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帝喾和简狄到了有邰国,有邰国侯和姜嫄接着,设飨款待,一切自不消说。过了几日,帝喾向姜嫄说,要同回去了。姜嫄不敢违拗,有邰国君亦固留不住,只得照例设飨饯行,又向帝喾道:“从此地到亳都,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沿着南山,逾过熊耳山,向洛水而去;一条是水路,过山海,出华山,亦到洛水。请问帝走哪一条?臣可以去预备。”帝喾道:“朕一年以来,坐车的时候多,乘舟的时候少,但是乘舟比较舒服些,朕就走水路吧。”有邰国君听了,就去预备船只。到了动身的那一天,有邰国君直送到山海边(山海在现在陕西终南山以北、周至县以东,直到山西解县等地皆是。今为平陆,古为大潮),等帝妃等开船之后,方才回去。
这里帝喾等解缆东行,走了多日,才到华山脚下泊住。远见太华之山,削成四方,高约五千仞,气象非常奇特。帝喾因归心甚切,无暇再去游玩,不过在船头指点,与姜嫄、简狄二妃观看而已。到了中条山(现在山西解县南),舍舟登陆,逾过几重山岭,已是洛水,顺流而下,渐渐将近亳都。一日晚间,宿在一座山下,帝喾正与二妃计算路程,说道明日一定可到了,简狄忽然抬头看见对面山上有一个人,浑身发出光彩,竟如大晕儿一般,虽在黑夜之中,看过去清清楚楚,不觉诧异之极,忙叫帝喾和姜嫄看。姜嫄看了,也是诧异,问帝喾道:“想来是个妖人,否则必是仙人。”帝喾道:“都不是,这座山名叫 山,这个是神人,名叫泰逢,就住在 山的南面。他是个吉神,凡人有喜庆之事,才能够看见他。朕看见已不止一次了,他后面还生一条虎尾呢,汝等不信,且待他转身的时候,留心看着……”说犹未了,那泰逢吉神旋转身来,向山的东方行去。大家仔细一看,他后面果然拖着一条虎尾,不住地动摇,方才相信。简狄道:“我们这番归去,遇见吉神,想来总是好的。”姜嫄笑道:“应在你呢,保佑你生个好儿子。”帝喾在旁听了,笑笑不语。
过了一日,已到亳都,早有百官前来迎接。帝喾一一慰劳过,然后同二妃入宫。那时握裒抱着弃儿,自是开心,又知道简狄亦有身孕,更是欢喜。一日,忽报伊耆侯处饬人来接庆都归宁。帝喾答应,准其归去。又过数日,帝喾正在视朝,外边报称,有一个老将,名字叫羿的,前来求见。帝喾大喜,立刻宣召入内。行礼已毕,帝喾向羿一看,只见他长身猿臂,修髯飘拂,大有神仙之概。便问道:“汝今年几岁了?”羿答道:“臣今年九十八岁了。”帝喾道:“看汝精神甚健。”羿答道:“叨帝的福庇,精神尚好,不减壮时。”帝喾道:“那是难得之极了。朕久闻汝立功先朝,甚为钦佩,前几年共工氏作乱,朕曾遣人各处寻汝,未能寻到,不知道这几十年之中汝究在何处?”羿听了这一问,脸上顿时显出一种怒容,随即说道:“老臣自从在先帝时,平定共工氏之后,闲居三十年。当时天下太平,真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一年,老臣忽然大病,病愈之后,精力大不如从前,颇有衰弱之象。仔细一想,自古以来,一个人总逃不去一个死字。无论你如何的英雄豪杰,无论你如何的才德学问,一旦到得死了,统统化归乌有,这是最可怕的。假使有一个方法,能够长生不死,岂不好么?因此一想,就向先帝告了一个假,出外云游,求仙访道,希望得到一个方法。奔走数年,居然有人指点道:昆仑山旁边有一座玉山,玉山上有一个西王母,她是与天同寿的活神仙,她那里不死之药甚多。不过凡夫俗体,大概都不能上去,如果能够上去,问西王母讨些吃吃,当然可以不死了。老臣一想,那条路是从前攻打共工氏的时候走过的,老臣是凡夫俗体,能不能走上去,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既然知道有这个方法,当然要去走呀。不料给老臣一个不良之妻知道了,她拼命地缠着老臣,一定要同去。老臣劝阻她,说这万里迢迢的远路,你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去得呢。哪知这个狠心不良之妻,一定要同去。她说:‘路虽则远,总是人走的,岂有不可去之理。