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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同学到火车站去送行。小池和于百家、荣光明等胸戴大红花,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列队爬上火车。所有的人都把脑袋从车窗口挤出来,流泪的流泪,挥手的挥手,好几朵胸前的大红花都被挤落到地上。在那些伸出来的脑袋里,我没有看见小池。她的爸妈挤向窗口,大声地呼喊“池凤仙”。但是池凤仙始终没把脑袋伸出来,就是火车拉响了汽笛,车身已经微微晃动,她也没把头伸出来。火车的轮子开始滚动,窗口的脑袋一只只地缩回去,忽然,一个窗口伸出了小池的半个身子,她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她的爸妈跟着人群追上去,一直追到小池的头变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变成一根线,才停下脚步。

小池他们一走,我就到动物园去顶我妈的职,每天侍候老虎、狮子和狗熊。哺乳动物的嚎叫就像化肥,时刻催促我往上蹿,仅半年工夫,我就使劲蹿高了五厘米。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时,也催生了我的毛发。那些我认为不该长的毛发,曾经吓得我半死。我关上门,用剃须刀把它们刮干净,然而几天之后,它们又坚强地撑破皮肤。刮了长,长了刮,反复数次,我便相信这是篡改不了的事实,就像土地一定会长草那样颠扑不破。这些现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感到热,每天必须喝几大壶凉开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时的话,那么我就有四个小时睡不着,总之有一半的时间,我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像一团火坐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屋子里坐不住我就坐到门外,门外坐烦了我就坐到动物的铁笼子边。后来我发现身上的火越烧越大,就站到水龙头下冲凉水,白天冲五次,晚上冲三次。

深夜,除了动物的嚎叫,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但是远处,就在三合路那边,不时传来火车的哐啷。实在睡不着了,我就骑车到达三合路铁道口,看那些来往的火车,有时候是一列灯光,有时候是一堆堆货物。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些过往的车上有我需要看见的人,或者那些车会给我带来意外欣喜。火车扑来时我呼吸急促,火车离开时像抓走我的心,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看了几个夜晚,我才猛醒,原来火车只不过是邮递员,我真正牵挂的是火车的那一头,也就是小池插队的天乐县。我干吗要牵挂天乐县呢?说白了,是牵挂小池,只是我不想承认。

我是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忽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当时,我的手脚都冰凉了,像是被谁抽了一记耳光,全身绵软无力。我说了一声“不”,就扶住单车站起来,但是我的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单车被我抓倒,轮子空转着。小池不就帮我擦了一次汗吗,干吗要去想她?为了驱赶这种没有道理的想念,我让我妈和曾芳占领脑袋,我妈曾经把我搂得那么紧,曾芳跟我在肥皂泡里洗了那么多年的手,我竟然不去想念,而偏偏去想念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是岂有此理!我把目光落在摇曳的树影上,落在零星的路灯上,落在又直又黑的两条铁轨上,看见曾芳踏着枕木远远地走过来,她脚步轻盈,越走越近,连两只羊角辫都让我看清楚了,连“妹妹”都快脱口而出了,她却忽然长高,一眨眼就变成了小池。我让小池退回去变成曾芳,让她一遍遍地从远处走过来,但是只要一走近,曾芳就会变成小池。我不得不承认小池抢占了我脑子里的地盘,她固执地钻出来,裙子在我眼前不停地飞旋,旋得我的思维一片混乱。难道她对我的帮助不是革命友谊?难道她抱住我不是耍流氓?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别急着下结论。我说到做到,即使眼前的铁轨由近而远地清晰,即使天亮了,我也不承认小池是想跟我谈恋爱。

第二天,我正在清扫兽笼里的粪便,忽然想起小池的那张手帕。它出现在我面前是送我爸去三厂那天,我满头大汗,小池掏出它递给我。我没有接,小池就用它来给我擦汗。她只擦了几下,我就闪开了。从那天起,手帕就没有离开过小池的嘴巴和鼻子。她没有破相,干吗整天用手帕捂着自己?难道她是为了闻手帕上的气味?那手帕上可没少沾我的汗水。想到这,我扔下铁锹就往第五中学跑。一口气,我跑到校门前的树下,围着那棵树找了起来。记得就在这地方,小池那天一生气,把手帕扔了,我还踢了踢。半年过去了,地面落了些树叶,树叶里有甘蔗渣、红薯皮和撕烂的纸盒,就是没有手帕。清洁工的扫帚至少在这个地方走了一百八十多遍,即使没把手帕扫走,经过这么久的太阳和风雨,它也该像树叶那样腐烂了。我在树下转了十几圈,连布渣渣都没看见,倒是在树的周围踩下了不少动物的粪便,凡是走过我身边的人不得不捂住鼻子,像小池那样捂住。也许小池根本就不是闻我的气味,如果不是,那她干吗要在我面前扔掉手帕?她有一千次机会扔掉手帕,干吗偏偏要当着我的面扔掉?

越是回忆,我越是拍大腿,恨不得拿自己去枪毙。小池给了我那么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有抓住,真是天底下的第一笨蛋。如果能挽救该多好!当晚我就铺开信纸,开始了挽救工作:

小池:

你好!天乐县好玩吗?你去爬那个五色湖了吗?插队的生活怎样?你能干农活吧?是不是哭鼻子了?想家了?你恨我吗?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该骂你“流氓”。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我。

我一直把男女的接触看成是“耍流氓”。班主任“没主意”是这么教育我们的,校长赵万年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再加上我妈的教育,我骂你“耍流氓”就不奇怪了。刚来动物园的时候,我经常用木棒打那些耍流氓的公猴,后来何园长教训我,说如果母猴的生育能力下降,就扣我的工资。原来猴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干这种事,那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书上不是说“人是高级的动物吗”?既然人也是动物,就应该享受猴子的待遇。不过人又好像不完全是动物,人应该有高尚的情操,不能像动物那样不要脸,因此人选择了一个中间办法,就是志同道合,先谈恋爱,谈妥了,同意了,才……

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最后把我自己都写糊涂了,于是我就撕信。撕过之后,我又重写,写过之后,我又撕。信的内容大致就是骂自己,恨自己,后悔当初没理解小池的意思。写着写着,我开始在小池的名字前加“亲爱的”。折好信,封好信封,我来到大街上的邮筒前,准备把信丢进去。但是每一次,我的右手都紧紧地掐住左手,提醒自己:万一小池生气呢?万一她把信交给组织怎么办?信也许太露骨了,是不是再含蓄一点?没准小池对我已不感兴趣……鬼都不会相信,一个被我骂过“流氓”的人还会原谅我。我在邮筒前徘徊,始终没敢把信丢进去,尽管手里的信每天一换。 WP+soRO2vrA3p1aT1ltztFuRzkdWUOPkU/YMclJyQa9bs35QTo0b4q9KD7hlNbX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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