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青云见到孙妈妈这严厉的样子,心里有些怂,赶紧站起来,双手叠在腹前,解释道:“孙妈妈,不过出去换点银子,过几个月攒点钱就换回来了。”
“那也不行,谁知你到时候有没有钱赎回来?小姐是交代过我的,这两幅画至少价值两千两白银,小姐临终把自己的妆奁金银钗物分给大小姐和二小姐作嫁妆,把这些个字画全留给你,也是给你作嫁妆的,不是给你胡来的。”
“我现在又不嫁人,放着也没用,不过换点银子应急而已,孙妈妈,我不是胡来,这些银子将来巴虎要还给我的。”单青云使尽全力用那些个女儿家撒娇的语气求孙妈妈,就差拿出手绢抹眼泪了,只是姿态生硬至极,对孙妈妈没什么作用。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个心思。”孙妈妈抓着单青云的两手肘,抓得她疼了起来,把她压回椅子里,孙妈妈从未如此用眼神压制她,也从未如此认真对单青云说话,那字字句句往心里戳,把她那些心思都戳了个透,“你装男人装久了,忘了自己是个女儿家?整日想着加官进爵,真不要嫁人了?”
单青云有些慌了,支支吾吾说道:“孙妈妈,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孙妈妈看着你长大,你身上几斤几两肉我会不知道?主君已经在物色人过继了,你不服软求他给你许个好人家,还在跟他置什么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盛英可怜想帮她,不过只是一重心思,另一重,是看着那巴虎将来有出头之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单青云慌得闪开了眼,说道:“孙妈妈说什么呢,我不过念及盛英骨肉之情,替她选个好夫婿……”
“这话你骗得了他们,你骗得过我吗!孩子,仕途官场是他们男人家干的事情,你终归要嫁人的,你不可以忘了你是谁,你生来如此,何必老是妄想着逆天改命呢?”
单青云鼻梗一热,带出了眼眶里的热泪来,生来如此?她笑了,生来如此?
若真是生来如此,她怎么会一心一意只想着功名利禄,她不该天生就整天沉溺于后院琐事么?若是生来如此,她不就该一朝落榜无人识,针线结穗信手拈来么?
生来如此,就是这世上最可笑的谎话。
她抬头对上孙妈妈严厉的双眼,泪水从眼眶涌出,划过面颊,她说:“我不要像她们一样,我不喜欢后院,我不会相夫教子,我也没有兴趣钻研如何讨一个夫君的喜欢,如何不被他抛弃,如何抓住他的心。孙妈妈,我不是要逆天改命,这,就是我的命!”
孙妈妈双手一震,抓她的力气泄了个透,颤抖着,放开了她。
那年夏末,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孩子,浑身腥气,皱巴巴带着血,啼叫嘹亮,一听就是个健康的好孩子,那时的她看着这个世界,一切大概都是朦胧的。
小姐含着泪,咬着牙,让她裹住这孩子,坚决说这是个儿子,除了她,不让任何人抱她,以青云之志的寓意取名,教她识字、背书,和小男孩们争强好胜,那些女儿闺阁里玩耍的东西,她从未碰过。女儿家的温柔缱绻,在这糊涂的岁月过后,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孽缘,都是孽缘啊。”孙妈妈不禁嚎啕大哭,这么多年的愧疚,一年一年积在心里,像囤积的洪水一样,此刻终是兜不住了,倾泻而出,滔滔不绝。她背过身去拢起袖子抹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这嚎哭。
单青云用手擦了擦脸,走过去搂着孙妈妈的肩安慰道:“既已如此,孙妈妈何不成全了我,将来我若能成就青云之志,不还是件大好事么,不枉我娘的期望,不枉我娘给我取这么个名。”
孙妈妈听着却哭得越发厉害,如意过来轻轻拍她的背,拍着拍着竟然也跟着哭起来。
单青云嗔道:“你也跟着哭,还嫌妈妈哭得不够可怜啊?”
这傻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孙妈妈看她那样子实在滑稽,自自然然止了哭,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好了,如意你别哭了,孙妈妈都笑话你了。”
如意看亲妈不哭了,一抽一抽地才渐渐恢复过来,即使委屈得不得了,也没忘了主动去外面打水进来给孙妈妈洗脸。
如意在脸盆里浣手巾,单青云接过手说:“我来吧。”她拧了拧白巾子,替孙妈妈擦脸,孙妈妈突然抓住她的手,跪到地上。
单青云又急道:“孙妈妈,您这又是干什么?”
“孙妈妈知道劝你不住,孙妈妈在你娘面前发过誓,今生一定要亲自送你出嫁,妈妈这么多年也没给你跪下过,你答应妈妈,将来哪怕你五六十岁、七八十岁,你也要想法子当新娘出嫁,不然孙妈妈死后下地狱,死也不能瞑目。”
“孙妈妈……”
“你答应我!”
