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张嘴空口无凭,我怎知你不是胡说八道,诬赖到人家关家身上去,还是等次司大人来,升堂审问,论个清楚才好。”
“单兄弟,单大人!是,是我们兄弟愚昧,收了点关公子的东西。”匡顺茂急得跪在地上,甩了自己一巴掌,一边打脸一边说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贪财,不该贪财……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不要扯上次司大人。”
“哦?你倒说说看,他关绍德,是怎么指使你们的?”
匡顺茂一听这有了回旋的余地,赶忙交代道:“他说,叫我们兄弟在文书馆,扰一扰您的清净,也别做得太过了,使点绊子就行,我们兄弟俩顶多小打小闹,绝对没有那过分的贼心……”
单青云冷笑一声,骂道:“一丘之貉。”她压在桌上的手缓缓抬起来,在眼前翻转,看了看手掌,漠然说道:“我这手也拍疼了,怕是这十天半个月都写不好字了。”
匡青茂立马点头哈腰,谄道:“自是我们兄弟二人,替单兄……单大人把卷宗誊好,将功补过。”
“那多不方便啊,万一字体不正,或是誊错了……”
匡顺茂立马求道:“不敢,单大人,我们兄弟二人绝对一字不差给您抄好,绝对不会有错的。”
“要是有错的话呢?”
“我们兄弟二人要是没办好单大人的事,就……就天打雷劈,娶媳妇是丑娘,生孩子没屁眼。”
单青云这才甩了甩自己的手,悠悠然起身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任由那两兄弟在她桌上忙活。
这么一闹,这文书馆里,也再没有人敢给她穿小鞋了吧。
整三天,单青云都是坐在窗边,翘着二郎腿,一边赏着文书馆外初初绽放的樱花,一边喝茶吃青葡萄,时不时瞪匡氏兄弟两眼,监督他们好好替她抄案卷。
第四天上午,送文书去宫里的小官,端着托盘来到单青云跟前,说道:“今日圣藻宫六皇子给单大人送了一份帖子,请单大人亲启。”
单青云立马坐正,拿起那帖子,这帖子的封面是杏仁黄色的,指腹摸起来,平顺却不滑,双手捏着帖子放在鼻下轻轻一闻,带着丝丝墨香。她先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墨香沁入心里,方翻开帖子看内容。
这是一封邀请帖,六皇子见她文字俊逸,请她参加留园诗会。
这一赌,她成功了第一步。
单青云嘴角不禁轻轻勾起,她早听说过留园诗会,“留园”是当今圣上送给六皇子的成年礼,每年六皇子都会在留园住一阵,平日里也喜欢到留园赏玩,邀请雍京青年才子相聚,吟诗抚琴,谈经论道。
若不是她一出仕便去了道府,这等拼才艺的本事,必有她一席之地才对。她又想起了百花楼那两句诗,想来她那两句,现在已经成了百花楼的名招牌,落入东祁耳中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也不枉费她儿时被娘抽鞭子背古诗的痛了。
三月初五,春意闹,人逢喜事精神爽。
单青云有两喜,一喜是要去雍京城外的留园参加诗会,二喜是她月信来了,每日喝那苦不堪言的药就不说了,这些天她也实实在在地担心,万一要是怀上了孩子,她该怎么应对。
好在癸水还是来了,从来只有她盼着不要来,快些走的日子,没有像这些日子一样,如此盼望老朋友早点造访。
早上单青云让如意把拿得出手的衣服全部挂出来,现在挑一件合适的衣服可比诗才更重要,她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姜红色太鲜艳,不适合诗会这等风雅聚会,月白色又太素净,会把她这个人都给埋没了,看来看去,最后挑了件远天蓝的衣裳,既不突兀也不会淹没在其他的颜色里。
