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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奸“漂亮的海伦”

我让美人坐在我的膝上

我发现她神情哀伤

于是我冒犯了她。

——兰波（Rimbaud），《地狱一季》（ Season in Hell ），1873年

古代作家在描绘年轻海伦在斯巴达的生活时，发现这并非易事。除了她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掳走的那次著名事件之外，他们还想起仍然只是个孩子的海伦在欧罗塔斯河边被年老的雅典国王忒修斯侵犯过。 ^[1] 忒修斯当时50岁；一些资料说海伦12岁， ^[2] 一些说她10岁， 一些说她只有7岁 ^[3] ——已经“有着举世无双的美貌”。刚刚丧妻的忒修斯看到海伦时，她正裸着身子和其他女孩一起训练和跳舞。忒修斯眼里看不到其他人，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完全被这位斯巴达公主吸引了。

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在公元前4世纪 写道，尽管国王有着强大的权力和地位，但海伦已经成了一切世俗欲望的总和：

［忒修斯］被她的美貌迷住了，虽说他已习惯征服别人，且已拥有一个面积最大且最稳固的王国，但他认为，若是无法和她亲近，生活便毫无意义。 ^[4]

* * *

一个夏日清晨，我沿欧罗塔斯河寻找斯巴达的跳舞场地遗址时迷路了。 这里的芦苇有3米高，对于窥伺年轻女孩的忒修斯来说是个绝佳的藏身地。我七拐八拐地来到一片橘子林，河岸上点缀着几百个这样的橘子林，像给欧罗塔斯平原铺了一层地毯。比邻的那块地，有妇女正在给橄榄树削枝，以便让顶部的枝条获得足够养分。她们焚烧树枝时，烟雾中混杂着枝干上缠绕的茉莉花的香味。我正在调查罪案的发生地，然而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却充满了芳香，令人难以抗拒。公元前5世纪的诗人品达（Pindar）在描绘希腊人的地上天国“极乐境”（Elysium）时，写下了下面的诗句，也许他描绘的正是那个芬芳的午后斯巴达：

阳光普照。

城市周围的平原开满了红色的玫瑰花，

缀满金色果实的香木给大地带来阴凉。

一些人在骑马、摔跤，或玩桌面游戏和弹里拉琴

一种极乐之花在附近绽放。

撒在神坛炉火中的乳香散发的

香气一直萦绕在这片土地上空。

真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强奸发生地。 ^[5]

有人说，忒修斯侵犯海伦时，她正在一处供奉女神阿尔忒弥斯·奥尔提亚（Artemis Orthia）的圣所跳舞。阿尔忒弥斯·奥尔提亚是一名拥有双重身份的强大女神，既是童贞狩猎女神以及母亲和孩子的保护神阿尔忒弥斯，又是与青年、生育仪式和黎明有关的多利安（Dorian）女神奥尔提亚（Orthia）。 至少从公元前700年开始， 这里就是妇女经常光顾的地方：此处挖掘出了大量用于还愿的供品，包括超过10万件铅制小雕像，其中许多是跳舞或骑马的女孩；一些雕像被认为刻画的即海伦，是那些崇拜她的人留下的。

今天这处圣所已被遗忘，变得非常丑陋。旧塑料袋在古祭坛周围旋转，或者挂在遗址周围的铁丝网上。这处宗教建筑群临近欧罗塔斯河，位于一块沼泽地上：蚊蚋“嗡嗡”地叫着在断石残垣间飞来飞去。一条灰尘弥漫的颠簸小路通往考古遗址。每一次我来这里，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人：路那头的吉普赛营地有很多邋遢而好奇的小孩，他们迫切地想知道是谁来探访他们的废墟。

然而这处神圣遗址的陈旧气氛却惊人地合适。其中一个原因，是古代斯巴达（Classical Sparta）的年轻女孩（先是希腊人后来是罗马人）为了庆祝青春期的到来而来到这里。男孩子也会来参加残酷的成人仪式。他们必须冒着被比自己年长的年轻人鞭打的危险，从女神的祭坛那窃取奶酪。面对鞭子，男孩子们有两个选择：达到目的，或者以教育和社会发展的名义被活活打死。阿尔忒弥斯·奥尔提亚圣所是一处污秽之地，一个鲜血浸泡的地方。

