜的人在身边,我越是没有安全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犹如细雨湿衣般,我逐渐安定。毕竟,既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事情,也没有中大乐透。不安自然而然地减少,我的重心开始慢慢向稳定这一边倾斜。从根本上来说,不安的情绪是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偶尔也会突然感到恐惧,可是“或许你又要一个人了!你可能会被抛弃。”这样的声音却在逐渐变小,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整理了一下,大致如下。
那时候的我虽然很脆弱,但是现在的我足以与他人建立稳定的关系,适应完整与不完整。也许从前,他们也已经尽力了。“我要保护现在,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爱的人。”在这种想法深入内心之前(省略)有必要和像枕头被子一般给人安定情绪的人建立再养成的关系,或者是需要自我的再养成。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精神健康医学临床教授丹·西格尔认为想要再形成这种依附关系,大脑会发生重组。
许智媛,《我还不认识我自己》,第93页,金永社
换句话说,哪怕人的大脑被不安的情绪所蚕食,只要经历过稳定的关系后,重新体会过安全感的大脑就会重组。小时候受过许多伤害的人,对人和感情的看法不免会产生扭曲,但这还不是最终结果,成年后若想尽力爱自己,与安稳善良的人保持长久的爱情关系的话(如上文引用的丹·西格尔教授所言,大脑的重组大概需要5年的时间),人类需要重组大脑,去建立新的想法和情感,这无异于重生。更甚,人类在重生中治愈自己并且成长,抚平幼年时的伤痕的同时重获新生。
“嗯……很好!”
“不是所有人都会离开的……”
“我值得被爱!”
用这样的方式转换对人和事的看法,这是个让人惊叹的事实,一段健康的关系促成了大脑的重组,给人带去最大伤害的是人类本身,但最能治好那些伤痛的也还是人类自己。
倘若你问我,恋爱和婚姻能给人带来怎样的益处,我想说可能是能够以爱之名给予他人无穷无尽的奉献吧,曾受过伤害的大脑也会因为爱变成能够感受到幸福的大脑。
有一天晚上,孩子说打球太累了,想让我给他按按脚。可是那天我也好累,“孩子啊,妈妈今天讲课站了一天,又坐了很长时间的车,饭都没吃就回来了。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听完我说的话,孩子觉得很震惊,他问我哪里可怜了,明明妈妈是那么元气满满、从容冷静,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妈妈可怜过,他的妈妈是个强大又霸气的存在……听了孩子的话,我非常开心,认认真真地给他揉起了腿。
是啊,我的母亲软弱不安,所以小时候的我也是那样的,可我现在变强了。在孩子眼里,我不再是那个不安无助的存在,所以我的孩子安全感满满,好希望母亲能拥抱一下这个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帅气孙子,那该有多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