况且你我是恩爱夫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现在你要做神仙了,剩着我一个人在这里,孤苦老死,你过意得去么?’当时老臣又劝阻她,说道:‘我此番去,能不能见到西王母,是难说的。如果见不着,你同去岂不是空跑么!’那黑心的妻道:‘如果见不到,你也是跑一个空,和我一样,有什么要紧呢!况且你我两个人同去,一个无缘,见不到,或许别一个有缘,因此能够见得到,亦未可知。就使那时我见不到,我总不来抱怨你就是了。’老臣听了无法,平日本来是爱怜她、纵容她惯的,只得和她同走。到了玉山一问,哪知西王母不在玉山,在昆仑山。寻到昆仑山,却有弱水万重,四面环绕。后来遇见了一个西王母的使者,承他接引,老臣夫妇居然都能够身到昆仑,叩见西王母,并蒙西王母分外的优待,赐酒赐果,吃了许多。老臣就说明来意,要想讨一点不死之药。西王母听了,笑说道:‘不死之药呢,此地应有尽有。不过吃不吃得成功,是有福命的。’当时老臣不知道西王母的话中有因,心里想道,如果药已到手,岂有吃不成之理,就不去细想它。到了次日,西王母果然拿了两包药出来,一包是给老臣的,一包是给黑心妻的。当下西王母就向老臣等说明吃药的方法,并且说要到稷泽吸取白玉膏,作吃药的引子,方才有效。西王母说完,老臣刚要致谢,只见那不良妻先立起来,向西王母致谢,并且问道:‘承西王母赏赐妾等灵药,妾等是非常感激的。但是吃一包,可以长生不死,吃两包,有没有害处呢?’西王母听了,向她看了看,笑道:‘吃一包,尚且可以长生不死,吃两包,当然可以白日飞升,长生无极,与天齐寿了,还有什么疑心呢?’当时老臣虽然觉得她们问答的话语都有些古怪,但是总想不到那个狠毒之妻竟会得起不良之心呀!等到谢了西王母,下了昆仑山,渡过弱水,到稷泽地方住下,老臣就向那黑心妻说道:‘你在此守住灵药,我去取白玉膏来。’不料从早至暮,寻了一日,路约跑了几十里,白玉膏总寻不出,只得回到旅舍,且待明日再说。回到旅舍的时候,看见那不良妻正和一个同住的男子在那里切切促促,不知讲什么话。后来老臣向不良妻盘问刚才同她讲话的是什么人,她答道:‘是个卜卦先生,名字叫有黄。’老臣听了,亦不在意。次日一早,老臣依旧去寻白玉膏,好不容易,居然得到许多。回到旅舍,原拟与不良妻分做药引,哪知不良妻已不见了。到处寻觅,终无下落,寻寻那两包灵药,亦都不知所往。老臣到此,才知道那狠毒妻早怀一个不良之心,深恨自己没有见识,一向受她的愚弄。后来又翻转一想,这个灵药吃的时候,西王母吩咐,必须有白玉膏作引子的。她没有白玉膏,虽则偷了药去,有何用处!她是个聪明人,即使有不良之心,亦不至于如此冒昧。况且万里之外,举目无亲,山高水长,跋涉不易,她即使要偷药而逃,亦逃不到哪里去,恐怕一个弱女子,亦没有这样大的胆量。或者因为我一日找不到白玉膏,她要想帮我找,迷了路途,亦未可知。想到这里,心中的气渐渐平下来,倒反替她担忧。正要想出门去寻,恰好遇见那卜卦先生有黄。忽然想起昨日他们两个谈话的情形,暗想,问着这个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消息,于是就抓住有黄,问他要人。有黄问道:‘那位女子是你的尊夫人么?’老臣答应道:‘是。’有黄道:‘我并不认识尊夫人,我是在此地以卜卦为职业的。昨日上午,遇见尊夫人,尊夫人便向我询问取白玉膏的地方。这白玉膏,是此地特产,远近闻名的,现在虽则很难寻到,但我是以卜卦为职业的人,既承尊夫人下问,就随即卜了一卦,叫她向某处地方去寻。尊夫人听了,立即出门而去,究竟她有没有寻到,不得而知。到了傍晚,就是你老先生将要回来的前一刻,尊夫人又来找我,说就要远行,再叫我替他卜一个卦,问问向哪个方向走好。当下我就给她卜了一个卦,却是大吉大吉的,有五句繇辞,我还记下在这里。’说着就从身边取出,递与老臣。老臣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无恐无惊。后且大昌。