而当忒修斯跑来这里掳走海伦时，他则一如既往地加快了这一系列的流血事件。这名英雄的鼻孔呼吸着别人恐惧的味道。根据古老相传的故事，忒修斯除了强奸少女，还做了几件事使他声名远播，包括杀害克里特岛的弥诺陶洛斯（Minotaur） ，试图把珀耳塞福涅从冥界掳走，并向亚马逊（Amazons） 女王求爱。 ^[6] 即便死后，他的鬼魂也在公元前5世纪出现：马拉松之战（Battle of Marathon），一个巨大的幽灵跑在雅典军队的前面，激励他们一举取得胜利。忒修斯是那种得到雅典人认可的斗士，一个以积极残忍的领土扩张政策及其艺术、哲学和政治而闻名的城邦的幸运儿。

传说忒修斯把海伦掳来之后，把她锁在狄凯里亚（Dekeleia）附近阿斐德纳（Aphidna）的一个山寨里。 ^[7] 随着行凶者转向下一个目标（这一次是珀耳塞福涅）， ^[8] 海伦的兄弟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攻陷了这座监狱。雅典国王掳走斯巴达公主这件事，等于是给拉凯戴蒙的部族下了战书。海伦的兄弟把解救海伦作为入侵阿提卡（Attica）的借口：“［他们］毁了周围的全部土地” ^[9] ，然后奴役了忒修斯的母亲埃特拉。 ^[10] 忒修斯玷污海伦这件事只是传说，却使斯巴达人心中充满了怒火，并成为进一步挑衅的借口。伯罗奔尼撒战争（Peloponnesian War）期间，从公元前431年到前425年，每一年斯巴达都会袭击阿提卡。 他们唯一没有碰的地方是狄凯里亚，据说是因为感激狄凯里亚的老人为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带路，把他们带到阿斐德纳的忒修斯老巢。

掳走其他社会群体的女人是一种必须要报复的挑衅行为。 ^[11] 海伦被掳这件事是三重冒犯：侵犯别人的领土；搅乱了一个最重要的宗教仪式（年轻少女在神圣场所的舞蹈表演）；以及，不用说，侵犯了一名未成年的王室成员。 她的被掳变成了一桩必须洗雪的耻辱。在希腊人的心目中，小小年纪的海伦已经开始了她制造冲突的一生。

* * *

海伦的被掳（被忒修斯和帕里斯）与斯巴达城邦有着无尽的政治关联。统治这片古老土地的斯巴达人其实是闯入者，多利安人在大约公元前1050年入侵了这一地区。然而斯巴达的竞争对手雅典人却自称是土生土长（从土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个生来便统治雅典地区的部族，而把斯巴达人看成后来者，这一史实让他们极为敏感。斯巴达人大力宣扬自己的古老承袭，他们之所以认为自己合法拥有斯巴达，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是美丽的海伦的直系后代。

海伦在斯巴达人中拥有一群与众不同的支持者。“Spartan”（朴素、能吃苦、严厉）和“Laconic”（简洁，语言精炼） 这两个形容词已经进入英语。它们恰如其分地提醒着我们，这确实是一群极端、强硬而又不爱说话的人。斯巴达人始终相信责任和自我牺牲。他们从一个可能是虚构的、被称为“立法者”来库古（Lycurgus）的可疑之人那里得到启发，不仅宣布金钱为非法，禁止妇女卖淫和使用香水，还摈弃了为其他希腊城邦所钟爱的男性装饰。真正的斯巴达人一生都赤着脚，而且无论冬夏身上都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薄外套。斯巴达人不喜欢外人：一项被编入法典的名为“排外条例”（ xenelasia ，字面上的意思是“避免接触外人”）的政策规定，不得进行海外贸易。一切社会和政治组织的目的都是保存斯巴达城邦的“洁净”和力量。

虽然斯巴达是个极权主义社会，而且相当神秘，但是斯巴达人严厉的政治和社会制度对许多希腊人却有着很大的吸引力——看起来似乎是秩序（ eunomia ）的保证。热爱拉科尼亚的人（Laconophiles）中包括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历史学家色诺芬（Xenophon）。多亏了严厉的社会管理，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才得以维持。男孩子从7岁起便离开母亲，到“阿戈革”（ agoge ，一种全男性的军事训练营）中生活：训练最主要的目的，为把他们培养成忠心耿耿而又坚强不屈的士兵。斯巴达的男性无需操心生活中的其他需求，斯巴达这个国家由“黑劳士”（helots，奴隶）和“庇里阿西人”（ perioikoi ，住在周边地区的工匠）支撑着。斯巴达公民活着的目的就是成为一名职业战士，只有战场上牺牲的斯巴达男人和难产死亡的斯巴达女人才能获得一块刻有名字的墓碑。各阶层之间毫无交流。斯巴达妇女（理论上）只和成年的斯巴达公民交配。 ^[12] 由于所有7到30岁的斯巴达男性白天都待在军营里，晚上又在公共食堂（ syssition ）聚餐，家务事便落在了斯巴达妇女的肩上，有时日常的国事也是如此。 ^[13]

