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过40岁,我就失眠了,这样持续了一年多。若是能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现在让我去参加高考都可以。就是这样的心情吧,只要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我就愈发地清醒,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气,如同穿着铠甲躺下那样,动弹不得的郁闷让我几乎窒息。在《爱国歌》的第二章节里出现的身披铠甲的松树,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这般郁闷之后,我像是沉入了深海。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这比现实更加强烈的感觉让我更加感到恐惧与冲击。茫然地沉没在漆黑的深海之中,近乎窒息,这种死亡般的感觉过于真实。
这样的感觉持续了一年多,只要躺着就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似的不停反复。要是晚上10点还没办法躺下,那我就会变得郁闷。今晚又该如何度过?这种痛苦的感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而且,最让我好奇的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缘何而来?这分明是一种信号,是我给自己的信号,无意识的呐喊,要求我找寻到已然忘却的内心,是啊,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
我对所有事情的态度都是目标指向型,所以我想要尽快找到答案,结束这份痛苦恢复往日的生活。事实上,尽管我现在是平静地写下这一切,但当时感觉可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面对未知,我觉得人生暗淡无力。不单单是失眠,每当觉得自己失控的时候,我就会感到窒息。譬如在行驶的汽车里,在堵车的高速公路或是隧道中,想不起写的备忘录内容时,或是突然有了想吃却绝对吃不到的东西时,又或者是在乘坐电梯的时候……当出现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情况时,我就不得不与那种窒息的感觉去斗争。孩子还小,我必须要结束这样的生活,若是无法带着孩子平安地乘坐电梯,那将会是怎样的变故啊。
突然某一天,想要了解伤痕来自哪里的无意识,与疯狂地想要找寻痛苦原因的有意识,终于相遇。我明白了这让人窒息的感觉从何而来,敲打吧,这样能把它打开……让我窒息的秘密浮出了水面。
我家里有个相框,里面放着我大概5岁时在游泳池边拍的照片。母亲拍下了穿着可爱比基尼的我从泳池里走出来的瞬间,母亲说我实在是太可爱了,把照片做成A4大小放进相框挂在了卧室中。直到我读高中,母亲依然着对这张照片回忆我的儿时。但是在拍这张照片的前几分钟,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溺水了,差一点死掉。泳池是由浅至深的设计,一开始还在浅水区玩耍的我慢慢地来到了够不着的深水区,很快我就被水淹没了。至今依然记得,整个身体浸在水中微微向前翻滚,双脚浮在水中,无法控制重心的那种感觉。因为想要叫唤母亲,还呛了好几口水,感觉水都进了我的脑子,就这样挣扎着,幸运的是身体飘向了浅水区,不知什么时候脚尖竟然碰到了水池底部。直到快死之前,我的鼻孔总算露出了水面,泳池边清扫大叔的拖把映入眼帘,就是这个从死亡边缘逃离的瞬间,母亲一边说着“哇!真可爱!”,一边咔嚓咔嚓拍起了照片,真是人神共愤。
那天的事情早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又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并没有完全忘记,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想起,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我的记忆。但是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瞬间,我似乎明白这就是40多岁的我深陷失眠痛苦的原因。让我好奇的那股沉入海底的感觉,原来就是我曾经的经历。当我把这件事说给心理咨询师听后,我发现我摆脱了这窒息的恐惧,再也不会觉得躺在床垫上就是掉在海里了。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告诉自己“我知道!就是当时的感觉。当时我溺水了,现在没事儿了。来,深呼吸!”慢慢地这种感觉就变淡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可以安睡到天亮,能连续睡上11个小时……
但这又给我留了另一个课题。在分析窒息的日子与泳池事件的过程中,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为什么那天我从泳池出来的时候没有哭?别说哭了,我怎么还做出超可爱的表情,以至于拍了张最佳照片挂在墙上若干年?我的孩子5岁了,我知道孩子有这样的反应是极其不正常的。如果是我的孩子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会怎么办?我是绝对不会留个5岁的孩子独自在游泳池里的,所以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此对于把我一个人丢在泳池里的母亲,我是怨恨的)。如果经历了不好的事情,孩子一定会大哭,吓得像狂风下的白杨树不停地颤抖。或许我也会因为自责,抱着孩子一起痛哭,尽我最大的可能安抚他,然后带着他去医院做肺部检查,确保体温没有过低,最终孩子可能抱着昂贵的机器人玩具睡着了,而我整夜醒着,生怕孩子在梦中惊醒,也许好多年都不会带孩子靠近泳池了。
可是我既没有哭,也没有任何的表情,什么都不知道的母亲当然不会安慰我,更不会了解我的痛苦,是我自己拒绝了母亲的介入。
第二,为什么那天以后,我也没有对母亲说起过这件事情?尤其是母亲看着照片夸我可爱的时候。