那有黄道:‘照这个繇辞看起来,是向西走的好,尊夫人一定是向西去了。我看你老先生,还是赶快向西去追才是。抓住我有黄,有何用处?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两夫妇到底为什么事呀。’老臣一听,这话不错,那狠毒的妻偷药的罪恶,到此已经证实,只气得一个发昏。要想立刻去追,但是天已昏黑,不能行路,只得在旅舍中再住一夜,愈思愈恨,愈想愈气,一夜何曾睡着!挨到天明,即刻起身,向西方追去。沿途访问,果然都说有一个单身年轻美貌女子,刚才向前过去。但是追了一个月,总是追不上。后来追到一处,亦不知是什么地方,忽然遇到一个人,交给老臣一封书,他说:‘三日前,有一个女子交给他,并且说:倘有一个男子来追寻女子的,就将这封书给他看。’那人因见老臣沿途访问,知道是寻女子的人,所以就将这封书递与老臣。老臣看那书面笔迹,果然是那黑心妻所写的。及至拆开一看,直气得手足发颤,几乎晕去。”帝喾忙问:“汝妻书上怎样写?”老将羿道:“她书上写的是:
‘妾此次窃药奔窜,实属负君。然前日西王母有言,服食灵药,须视福命。稷泽白玉膏,君求之竟日不得,妾于无意中得之,即此一端而言,君无服药成仙之福命亦审矣。无福命而妄求,纵使得之,亦必有祸。妾不忍君之终罹于祸,故窃药而去,迹虽近于不义,实亦区区爱君之心也。妾现已寄居月窟,广寒四万八千户,颇足容身,并蒙月中五帝夫人暨诸仙侣非常优待。灵桂婆娑,当秋而馥,玉兔腾跃,捣药而馨,俯仰之间,颇足自适。所不能忘者君耳!青天碧海,夜夜此心。每当三五良宵,君但矫首遐观,或亦能鉴此苦衷乎!此间与下界隔绝,除是飞仙,决难辄到,君亦不必作无谓之寻求矣。倘果念妾,或有志成仙,可再向西王母处请求灵药。如有福命,讵难如愿?东隅之失,桑榆之收,不过迟早间事。妾在清虚紫府,敬当扫径以俟,把晤匪遥,言不尽意。’
帝想想看,她偷了老臣的药,还说是爱惜老臣,这是什么话!而且书上所说的,又像嘲笑,又像奚落,又像挖苦,使人看了难受,真正可恶极了!”说到此处,怒气冲冲,声色俱厉。帝喾见他如此情形,不免安慰他道:“汝妻如此无情无义,实属可恶。但事已至此,怒也无益,不如看开些吧。依朕看来,汝妻书上所说,叫汝再去昆仑山求药,却是一法,汝何不去求呢?”羿听了,连连顿足道:“老臣当时,何尝不如此想呢!自从接到狠毒妻的书信以后,料想再追也无益,于是就转身向昆仑山而行。哪知弱水无情,去了三次,始终遇不到那个接引之人,渡不过去,只能回转。不信老臣竟没有这样的福命,算起来总是被那狠毒妻所陷害的呀!”金正该在旁边说道:“某从前和老将同打共工氏的时候,曾听见说老将有神箭神弓,便是天上的星宿亦射得下的,何妨将这个明月射它下来,使尊夫人无可容身,岂不是可以报怨么!”羿道:“当初忿激极的时候,亦如此想,后来仔细考虑,有三层不可。第一层,我有这种绝技,那狠毒妻是知道的。我还有一个避箭的药方,那狠毒妻亦是知道的。她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岂有不防到这一着之理。万一射它不下,更要为她所耻笑了。第二层,明月与他种妖星不同,它是上面有关系于天文,下面有关系于民生的东西。万一竟被我射下来,便是以私怨害公益,其罪甚大。古人所谓‘投鼠忌器’,我所以不敢。第三层,我当初所以拼命去追赶她的缘故,不过想问她讨回灵药,并非有害她性命的心思。仔细想来,究竟是结发夫妻。妻虽不仁,夫不可以不义。古人有言:‘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况且我已经是不能长生的了,若射下明月,铲除她的窝巢,绝了她的前程,使她亦不能长生,未免损人不利己。岂但负人,岂但不义,简直是个愚人。如此一想,我所以不射的。”木正重道:“老将如此忠厚存心,实在甚可钦佩,将来难说还有得到灵药的机会呢。”帝喾又问道:“汝妻何姓何名?现年几岁?”羿道:“她姓纯狐氏,名叫姮娥,那年逃窜的时候三十五岁,是老臣的继室。老臣因为她年轻貌美,自己又衰老,不免溺爱纵容一点,以致酿成如此结果,这亦是老臣自作之孽,到此刻亦无可说了。”帝喾道:“汝既来此,可肯为朕暂留,将来如有四方之事,还须望汝宣劳,汝意何如?”羿急忙稽首道:“老臣敢不效力!”帝喾大喜,即传命授羿以司衡之职,并且取了白羽所做的箭,名叫“累矰”的,以及彤弓、蒿矢之类,赏赐予羿。羿再拜稽首谢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