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仲贤急急忙忙跑到前厅去见客,单青云一听是上官家的人也赶着跟出来,跑到单家大厅,只见上官洛坐在左侧首位的交椅上,手里捏了个红帖,帖子角都被捏得折出皱来。
左边站着个低着头的上官庆,胡子拉碴,眼圈冒黑,必是一夜没睡。
单仲贤在入厅处稍微停了停,先挂上一副笑脸,上前拱手道:“上官兄,别来无恙啊。”
上官洛双眉斗怒,“哼”地一声,说道:“无恙?我如何能无恙?瞧瞧你们家养的好女儿,独自外出不说,还教人……你们家,这不是生生往我脸上抽巴掌么。”
单青云上前拱手拜道:“上官伯伯,此言差矣……”单仲贤不等她话说完,便呵斥:“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单青云咽了一口气,退了下去。
“哼,你们家教女无方,看来教子也不怎么样!”
单仲贤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说教,立马压下了头,说道:“盛英此事确是愚弟管教不严,愚弟对不住上官兄。”
上官洛一把将手背在身后,怒道:“今日我来,便是要讨个说法。小儿与你女儿这亲事,必是作不成了。”
单仲贤被他唬得退一小步,又艰难赔笑道:“上官兄,事已至此,愚弟也没什么好辩护的,只是盛英和庆儿感情深厚,此事,咱们再从长计议不可以吗?”
上官洛越发气势凌人,咄咄逼道:“还从什么长,计什么议?一个被玷污过的女子,难道你还让我上官家发八人大轿娶进门不成?我上官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上官兄……”单仲贤自觉理亏词穷,只能叹气,转而走向上官庆问道:“贤侄,你说句话吧。”
上官洛赶紧挡到上官庆身前,说道:“他还能说什么?这亲,非退不可!”
“上官兄,若是贤侄不弃,盛英,盛英给贤侄作妾……”听到“作妾”二字,上官洛像恶狼一样从鼻子里“嗯”地哼了一长声,单仲贤气势被压,又改说道:“作个伺候人的婢子,也未尝不可。”
“哼,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这样不知检点的姑娘,休想进我上官家的门!咱们这亲,就此作罢!”
上官洛把那和亲帖摔在地上,甩袖而去,上官洛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两只无神的眼睛盯着地上。
上官洛临到门边,回头看到那木头儿子,骂道:“庆儿,还不快走!”
上官庆此时才有所反应,寥寥草草向单仲贤鞠了一躬,随着他爹离开了单府。
单仲贤一大早遇到这么件糟心事,脸都丢没了,一声长叹,扶着把椅子坐下,揉了揉额头,看到在厅里的单青云,便对她说道:“你去把那位壮士放了,让他回家吧。”
单青云恭恭敬敬回了个“是”,去账房先准备了些银子,到马房把巴虎放了,走到跟前在天光下才发现,巴虎那一脸胡子埋没了他那清亮的圆眼,这人眼睛有隽秀神彩,身材却牛高马大,壮硕有力,像是个心有柔情的硬汉。
单青云送他到门口,便说道:“昨夜之事,我们单家多有得罪,这些银子,一来感谢巴虎壮士救我妹妹,二来是为昨夜的无理,给巴虎壮士赔罪。”
巴虎伸出一掌推开银两,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生而为人,该做之事,哪儿有向人讨赏的道理。”
“话虽如此,巴虎壮士若不收这银两,青云难以心安,尤其此事,毕竟是家丑,还望巴虎壮士……”
单青云话还没说完,巴虎便举起手,发誓道:“我巴虎若将昨夜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就遭天打雷劈,绝户绝后!”
单青云对这人豪爽品性佩服至极,立马鞠躬拜道:“多谢巴虎壮士!”
巴虎将她扶起,说道:“我看青云兄弟生得虽然瘦弱,倒是个讲情义的好人,我不要这银两,能与青云兄弟交个朋友,也不枉我巴虎昨夜在马房冻的一晚。”
“承蒙巴虎壮士不弃,青云能结交巴虎壮士这样的朋友,也是三生有幸。”
“青云兄弟若不嫌弃我这山野村夫,改日到家里来喝酒,你我畅怀痛饮。”
“那是自然,到时候青云一定切上好肉,与巴虎兄吃肉喝酒,聊天谈地。”
巴虎哈哈畅怀大笑,抱拳说道:“多谢,那我就告辞了。”
单青云伫立在门口送行,看着他从侧门走出去,尚未走得有多远,突然又转头回来,对她说道:“这话虽然不该我说,可我忍不住,我知道你们高门大户规矩多,可出这事最难过的毕竟是你妹妹,你们,不要为难她。”
单青云先是一愣,没想到这位非亲非故,路见不平的壮汉心思倒细腻,拱手道:“巴虎兄放心,我妹妹到了家,有自己人照顾,必定周全。她毕竟是我爹亲女儿,绝没有为难的道理,青云在这里多谢巴虎兄关心。”
巴虎点了点头,嘴里说道:“那就好,告辞。”
这一回,巴虎终于走远。送走了他,单青云回头往听雪居去,路过那大厅,便听到他父亲在那里吩咐亲侍陈印。
“你带两个人去关家,捎一句话:要么官司场上见,要么找人来提亲。”
单青云被他这话惊得睁圆了眼,迅疾跑过去阻止道:“父亲,万万不可!”
