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时弘脊椎底突然窜出一股冷气直到天灵盖,问道:“青云,你在说些什么。”
单青云冷下脸,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单青云弯下腰,将冷时弘逼压在下,盯着他的眼,眼神像黑夜中埋伏的狼一样,她轻声说道:“助力六皇子,登临大位!”
冷时弘心头一惊,坐着凳子双腿直往前蹬,身子往后退,退出单青云的逼势,他慌忙起身道:“你快别胡说了,如今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青云,你这可是大不敬。”
单青云悠悠然直起身来,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说道:“实不相瞒,青云已经搭上了六皇子,时弘兄,我可马上就要离开文书馆了。”
冷时弘心头被她这句话戳了一下,可他瞬时自行将心里的不适抹了过去,说道:“这是党争,党同伐异,非君子所为。”
“时弘兄,君子为不为,说的不是这个名头,你想想太子,想想太子背后的陶相,难道要让这北梁王朝,继续在他陶相的治理下,分崩离析吗?”
冷时弘形神一动,支支吾吾说道:“可这始终……不符合天道。”
“何为天道?你自问是不是个庸才?让有才华的人无处施展是天道吗?你再问问自己,为何满腹经纶如今落得个抄卷宗为生?若不求改变,不作斗争,如何能正本清源,让有志之士都能为国效力?”
“诸君之事,陛下自有定夺,我等不该为一己之私,行不义之事。”冷时弘突然抬起了头,铿锵有力地回击道:“青云兄弟,为兄希望你回头,臣为君纲,此时的君是陛下,未来的君是太子,伦理纲常,君子当守正。若你不能回头,为兄就只能祝你好运吧,告辞。”
冷时弘抱拳离去,单青云也不上去拦着,就看着那身影在听雪居前庭渐渐缩小,她不屑一笑,把如意叫了进来,问道:“你找人打听打听,匡氏兄弟今晚在哪里玩乐,替我,不,替关绍德带个消息过去。”
如意点了称是,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有人送了份礼过来,送的是些舒痕补伤的膏药,这人以前没听说过,所以礼盒也没拆,等公子你回来定夺。”
“谁送的?”
“是一个小王爷送的,我也没闹明白,咱们雍京城里哪里冒出来的小王爷。”
单青云一听这名字心里就不怎么愉快,说道:“退回去,以后这人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能要。”
“是。”如意退出去安排事务,单青云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缠带,这小王爷,非奸即诈,一定要万般小心。
次日,单青云上值遇到冷时弘,本想上去打招呼,谁知他却先一步走开,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单青云悬在半空的手,潇潇洒洒放了下来。
文书馆众人都各自抄卷宗,单青云时不时看看前面的冷时弘,这个人从早上开始,一直用后背对着她,没回过头。
单青云毫不在意,继续抄誊卷宗,静观其变。午饭回来,单青云便看到文书馆内冷时弘围着桌子左左右右在寻什么东西。
她上前问道:“时弘兄,你在找什么?”
他突然停止了动作,回了一句:“没什么。”便继续坐下抄文书。
单青云歪着身子看了看,他把上午理过的卷宗重新放到桌上,打开白纸又抄一遍。横眼再瞄一瞄匡氏兄弟,正在翘着腿看冷时弘的笑话。
单青云自顾自坐下,继续干自己的活,没多久衡大人回来,便在上首说道:“各位,咱们文书馆,也有喜事了。”
匡青茂问道:“大人何喜之有啊,莫非是国库充盈,要给咱们涨工钱啦。”
衡大人双唇压紧,尽显鄙夷,回道:“你且回去求求你爹,让他给你升官发财,还要快得多。”
匡青茂见衡大人提起他那严厉的爹,立马就闭嘴低头翻白眼。
“差堂院今日来了调令,青云三日以后,将擢升至秋毫馆任司律,大家向他贺喜吧。”
匡氏兄弟听到单青云升官,赶忙跑过来作揖道:“恭喜单大人,贺喜单大人,单大人才华横溢,必定能平步青云啊。”
单青云道了谢,其余人也都来贺喜,唯独冷时弘仍在自己桌前,一心一意伏案写字,似乎这后面的纷扰跟他没有丝毫干系。
匡氏兄弟又互相对了眼色,匡青茂扯过冷时弘桌上抄写的案卷,一屁股坐到他桌上,勾起中指,往他的卷纸上一弹,力道过大,便将卷纸弹破了,“哟,不好意思,冷公子这字写得太好了,忍不住想摸两下。”
冷时弘垂着眼,只说道:“看完了就回去干活吧,别耽误正事了。”
匡顺茂在一旁嬉笑道:“我也来看看,冷公子这字有多好看。”说完,他手往上一扬,碰到了放在桌沿的砚台,砚台一翻,浓墨飞向空中,撒得满桌都是,这要誊的卷宗和桌上宣纸全都浸上了大小不一的黑点。
冷时弘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这满桌狼藉,无话可说。
匡顺茂一手拍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威胁道:“真不好意思,失手打翻了你的砚台,可惜你又没有个当次司的爹,你家又不是皇商,不然你也可以像他一样和我们兄弟横呀。”他用手背打了打冷时弘的脸,续道:“是关家的意思,好好忏悔一下,怎么得罪了人家吧。”
匡氏兄弟离开他的桌,冷时弘呆坐了许久,而后慢慢动作,抓起自己的袖子将桌上的墨擦一擦。
单青云将怀里的丝绢拿出来递到前面,他也没回头看单青云一眼,简简单单说了一声“谢谢”,接过那丝绢擦卷宗去了。
这一天过去,回到家,单青云也不意外,刚进门就被单仲贤请到了祠堂。
单仲贤背对着满墙牌位,看着单青云一步步向他走来,傲视群物,狂得不得了。
“你还真是长本事了,差堂院调任这么大的事,之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差堂院对我的调令本来就不合理,现如今不过是还我一个公道罢了。”
“谁帮的你?”