“如意,你给我把震齐兄送的那件红披风包上,我要带去诗会。”
如意照做,单青云接下那披风的时候,只觉有金子般的重量,她能不能从文书馆突出重围,就看这场诗会了。
留园在雍京城郊西留山脚下,外围是重重槐树,只留一条八丈官道通向门口。
到达留园的时候,一辆一辆马车都在门口轮流停驻,来的公子们都在门口下车,步入留园,别院深深,白墙高围,看不见里面的景色。
单青云下车递上帖子,侍奉的小官确认后,将单青云领入园内,留园内有湖,湖中心有岛,沿湖柳树刚发新芽,随风牵动。单青云沿着湖边的白石道走到平桥处,沿着笔直的平桥就可以走到湖心岛上去。
这岛恰好容了一个十丈方的四角亭,旁边又依着一个六角高亭,都是黑漆木制,亭里设了案几矮凳,陶炉茶具茶点等物,西面设了文房四宝,已有了十来个公子在里面交谈,随侍的人也有七八个,时而传来笑声喧喧,随着春风拂面。
单青云进亭,微微点头跟对上眼的人打了招呼,随后站到一旁吹湖风,这些人她都不太熟悉,先装装孤傲,看看形势再说。
这边湖风渐猛,吹散了她额边些许头发,岸边平桥入口的地方,又有了一阵哄笑,单青云看得仔细,东祁身着靛蓝宽肩束腰马甲,下面是白色大袖的裳,湖风吹得衣摆飞扬,似是御风而来,真巧,她也穿的蓝色。
他身后还有两个公子,说说笑笑正往亭子里走。
东祁前脚刚踏入亭内,公子们都凑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单青云就站在一角,他一个个认过人以后,转脸看到她,他们俩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东祁向她走来,站在她身边,对亭里的公子笑道:“各位,可认识他?”
亭子里的公子们都摇了摇头,东祁方像得了什么秘宝,借着机会展示似的介绍道:“这位来头可不小,他是按察司单仲贤大人的独子,单青云。”
他俩对面一个公子疑道:“单青云,那位探花郎?”
东祁笑道:“正是,青云写得一手好字,今日本宫特意请她来,为各位的诗才添金饰玉。”
另一公子从后面走出来,笑道:“既然是探花郎,怎可屈才替我们装饰,六皇子怕是不知道,近日探花郎,在南城会了花魁寻玉烟,有了名句,在百花楼将那位不知来历的震齐,给压下去了。”
东祁装模作样“哦”了一声,回头看单青云,笑道:“可有此事?”
单青云抿了抿唇,故意看着东祁笑道:“青云不才,不过是献丑罢了,若那位震齐高人愿同青云同场比试,青云说不定就比不过,落下风了。”
东祁高挑眉毛,一副可惜得不得了的样子,感慨道:“只是不知那位高人家在何处,又在何处高就,不然,将他请来,确实可以替本宫这诗会,锦上添花啊。”
单青云鼻孔里出气差点笑出声来,只好别过脸看碧潭湖水,憋笑。这人还真好意思,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了。
说话间,一位小官前来拜道:“殿下,小王爷来了。”
东祁喜色展露,阔步前去平桥迎接,单青云随着他视线一看,平桥那头来了五个人,领头那个公子摇着扇子迎面走来,乌发一半高束,另一半随湖风后扬,扬得很张狂。
他肤白貌清,一双剑眉如寒鸦展翅,一对星目如炬火之心,两颊似鬼斧刀裁,兰台廷尉拱梁高,生得好面相,只是细处却让人惊心,脸无喜色,嘴角却似狸猫带笑,身如青剑,姿态却如玉树招摇。
他见到东祁前迎,马上勾起笑脸,笑得人畜无害,那笑脸的转换惊得单青云满背寒意,此人绝非善类!
单青云立马上前拉住一个公子,问道:“这位公子,敢问来者何人?”