与雅典人不一样，斯巴达人瞧不起对有形财富和宏伟建筑的追求。斯巴达人不屑于资助大型的艺术创作，他们从未建过帕台农神庙（Parthenon）这样的建筑。公元前5世纪，头脑清晰、文笔简洁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曾指出，假如斯巴达变得荒无人烟（只剩神庙和世俗建筑的地基），将没有人可以从这些寒酸的建筑中看出它是个多么重要的城市。 这座古代城邦的遗址确实很稀少，而且由于人们对它本来就不抱希望，在19世纪欧洲各国争夺古代文物的竞赛中，斯巴达是最后一批被挖掘的遗址。对斯巴达卫城的挖掘直到1906年才开始。

英国人主导了斯巴达城的挖掘工作。情况过于复杂，进度很缓慢：19世纪中叶兴建的新古典主义小镇斯巴达（Sparti）直接建在了古城的上方。 后来，一件件有趣的文物开始从土里冒了出来。毫不意外，其中有重甲步兵雕像， 上面刻着在残酷的近身肉搏比赛中取得骄人战绩的铭文，除此之外，还有斯巴达人心目中完美勇士的雕像。还有一些更赏心悦目的物品：精美的象牙梳子、香水瓶、黑色的眼线笔、精致的镜子，以及陶制和青铜制的小雕像，比如演奏乐器的少女、跳舞的少女、骑马的女士（有的偏坐在马鞍上），许多都是专门献给海伦的。然而这些女性小雕像都用硬纸盒装着，放在档案馆的最低层，许多至今仍静静地躺在那里。这种不尊重女性崇拜对象（包括海伦）的态度，古代的斯巴达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觉得很过分。

古代斯巴达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对自己的著名祖先都有着栩栩如生的记忆。城里随处可见与海伦有关的雕刻、铭文和塑像，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罗马人的统治结束。除了位于莫内莱恩和普拉塔尼斯塔斯（Platanistas）的崇拜场所，海伦在市中心诗人阿尔克曼（Alcman）和赫拉克勒斯（Heracles）的坟墓附近，还有一座神庙。 为公开展出，一代又一代人在石碑上雕刻海伦的故事。其中一块刻于公元前6世纪的石碑，描绘了海伦和那枚孵化她的天鹅蛋。 ^[14] 在另一块公元前2世纪的石碑上，海伦的身旁站着她的兄弟（狄俄斯库里兄弟），她非常醒目，头顶发散出一道道长长的光芒——这是天国的象征。 她的手上垂着奇怪的束发带，在毫无经验的现代人看来就像一串串洋葱，但是对古希腊人来说，这些打结的布或绳子具有神圣的含义，它们象征着海伦的宗教权力。

从希腊化时期开始， 就有专门的组织（其成员的名字都刻在石板上）为海伦和她的双胞胎兄弟举行祭典。 只有那些“内部人士”才能以这种方式祭拜丽达的孩子。会员需遵守严格的行为规范。“妇女监察官”是协会的一名官员，其职责是确保这个宗教团体的妇女穿着得体，举动适宜。到了罗马时代，世袭的神职人员如祭司和女祭司，声称海伦和狄俄斯库里兄弟是他们的祖先；海伦的预言者察看被献祭动物的内脏以获得神谕。 每一年，斯巴达的女孩都会为春季举办的几场奢华而狂欢的节日精心做准备，以纪念年轻的海伦曾在阿尔忒弥斯·奥尔提亚圣所和欧罗塔斯河边跳舞。在正式的公众场合，人们歌颂海伦，并赞美她。不管这位“全世界渴望的人”是否肉身凡胎，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她一直栩栩如生地活在古代斯巴达人的心中。我们称呼她为特洛伊的海伦，对于希腊人来说，应该叫她斯巴达的海伦才是，这点毫无争议。 P3FP0GXX1WGu9sEFENBTKHRazMFB2Gw6nzhQwY9uT3g/X93rgLQm5v5SRvNhBK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