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已经迎来落叶季,地面覆盖着一层红色和橙色的干枯树叶。冬青叶从地道口朝外张望时,一棵山毛榉上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摆着落向地面。
“你在找狐狸幼崽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吓了冬青叶一跳。
冬青叶转过身,内疚得连皮毛都感到刺痛。“落叶。你在这里多久了?”
“久得足以看出你有多想到外面去。”姜黄色和白色相间的公猫说道。
冬青叶往旁边挪了挪,好让他也能走到入口,站在自己身边。可落叶却纹丝不动,脚掌仍隐藏在暗影中。
“你是在希望幼崽回来吗?”落叶开玩笑说。他的声音在地道内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当然不是。”冬青叶说,“我知道它属于外面的世界,属于树林。它应该跟它的母亲在一起。”
“那你呢?”落叶继续发问,语气温柔,“你是属于外面的世界,应该和你的家庭待在一起吗?”
冬青叶扭过脸去。“我没有家庭!”她吼道。
“我们都有家庭。”落叶叹了口气。
“真的吗?那你的至亲在哪里?”冬青叶挑衅道,“你说你从一大群猫中来,可他们都怎么了?我从未发现有任何别的猫在附近生活的痕迹。”
落叶低头盯着脚掌。“他们走了。”他小声说。
“那我们就去找他们呀!”冬青叶提出,“一定会有他们留下的踪迹的。”
令她惊讶的是,落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惧色。“不。我必须留在这里。如果我离开,我母亲又怎么知道去哪里找我呢?总有一天她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一定会。”
冬青叶有些不耐烦,却没有流露出来。“但我们有可能先找到她。跟我来吧,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需要照顾。”落叶嘶吼道,“我只需要留在这里。你想走就走,但我不能离开。”他转过身,大步踏进黑暗中。冬青叶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很奇怪。他说的那些事情都显得毫无头绪。他母亲以前为什么没有来找过他?她一定看到了他进入地道,那为什么她不在一发现他没有出去时,便开始寻找他呢?但是落叶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他似乎在竭尽所能地保持神秘。有时候,冬青叶甚至怀疑,他到底想不想要别的猫在他的地下家园陪伴他。 好吧,我没必要跟他一起留在这里。 她抬起头,任由森林的气味飘进她的口鼻:泥土、树叶、松鼠,以及一只藏在一些松树原木间的田鼠发出的麝香味……她这是在做什么呀?她原本可以到外面生活,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冬青叶拔腿追赶落叶。当她冲进河流洞穴时,落叶正用尾巴盖住鼻子,蜷缩在凸出的岩壁下。他并没有睡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暗灰色的光线中闪烁着。
“你救了我的命。”冬青叶在他面前一个急停,大声说道,“我会永远对此心存感激。不过你说得对,我需要到外面去,去吃松鼠、老鼠,而不是吃鱼。在那里,我能看到天空,能感到风吹拂我的皮毛。”
“那就走呀。”落叶打断了她的话,“没有谁说你必须留在这里。”
冬青叶盯着他。难道他这么不在意她,连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吗?那好,她也不需要他。“很好。”她狠狠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要走了,免得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落叶耸耸肩,又用尾巴尖扫过自己的鼻头。冬青叶明显感觉到,她已经被落叶冷落。她努力掩饰受到伤害的感觉,转身走进树林地道。一开始,她走得很慢,有些期望落叶会追上她,恳请她改变主意。可身后的暗影里始终悄无声息。
风比冬青叶记忆中的更加寒冷。虽然她尽量躲在最宽的树干后面,但还是被风吹得浑身刺痛。光线越来越弱,每棵树下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可不知为何,这种黑暗却不像地道里的黑暗那样令冬青叶感到舒服,她发现自己会被每一根落下的枝条和每一堆苔藓绊倒。冬青叶咬着牙、小心翼翼地钻进一处茂密的黑莓丛。荆棘总会这样挂住自己的皮毛吗?掉光了叶子的树枝总是这么哗啦啦地喧嚣吗?冬青叶的耳朵里充斥着太多声响,以至于无法察觉任何猎物的行踪。当她试图朝一狐距离外打量时,视力却异常模糊。她不断告诉自己,这里跟雷族领地一样,可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没有熟悉的气味标记,没有灌木中的那些小路,也没有猫儿们曾经出现在这里的迹象。
冬青叶费力来到黑莓丛中部,在树干节瘤旁转着圈,直至清理出一小块近似圆形的空地。她抓起干草叶,铺了个休息的窝,然后蜷伏下来,用尾巴裹住口鼻。肚子咕咕的叫声让她想起,从早晨在地下河“狩猎”以来,她还没有吃过东西。冬青叶将脊背紧靠在黑莓丛的茎秆上,真希望落叶在自己身边。尽管落叶从未令她感受到任何温暖,但在仅有的几个他在她窝中过夜的晚上,他都非常好相处。 他会不会因为让我离开而感到难过呢?