“他你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孤陋寡闻。”
“愿闻其详。”
“这位小王爷,是南靖来的,是当今南靖国皇帝的亲弟弟,叫李容俊,在南靖可是封了贤亲王的贵族。去年夏初,这位亲王甘愿以使臣身份,来我雍京议边境事宜,来了以后跟这些个年纪相仿的贵族世子相谈甚欢,直说雍京好玩,一直玩到了冬天,才依依不舍地赶回南靖过年。这不,年过完了,昨日又回来玩了。”
单青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让两位皇子化干戈为玉帛,停战养息,原来是南边来了个搅局的人,南靖皇帝登基不过两三年,没想到这么急着建功立业,若是此时两位皇子针锋相对,南靖得了消息突然发难,只怕江山不保,得不偿失。
“为何叫他小王爷。”单青云继续问道。
“这位贤亲王人不摆谱,出手又阔绰,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叫大伙儿别拘泥,也不用正儿八经叫他封号,他自称小王,大家只叫他小王爷就可以了。”
单青云对这人立马生起了防范意识,此人不简单,使臣出外最重礼,要的就是一个尊重,他自降身份,弄不好只是借游玩之名,打探国务虚实,赶回去过年?回去送消息才是真的。若不是圣上及时出面坐镇,只怕南靖的兵此时已经打过越东江了。
东祁和这位小王爷寒暄过后,一起走进亭子里面来,小王爷一一问候各位公子,熟稔得不得了,单青云这才发现,此人在一众穿着素净颜色的公子中,独独着了一身桃花粉色的衣裳,骚气十足。一见她这个生面孔,便走过来,眼带秋波含笑问道:“这位公子不曾见过,敢问是哪家的良秀啊?”
单青云睥睨漠视,一副将他百般心机看透的样子,冷笑拜道:“不敢妄称良秀,小小文官一名,不足以让小王爷挂齿。”
李容俊收起折扇,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后仰,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单青云,随后一张脸冲到她眼前,吓得她脑袋往后闪了一闪。
李容俊像个三岁小孩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左看看右看看,随后问道:“这位公子,莫非与小王有仇?”
单青云退后一步,跟他拉开距离,歪嘴冷笑,敷衍说道:“岂敢跟小王爷有仇,不过是第一次见这般风流人物,敬而远之,免得唐突了小王爷。”
东祁也走过来,对李容俊解释道:“青云第一次来这诗会,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小王爷见谅。”
“青云?好狂的名字。”
单青云颇为瞧不上眼地回道:“比不上小王爷名讳,名不副实。”
李容俊一脸惊恐,讶异十分,好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问道:“你竟然,觉得小王长得不好看?”
单青云不回答,转过脸,小王爷李容俊便硬是要走到她脸前,急道:“你倒说说,小王哪里长得不好看?哪里?你昧着良心说话,不怕天崩地裂,雷劈到你脑袋上吗?”
单青云轻轻咳了一声,笑道:“青云一向坦坦荡荡,有话直说,没想到小王爷是这等在乎皮相的人,早知道就撒个小谎成全小王爷的体面了,失礼,真是失礼啊。”
李容俊瞪大了眼,更加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你是真心觉得小王长得,不好看?”
单青云故作无辜地点了点头,李容俊一口气吸到底,身板挺拔直往后倒,所幸两个公子眼疾手快,将他扶了一扶。
东祁见李容俊气得往后倒,立马训道:“青云,放肆。”随即又向李容俊拱了拱手,说道:“小王爷莫怪,青云年轻,性子未免张狂了些,小王爷就当看了个笑话,切莫往心里去。”
李容俊立刻恢复了元气,对着空气哈哈干笑了两声,说道:“六皇子客气了,我看这位青云公子,男生女相,颇有意思,开句玩笑逗一逗他,没想到此人不怎么幽默嘛……细细究起来,小王开玩笑在先,还是小王的不是。”
“小王爷待人亲近,何来不是,青云,快给小王爷敬茶赔罪。”
单青云从伺候小官送上来的托盘里单手拿起一杯茶,伸到李容俊面前,歪着个脑袋,微抬着头,眼神像是鄙视,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模样,轻蔑说道:“青云给小王爷赔罪。”
周围公子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实在看不懂单青云这毫无礼貌可言的道歉是怎么回事,这姿态不像在赔罪,像足了在找茬,有东祁在侧压阵,公子们既不敢上前训斥,也不想得罪小王爷替单青云助势,都是左右为难。
李容俊脸色有一瞬僵硬,看了看她手上那杯茶,又看了看她这个人,继而又挂上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双手从她手里拿过那绿釉杯子,细细饮下,说道:“好茶,好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