单仲贤对陈印说:“还不快去。”
单青云拦着陈印道:“父亲,你要让盛英嫁到关家去?你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这是最好的方法,既是他关绍德做了这事,上官家又退了亲,只有送到他关家去,才能了解了这桩错事。”
“那关绍德是什么人,您难道不知道吗,性格恶劣,人品极差,您把盛英嫁给他,不是把羊往那虎口上送吗?”
“盛英已经做错了事,只能说,这就是她做错事的代价。”
单青云仿佛听错了话似的,反问道:“盛英做错了事?”
她呵呵冷笑一声,续道:“父亲您怎么能说出,这是盛英做错了事呢?”
“若不是她不守妇德,私自溜出门,怎会遭人玷污?怎会让人指着脊梁骨退亲呢?”
单青云只觉得这话滑天下之大稽,反问:“妇德?妇德就是让人连门都出不了,出去了就该被强暴吗?发生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关绍德这等恶人的错吗?难道不是雍京巡防卫救助不力的错吗?父亲凭什么怪到盛英头上呢?盛英不才是那个最可怜的受害人吗?”
单仲贤指着单青云,抖着手说道:“深闺女儿,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阴差阳错,教出你这么个不顾人伦,不讲规矩的东西,我不能由着你们再胡闹下去!陈印,速去关家带话!”
陈印领命退下去,单青云阻拦不及,她背对着单仲贤,侧过脸,天光在屋外,沉黑在屋内,硬生生把她的面容劈成黑白两半。
“父亲,如果我能替盛英再寻一门亲事,你允不允?”
“你若有这个本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必答应你。”
“好!一言为定。”
单青云实在不能任由这事往那最差的方向发展,赶忙往后面跑去,招了轿子往单府西北方向冲,赶到四姨娘的院子,含熏院。
单青云进了他们屋里,赶到盛英房门口,才发现这里已是一片狼藉。
满地的碎瓷渣子,白瓷碗,青瓷茶杯都有,那螺钿梅花柜子上沾着茶叶,水渍污了柜面,四姨娘坐在圆桌旁用绢子抹眼泪,盛英和漫英两个人坐在床上,相拥着哭泣不止。
单青云看得难受,闭了闭眼冷静一小会儿,方提步进门轻声唤道:“四姨娘。”
四姨娘背对着他,听到声音赶紧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起身说道:“大公子来了啊,真是,大公子来了也没听见人说一声,这些个偷懒坏事的,必要打几板子才知道厉害。让大公子见笑了,看这一地的笑话,来人啊,赶紧扫一扫。”
“四姨娘莫怪他们,我来得急,有话单独和盛英说。”
四姨娘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说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四姨娘,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四姨娘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朝床上招了招手,说道:“漫英,我们走。”
漫英用袖子擦了擦核桃似的眼睛,抿着嘴哭泣,乖乖起身跟四姨娘出了房门。
盛英一袭白衣,脸上憔悴未消,青肿仍在,歪着头靠着床栏杆,病娇弱体,眼泪直往外滚。
单青云走到床边,锁着眉头,劝道:“盛英,你可不能再哭了,再哭可就耽误事了。”
盛英看都不看她一眼,一抽一噎,独自哭着。
单青云在床沿边坐下,说道:“今天一大早上官家来闹退婚,父亲想要把你嫁给关绍德了事,你再不振作一些,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盛英一听她的话,一时愤懑溢满了胸腹,气一抽,哭得越发厉害。
单青云握着她的肩膀,劝道:“哭是没有用的,你难道就心甘情愿嫁给那个恶霸吗?”
盛英抽噎许久,终于冷静下来,心一横,在床上向单青云跪道:“好哥哥,你救救我吧。”
单青云去搀扶,盛英却挡开她的手,给她磕了一个头,续道:“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在这家里没说过你一句好话,时不时还拿话戳你心窝子,是我错了。可我盛英也对天发誓,我从来没害过你,从来没做过在背后挑拨离间的阴人事。”
她抬起头来,满眼含泪,哭道:“如今你愿意来看看我,无论是可怜我还是心疼我,我只认定你愿意帮我,我便只求你一件事,求你看在我们流着同样的血这一情分上,帮我这一把。”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你让我跟上官哥哥见一面,一面就成!”
“盛英,今……”
单青云话尚未说出口,只见盛英双眼泪目,眼神决绝,凄凉至此,生生把她要说的话噎了回去,让她不自觉答应下来,“好,我帮你。”
盛英又对单青云磕了一个响头,说道:“好哥哥,从此,我盛英这辈子,谁也不欠,就欠你这一份情,将来赴汤蹈火,也必会还你。”
单青云受了这一个响头,答应帮盛英,却难寻一个好办法。
晚上在听雪居,星光正好,单青云命人在院子里生了一小团火,架起了炉子温一壶清酒,拿了个小凳坐着,孤人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