天还没亮,冬青叶便饿得实在睡不着,醒了过来。她钻出黑莓丛,嗅嗅空气。风中有雨水的气息,她打了个寒战。多刺的巢穴不可能完全防水,因此她得找一些大树叶,并且赶紧将它们编织到头顶的枝干中间。不过,首先她必须狩猎。乳白色的光线透过树木枝条渗透下来,恰好映照出隐藏在山毛榉树下落叶间的一条微弱的脚印痕迹。冬青叶摆出狩猎的匍匐姿势。由于好几个月没有使用过,她的口鼻十分僵硬,让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她朝前潜行,一边轻轻迈步,一边竖起耳朵探听猎物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她来到树干根部时,一片叶子动了动,一条光滑的棕色尾巴尖露了出来。冬青叶扑了上去,正好落在老鼠的后背。她敏捷地咬住它的颈部,结果了它。
尝起来就像是适合星族的猎物。冬青叶蹲下来进食,每一口都令她心满意足。她的肚子仿佛也感激地发出隆隆声,但几乎与此同时也疼得发紧。冬青叶咬牙嘶吼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东西了。也许她应该留一半老鼠存在自己的猎物堆里,晚些时候再吃。她抬起头,四下张望,寻找储存猎物的最佳场所。接着,她耸了耸肩。如果说她只需要养活自己,那储存猎物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可以在肚子饿的时候去狩猎、进食,这就行了。就像一只泼皮猫那样。
冬青叶站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树林。她不是泼皮猫,对吧?她是一只没有族群的族群猫,仅此而已。不是泼皮猫,也不是独行猫,也不是被星族禁止的宠物猫。这些她全都不是。 凶手!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但冬青叶耷拉下耳朵,不去理会。她继续前进,前方出现了一个上坡。冬青叶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树林正逐渐变得稀疏,直到一阵风忽然径直吹到她身上。她吃了一惊,抬头看到自己几乎站在一处山脊之巅。只要再前进几步,她便能抵达顶峰,可以俯瞰湖区,俯瞰她过去的家园。
她的四肢仿佛在草地上生了根。她感到自己的耳朵正竭力倾听任何有关猫的动静:也许是那些进行边界巡逻的原来的族猫,或者是正在追逐兔子的风族猫。可除了吹动身后树林的呼呼风声外,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几乎想都没想,便开始往后退。她既有些渴望听到雷族猫那种不同的动静,然后越过山脊,冲到他们中间;又有些害怕他们正在寻找自己,让她为蜡毛的死付出代价。叶池,或者狮焰和松鸦羽现在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吗?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她永远也不能回去。冬青叶转过身,冲下斜坡,钻进藏身的那片树林。
几天后,第一场雪降临。冬青叶睁开眼睛,发现她的黑莓巢穴里充满了奇怪的阴郁光芒。她挤到外边,几团闪耀的冰霜落在她颈部,惊得她尖叫起来。她气呼呼地把它们抖落,蹦跳着从其他枝条下躲开。她的脚掌陷进松软的积雪里,顿时感到冰冷刺骨。她低声嘶吼着,跳上离得最近的垂落枝条,那里只积了很浅的雪花。脚下的苔藓十分黏滑,但至少能让她的四肢甩掉那些白色的东西。如果今天还能抓到任何猎物吃,那她就真算幸运了:所有猎物都深藏在温暖的落叶层下。在族群里,火星一定已经在石头山谷外的某个洞穴里储存了猎物,寒冷的泥土能让食物保持新鲜。一想到这里,冬青叶的肚子便咕咕直叫。她咧咧嘴,为自己不曾做更充分的准备感到气恼。
正当她准备从树枝上跳下去寻找吃的东西时,她注意到树木间有一串通往别处的脚印。这些脚印比她的大,但比路过的狗的脚印小些。冬青叶的颈毛竖立起来。她不悦地嘶吼一声,跳落回雪地,凑上前细看。脚印的尺寸和形状,以及它们独特的气味都告诉她,从这里经过的是一只狐狸!从它的小脚掌判断,这是一只年轻的狐狸。这不会是幻觉吧?冬青叶好像真的辨认出了残留的气息。
没错!