“青云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白家老爷?白锦州?还是,留园那位?”
单青云垂着眼,瞳孔轻微晃动了一下,遂答道:“自然是留园那位,见我诗才超群,替我不公,帮我正名罢了。”
单仲贤指着她的脸骂道:“还敢撒谎!留园那位现在自身难保,还敢替你出头,你那些个歪心思,在为父面前就不用露出来了!”
“父亲非要这么想,青云也没办法。如果不是青云自己有本事,外公又如何帮得上忙呢。”
单仲贤“哼”地一声,两只鼻孔快要冒青烟,“有本事?九天宫阙仙子妒,人间何处寻玉烟?这就是你的本事?”
“这诗句有什么不好,您倒是说说。”
“为父还没跟你算这笔帐!一个女儿家,在青楼妓院睡了一晚,写这么些淫词艳曲,丝毫不知廉耻,还大放厥词,自命不凡,哪个人像你这样?你还要不要脸?”
“真可笑,我是女儿家吗?我怎么记得我一直是个男儿呢?即是男儿,如何进不得妓院,写不得词呢?”
“你!你非要把为父气死才甘心吗?”
“何况女儿家又如何,女儿家在妓院睡了一晚又怎么样?许那些男儿在外头寻欢作乐,把女儿们都锁起来当物件,就合情合理了?”
单仲贤被气得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寡廉鲜耻,无法无天!从明天开始,陈印跟着你出门,白家你也不许去了,你毁了不要紧,我单家不能没有脸面!”
单青云对着单仲贤深深一拜,说道:“您开心就好。”
第二天单青云出门果然就有陈印就跟着,到了文书馆,匡氏兄弟轮番欺负冷时弘,削断他的笔,扔了他坐的矮凳,搅得他不得安宁。
第三天单青云到达文书馆的时候,馆前庭院竟然烧了一盆火,匡青茂、匡顺茂两兄弟正一张一张往里面扔誊好的卷纸。
冷时弘抱着帛布包好的案卷,在馆前傻傻站着,看着烈火把他辛苦抄来的卷宗吞掉。
匡氏兄弟看他默默忍受,少了些乐趣,忽而瞧见他抱着案卷的手腕上,有一串沉木佛珠。
匡顺茂把手上的纸往火盆里一翻,拍了拍手走到冷时弘跟前,盯着他那佛珠问道:“冷兄,你这佛珠,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借我玩玩呗。”
冷时弘立马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另一只手盖在佛珠上,说道:“不过是个便宜东西,不值得一看。”
“便宜东西?我最喜欢便宜东西了,拿来看看。”
冷时弘不动,匡顺茂对匡青茂甩了一个眼神,匡青茂立马窜到冷时弘另一边,抓着他的手腕,冷时弘又别开身子,不让他碰。
不过一拳难敌二手,匡氏兄弟一人掰一只手臂,将他双手掰开,冷时弘抱着的卷宗全掉在地上,匡青茂乘机勾着佛珠往上一扯,嘻嘻哈哈跑开。
冷时弘急得去追,匡青茂便把佛珠扔给匡顺茂,两人一来一回,佛珠在天上飞来飞去,冷时弘就左右胡乱跑步,最后落到匡顺茂手里,他哈哈笑道:“冷兄,你这佛珠材质好,非常适合当柴火,就来给这炭盆添上一把吧。”
说完,他便把佛珠往火盆里一扔,冷时弘喊着“不”,看着那佛珠入盆,赶紧跑过去撩起袖子,徒手伸到火盆里去捡,捡到那烧黑的珠串,用手将明火拍灭,捧在手心里。
匡氏兄弟吹了一声口哨,悠然自得回馆里去了。
单青云跑到他身边,他那双白净漂亮的手已经灼红起泡,她骂道:“时弘兄,你,你傻吗,一串珠子而已,烧了就烧了,也不是什么名贵木材,何必呢。”
冷时弘傻傻看着那发黑的佛珠,丝毫没感觉到被火灼烧的痛似的,呆呆说道:“这是老方丈送给我的。”
“那写信,再向他求一串不就可以了。”
冷时弘苦笑一声,说道:“他已经圆寂了……”
“那你就更不该如此,老方丈若得知你为了一串死物自戕自害,必定后悔送你这串珠子。”
“你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身为方丈必定慈悲为怀,怎希望你傻乎乎地烫伤自己,就为了捡这死物?”
“他是我爹!”冷时弘突然脾气爆发,语气突然像惊雷轰响,他意识到自己失仪,马上低声道歉:“对不起。”然后抓着佛珠往外面跑去,单青云追都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