单青云闭了闭眼,这话看来这辈子都是拗不过去了,“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那两幅画,我要拿出去当了。”
孙妈妈扶着她的手起身,拿过巾子擦了擦脸,说道:“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反正都是你的东西。”
“如意,把那两幅画拿到山水阁,活当,当六个月吧,孙妈妈已经说了值什么价,别差太远就行。”
如意“诶”地答应一声,便去寻了画出去当钱,当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回来,将当票收好。
单青云提了五百两仍请孙妈妈做主,去采买那四十九抬彩礼,又写了张字条拿了些钱让小厮送去给巴虎,让巴虎早点请人来问盛英八字,去庙里合婚,纳征时把金雁子和彩礼都按要求送来即可。
接下来她该愁的,就是上任按察司文书馆执笔的事了。
上任这天,正月二十五,这天气晴朗,蓝天白云看得单青云越发不爽快,仿佛老天爷都在跟她作对似的,她心情不好,这天偏要弄个晴阳高照的好兆头。
单府两马车出府,一辆去了宫里上早朝,一辆去了按察司报道,单青云身着绿袍,衣服胸前绣的一只呆滞黄鹂,她坐在马车里托着腮发着呆,从文书馆往外跳,还真是前路艰难。
车停,单青云下来,按察司门口早有杂役小官候着,领她进去熟悉环境,认认门。
进了按察司的门,首先四四方方一个前坪,坪后是大名鼎鼎的公道馆,那些个少见的奇门异案,又或者是牵扯甚广的重案,需要下个定论时,公道馆才会开门,主审必是按察司主司及两位次司,外加枢密院特使坐镇,以求公平公正。
小官向单青云介绍道:“公道馆,希望单大人将来也有在此地主掌的时候。”
单青云不屑一笑,说道:“借您吉言。”
这前坪左右是两条道,小官领着单青云往右边走,路上便又问道:“单大人可知咱们按察司的制式?”
“略知一二,北梁各类刑罚制度,审判尺规,都由按察司秋毫馆根据各类案件或政务拟出,拟后送当朝宰相过审,法理规矩就此立下,各道依据法典审案,定案后过将由按察司七门察案使核审,若牵扯到官家,或实难裁定,就由按察司七门察案使亲自审理,定案不改。”
小官接着单青云的话头介绍道:“这七门办公地恰是分列按察司两边的七院,定案文书,便交由文书馆执笔们整理抄誊归档,文书馆就在咱们按察司北边,文书多,所以地方也宽敞。”
小官领着单青云走到文书馆,馆分四层,地方大得可以媲美公道馆的占地了,小官继续一边走一边介绍:“文书馆上三层都是卷宗,最下这层就是单大人以后办公的地方了。”
文书馆三面通窗,皆大开让天光自然倾入,唯有北面是墙壁,上首一张书桌,一个年纪稍大的人正坐那儿提笔写字,下面分列两排,每排四桌,有七人正伏案抄誊,无一人穿官服,显得她这身衣服格外怪异。
五个杂役小官在搬动抄誊好的案卷,这些执笔们时而走神远望,时而唉声叹气,还有两人觑她两眼竟然笑闹起来,都不太专心干活。
唯有一个白袍灰长褂的人坐在左边第一位,安安静静地誊卷,丝毫不受影响。
小官上前向北面为首那人细语两句,那人抬头看见单青云,摸了摸自己一把灰白胡子,下桌走到单青云面前,喜道:“不愧是单大人的麟儿,果真非凡俊秀。”
单青云拱手行礼道:“大人好。”
身旁小官赶忙介绍:“这位是咱们按察司主管文书的衡思源大人,衡大人,新官小的给您带到了,以后就由您安排诸事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领单青云进来的小官还没走,那些个执笔们早就停笔回头看她,视线全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衡大人将她领到北面上首书桌前,介绍道:“这位是新上任的执笔,是按察司次司单大人的独子,单青云,以后跟各位共事,互相帮衬些,若得高升,莫忘了同僚情谊。”
单青云拱手左右拜了拜,说道:“向各位同僚问安。”
那位白衣灰褂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清心寡欲的作风,单青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而他旁边那一桌的蓝衣公子,笑着问道:“既是那位单大人的独子,怎么沦落到跟咱们一处共事?”
那些个人瞬然哄堂大笑,讥讽之意都写在脸上,单青云冷笑一声,答道:“家父听闻文书馆诸位办公心神不宁,时有差错,看来……”坐下诸位听到她提到单仲贤,一个个都调整坐姿,装得正儿八经的样子,单青云不免轻蔑一笑,续道:“看来只有这位公子,被家父说中了。”
那公子顿时失去了笑容,后面四五个人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衡大人愁容满面,压了压手,说道:“玩笑适可而止。”他面向唯一一个不笑的那位,对他说道:“时弘啊,你文风出彩,就由你来带一带新人,让他早点适应。”
那位叫时弘的公子这才起身拱手拜道:“下官遵命。”
“青云呐,你就坐到时弘后面去吧。”
“是。”单青云移步到那白衣灰褂的人身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他五官俊秀,声音清洌,是个知道礼义廉耻的干净秀才模样,对着单青云也礼数周全,拱手说道:“在下冷时弘,望海道人士。”
“冷时弘?”单青云惊异得眼睛差点儿掉出眼眶来,这不是她应试那届的状元郎吗?怎么会窝在这文书馆跟一群纨绔子弟一起混起了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