是她救过的那只狐狸幼崽!
冬青叶心跳加速。在那一瞬间,期望看到小幼崽的兴奋念头溢满了她的脑海,使她几乎忘记还要去寻找食物。她循着踪迹,小心翼翼地顺着脚印两侧跳跃前进,以免把它们弄乱。痕迹在树木间蜿蜒,通往山脊,然后突然转入一片茂密的松林。在雪地里跳跃令冬青叶感到四肢疼痛,她越往山下走,积雪就越深,但她可不想现在就放弃。幼崽的气味越来越强烈,脚印也越发清晰,就好像它刚刚从这里走过似的。
松林间出现一小块空地,积雪被践踏过,在深深的爪印和溅有血迹的羽毛间一堆堆隆起。冬青叶皱皱鼻头,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味。她打量着宽大的灰色羽毛,断定是狐狸在这里捕杀了一只鸽子。冬青叶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自豪,俨然她亲自训练过狐狸幼崽似的。
她的身后有动静传来,浓郁的气味比刚才更为强烈。冬青叶转过身,喉咙里冒出一阵咕噜声。狐狸幼崽正坐在空地边缘盯着她看。它的耳朵竖着,毛茸茸的尾巴扫过雪地。这就是她救过的那只狐狸!它已经长成一只英俊的雄性狐狸,它的毛发在雪地映衬下格外显眼,红得宛如鸽血。
“你好!”冬青叶说,“你还记得我吗?”
狐狸咆哮一声,朝她扑来。要不是她及时往后躲闪,她的脖子已被狐狸黄色的牙齿咬住。她撞上一棵松树,迅速转身沿树干往上爬,狐狸咬合的嘴巴离她的后腿仅有一须之遥。树干中部长满了苔藓,冬青叶的爪子没能抓住树干;她朝下打滑,觉得枝条戳到了她的肋骨和侧腰。狐狸幼崽跳起来,又愤怒又兴奋地叫喊着。冬青叶把爪子插进树皮。就在她尾巴尖的毛发快要被狐狸牙齿咬住时,她停止了下坠。她挣脱开来,在恐惧的驱使下,爬到最上端的树枝上。幼崽在她下方气恼地咆哮着。
冬青叶缩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她身体的重量使树枝摇晃不停。她透过暗绿色的松针朝下张望,看见狐狸正围着树转圈。 它当然不记得我。我只不过是它的猎物而已! 冬青叶把爪子嵌入树枝,闭上眼睛,等待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渐渐平缓下来。
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她一定因为恐惧和逃命筋疲力尽,才会在并不怎么舒服的枝头睡着了。树林里很静,她只能闻到白雪和刺鼻的松汁气味。狐狸幼崽早就不见了。树林之上,闪烁的群星簇拥下,一轮皎洁的圆月浮现在天空。森林沐浴在清亮的白光中,冬青叶能一直望见山脊顶端。山的另一侧,四大族群可能正在岛上召开森林大会。会有猫提到她的名字吗?会有哪只猫想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冬青叶的心里涌上一阵强烈的自怜,这差点儿让她从树枝上掉落。当脚下的枝条可怕地下垂时,她回过神来,从树干上爬下去,回到雪地。
冬青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当她艰难地穿过树林往回走时,一丛之前被雪掩盖的蓍草促使她停下脚步。可身体的疼痛依然难耐,冬青叶知道这不只是饥饿:这是孤独、后悔和悲伤。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冬青叶抖散身上的毛发抵御严寒,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山坡进发。
她在破晓时分抵达目的地。黎明照亮了月光在树林间投下的阴影,一些鸟儿开始歌唱。冬青叶摇摇晃晃地迈出最后几步,在入口处停了下来,大口喘息着。地道口就在面前张开,温暖和黑暗在迎接她。
“落叶!”她一边呼唤,一边走进去,“落叶,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