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史》

3世纪，罗马帝国陷入严重危机。帝国经济体系是建立在强大的军事实力和对外扩张基础之上的，所以前者的安全稳定，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后者持续不断的胜利：从被征服的土地上掠夺的财富，来自战俘和强制奴役的免费劳动力。所以，帝国扩张的步伐一旦受阻，并遭受一系列重大军事损失，不仅作为全球超级大国的地位难保，其经济利益也会大受影响。再加之政府腐败肆行，基督教的兴起削弱了罗马皇帝对人民的控制力，罗马帝国注定要衰亡。至少西罗马帝国如此。330年，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将帝国迁至拜占庭（Byzantium），建立了一个新“罗马”，拜占庭也改名为君士坦丁堡。当西罗马帝国在476年灭亡时，东罗马帝国——通常被称为拜占庭帝国，正一片繁荣气象。

在这个新兴帝国，有一个叫作普罗科皮乌斯（Procopius）的古代学者兼历史学家，500年出生于恺撒利亚（Caesarea）。他的工作是为拜占庭第一位“伟大的”统治者——轻松获取大帝之称的查士丁尼（Justinian the Great）——书写官方历史。查士丁尼527年上台，在他统治时期，国家动荡不安，或许最具代表性的是532年爆发的反对查士丁尼的尼卡暴动（Nika Riots）。虽然最终遭到镇压，但半个君士坦丁堡也因此成为废墟，数万名起义者被屠杀。查士丁尼残暴凶狠，野心勃勃。他在位时，大部分时间都忙着扩张帝国，以及夺回帝国失去的疆土。波斯、北非和意大利都是他的目标。查士丁尼身旁有一位得力干将，即他的妻子和皇后狄奥多拉（Theodora）。狄奥多拉出身卑贱，但后来作为查士丁尼的重要谋士，常为皇帝出谋划策，这在当时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帝国发生的一切，普罗科皮乌斯都看在眼中。他是查士丁尼宫廷里的常客，是尼卡暴动的目击者，查士丁尼最宠信的将军贝利萨留斯（Belisarius）每每率军征战，他亦随同前往。

普罗科皮乌斯将看到的一切都囊括在他的《战争史》和《建筑》这两部书中（他共有三部著作），这后来成为关于查士丁尼大帝治国理政的最著名叙述。因为他的写作要经过查士丁尼的审查，所以，书中极尽恭维和奉承，这不足为奇。普罗科皮乌斯和狄奥多拉生性热情奔放，受人称颂。他效仿恺撒《高卢战记》的做法，在他笔下，查士丁尼的所作所为几乎皆有正当理由，即使它们导致悲剧性的流血事件。普罗科皮乌斯为查士丁尼的历史功过做出了定论，其著作长期以来一直无可争议。但到了17世纪初，人们在梵蒂冈图书馆的年鉴中发现了一份神秘手稿，是用希腊文写就的。古籍研究专家尼科洛·阿拉曼尼（Niccolò Alamanni）将之翻译成拉丁文后，发现这不是一份意外失落的普通档案，这是当时一直未在世间露面的普罗科皮乌斯的第三本书——《秘史》。

倘若说没人预料到书中内容会如此具有爆炸性，那就太轻描淡写了。《秘史》一书彻底颠覆了历史学家们对查士丁尼历史功过的认知。普罗科皮乌斯在书的开头解释说，他在这之前写过的很多东西都是谎言：“我身不由己，在之前两本书中讲述的很多事情隐瞒了其真正原因。如今，在关于我的历史的这本书中，我有责任告诉世人真相，以及我在前两本书中提到的事件的真实动机和缘由。”通奸、堕胎、私生子、谋杀、腐败和欺骗等在普罗科皮乌斯的讲述中占了大部分的篇幅。

普罗科皮乌斯对皇后狄奥多拉着墨颇多，称她曾是一名性工作者。事实上，他对狄奥多拉传闻中的风流韵事有大量细节描写，因过于俗艳露骨，《秘史》在1623年出版时，这部分内容被删掉了。普罗科皮乌斯将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这对夫妇比作恶魔：“……人类的祸害，二人一起策划，看如何以最快和最容易的方式摧毁人类以及人类的文明成果。”普罗科皮乌斯甚至暗示这对夫妇或许真的就是恶魔。诸神让各种瘟疫和自然灾害降临到罗马帝国，是对他们邪恶统治的反击。对于查士丁尼收复失地的战争行为，不出所料，普罗科皮乌斯的批评更是不留情面，声称从他所目睹的情况来看，皇帝要对数百万人的死亡负责，仅在毛里塔尼亚（Mauretania）地区就有500万人遭灭绝。

经过多番考证，几乎可以断定，此书正是出自普罗科皮乌斯之手，但是，里面的内容真实性如何，仍然存有争议。当然，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并非伪装成人类的恶魔，策划着毁灭世界。然而，在这些荒谬的说法之外，我们仍可发现诸多真相，但前提是我们得先剥离掉普罗科皮乌斯自己的偏见。例如，狄奥多拉确曾是一名性工作者吗？证据表明是这样的。狄奥多拉从小就在剧院工作，那里的许多女演员也从事性工作，像狄奥多拉这样的年轻女孩被强行贩卖的情况很常见。普罗科皮乌斯将此作为他声称狄奥多拉生性恶毒、放荡淫邪的重要证据。然而，从其同时代的人那里可以看到，普罗科皮乌斯故意遗漏了一些关键细节，而这些细节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他对狄奥多拉描述的可信度——主要是狄奥多拉甫一掌权，就站在了改善妇女权利的立场上，包括阻止强行贩卖女孩成为性奴隶。至于他说查士丁尼发动的战争远比他最初描述的血腥，这几乎肯定是真的。然而，普罗科皮乌斯所引用的如此之高的死亡人数，或许只是猜测而已。

《秘史》讲述了普罗科皮乌斯自己眼中的真相，就像我们任何人回忆起自己的历史一样，难免会有所虚构。除了我们亲眼所见的，也会掺杂进不少流言；除了讲述事实，也会附带上些许偏见。或许最明智的办法是把《战争史》《建筑》《秘史》视为三部曲——前两部是普罗科皮乌斯为皇帝歌功颂德，第三部则是他本人对皇帝真实看法的尽情释放！每一部都各有偏见，评人论事只是其中一种说法，有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为了达到某种预期效果。这或许让我们无法看清历史，却可以看清历史是如何言说的——是官方的，还是私人的。 PaZTK0tBVr0he38ArQJLVbuXVF+yBbpmfSe+s1HGU6grPuHlyPdTzPftwgkeQsk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