“妈妈你还笑得出来?你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了吗?你跟别人聊天,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泳池了?你疯了吗?我那天差点死在泳池里。妈妈,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呢?游泳池对孩子来说,不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吗?淹死是一瞬间的事情啊!你也太没有安全意识了吧!唉……你一直是这样的。跟朋友聊天相比,照顾我可没意思多了。只要想跟别人聊天了,你就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总是把我一个人留下。你知道我差点死掉吗?我不想看到那张照片,马上扔掉!可爱?哪里可爱了!死里逃生有什么可爱。”
啊……写到这,突然觉得心里舒服点了。为什么我一句话都没有跟母亲提呢?(母亲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早?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我问心理咨询老师:“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哭,而且我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的事情!那时候,我才5岁啊。”
“也许那天发生的,对你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了。可能在这之前就有过类似的情形,所以你的内心是有挫败感的,认为告诉妈妈也没有用。”
“啊……原来如此。”
尽管母亲想要有个孩子,可她完全不懂得如何照顾我。在我的记忆里,我几乎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对我来说,母亲不是能轻易与我一起的人,她不会等我,会留我一个人待着,她爱我却不把我放心上,对我不好奇,也不会表达爱意,是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原本在我心中的位置开始偏离,我对她不再期待。因为感恩母亲哪怕再辛苦也未曾松开我的手,我不能成为她的麻烦。我爱过她,想念过她身上的味道,也曾等过她。回望过去,原来我曾是个孤独的孩子。
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的孤独是指无法从任何意义层面产生联结的一种情感,为了摆脱孤独,“连接”成了核心点。(省略)但是如果他人没有接受真实的自己,其孤独会加倍,他可能会为了扮演好人而隐藏真实的内心。扮演好人,是否能够获得好的评语,是否能够架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尚不得而知,但内心一定会充斥着无法抹去的孤独感。
水岛广子,《为玻璃精神而著的心理书》,第167-168页,gellion
我想与母亲建立连接,可总是无法实现,这让我很受挫。尽管如此,我依然期盼能与她心灵相通,所以从小就和她建立起了爱憎的关系。因母亲而体会到的内心挫败感,让我选择用沉默来报复。然而这种沉默其实是渴望母爱的一种外在表现。母亲总说我很冷静,是善良却过得辛苦的女儿。说是个模范学生也好,是她的开心果也行,结果她觉得我是个冷静的孩子。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表面上和母亲相处得很好,也让她很是开心,但我从不表达真实的自己。母亲直到去世前一年,才第一次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也是直到她临走之前,才向她展现出我本来的面目。当我意识到原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母亲保持沉默是出于泳池事件的报复时,我深感心痛,也有点后悔,但只有一点点,毕竟这是一个5岁的孩子为了活下去而做的选择罢了。我感到心疼,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仍想对这个孩子说:“你受累了!”
其实那天告诉母亲也未尝不可,比起一个5岁孩子对母亲的认知,实际上母亲远比猜测的更伟大。假如那天能一边哭着一边跑到母亲跟前就好了,她一定会抱着我轻声安慰,跟我说对不起,她不应该留我一个人在泳池里,那一天,错过了太多。孩子们远比大人们想象中还要难以预测,这就是为什么大人们应该不断了解孩子们的内心,心思细腻的孩子习惯将许多的情绪隐藏起来。
现在面临的许多问题的关键节点都在过去的某一时刻,要想找到这把钥匙打开心门,是件艰难、恐惧又让人窒息的事情。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无意识的选择,会将已故的母亲与我的失眠联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人本身就是渴望修复和治愈的存在吧,我是这样认为的。人类通过对无意识的探索,发现他人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像探索他人的领域一般认识自己的领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独立的存在。假如我疏远给我带来深远影响的母亲,那么我就很难找寻到真正的自己。我渴望找到那个真实的我,而我的无意识更是引导我前往这个方向。
有一天,孩子躺在床上对我说:
“真的好神奇。我的妈妈就是好,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太神奇了吧。”
虽然我不曾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但对我的孩子而言我是这样的母亲,这样就足够了,即便我满是伤痕。尽管在痊愈之前,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喘不过气来,但痛苦给予的回答却是有意义的。不过,我再也不想过那段令我窒息的日子了。家长们,一定要看住泳池里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