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青云跟着单仲贤去了对面耳房一间屋,单仲贤将房门关上,摊出一只手。
单青云从腰带里拿出了那块传家的白玉环放在他手里,单仲贤把玉环收进袖兜里,俩父女等了一小会儿,才开门出去。
单仲贤走到老太太跟前,赔笑道:“青云身上没有玉佩。儿子对青云管教甚严,青云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养的是浩然正气,怎么可能做出那下作的事情来,老太太多虑了。”
“多虑的不是我,是你那哭哭闹闹的小老婆。”
七姨娘听得单青云身上没东西,已然惊吓异常,嘴里只细细念叨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单仲贤板着脸,走到七姨娘面前直接给了一巴掌,怒道:“泼妇,你成日在我跟前没事找事便罢了,大过年的,也敢惹老太太不愉快,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滚出单家大门。”
七姨娘双眼含泪,眼眶泛红,捂着脸瞪着单仲贤许久,大哭着跑出老太太的屋子。
全家人在老太太屋里看了一出好戏,各个都使着眼色,一顿晚饭老太太吃得也不愉快,吃完饭便让人都散了。
单仲贤带着单青云回到书房里,他坐在桌里,将那枚玉佩掏出来放在书桌上,单青云看着那白色玉佩,说道:“父亲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
“这玉佩。”
“我知道不是你,没必要问。”
“那父亲引我到这书房,意欲何为?”
单仲贤抬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许久都没能看明白,不过三年未见,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前几日在祠堂,你说的话,为父就当你使小性子,原谅你了。”
单青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道:“父亲是在同我说笑吧。”
“你的鸿鹄之志,就收起来吧。朝堂,不是你一个弱质女流可以染指的。”
“我是弱质女流吗?这么多年,我怎么没发现呢。”
单仲贤捏紧了拳头,隐下自己要发作的怒气,说道:“为父再说一遍,等个时机,定让你嫁个好人家。”
“女儿也说过了,女儿现在不想嫁人了,父亲不用多费口舌,有那功夫,不如多娶几个姨娘,多生几个儿子。”
单仲贤怒气难忍,“嗙”地一声双手拍在椅子扶臂上,说道:“你不要把为父的仁慈当令箭,不知好歹。朝堂险恶,人人自危,今日皇上赴宴,龙体康健,当场抓了几个人,都是多年来的朝堂栋梁,如今搞得年后立斩,你以为为父是在开玩笑吗?”
“畏首畏尾,何来荣华富贵?所谓富贵险中求,父亲你怕,我不怕。”
单仲贤拍案而起,怒道:“你不怕,你不怕拖累我单家两百多口人吗?你不是只有你自己,你会害死单家。”
“父亲放心,无论出什么事,皆是女儿一人扛过,自会保全单家,荣耀共享,罪罚独当,女儿立誓保证,可以了吗?”
“你说独当,就能独当吗?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人获罪,株连九族。”
“说到底,父亲你是怕女儿东窗事发,连累到你,若真怕到如斯地步,不如明日就将我逐出家门吧,一了百了。”
“你!你怎变得如此乖张怪戾,毫无人性可言?”
“对啊,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呢?”单青云忽而双眼失神,苦笑一声,又说道:“父亲放心,家里祠堂,不还有一块丹书铁券么?出再大的事,交我一人性命,保单家平安,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
单仲贤神魂一荡,怒气消了大半,他缓缓坐下,问道:“你早就算到这一步了?”
“父亲,女儿不是那没脑子的人,且我说到做到,您看着就好。”说毕,她拱手鞠躬,退出书房。
房内豆灯的烛火跳跃,单仲贤仰着头,合了眼,这一片死样的寂静,总透着不祥之感,她的少年意气,竟然像极了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为何老天无眼,她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大年三十,连日的雪,彻底停了。
对于单家来说,年三十头一等大事,便是在祠堂行祭祖大礼,宗族里各支系齐聚一堂,按辈分依次跪拜,告慰祖先在天之灵,给祖先拜年。
各支系亲戚一大早均已到场,要干活的也都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好找汤管家要工钱,巳时一到,汤管家喊道:“时辰到,子孙进祠。”
单青云的大伯单伯贤是嫡长子,是整个单家的族长,他带领着单仲贤、单季贤,三人整理衣冠从祠堂门前缓缓步入,接下来便是贤字辈旁系兄弟,而后便是旁系后辈的单姓子侄们。
单青云一直站在门口边,听着汤管家唱祭词,喊着“跪,起”,引领单家兄弟们行大礼,她低首敛身,严肃穆然,静静等待祭祀结束。
这一幕落在了祠堂前站在青石砖旁守礼的七姨娘眼里,她三两步猫到四姨娘身边,低声问道:“这家里的宝贝长公子,怎么不进祠堂啊?”
四姨娘瞟了单青云一眼,低声回道:“是主君不让进,这么些年,只要是祭祀,他都站在门外面。”
七姨娘斜眼打量着单青云这个人,白白净净,人倒是眉清目秀,脸上冷清得很,从没见他带过什么亲热的笑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作为个男的,也瘦得过分了些,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还有点矮,他身边那个丫环都显得比他壮实,真就是个书呆子?
她又低声问道:“你说,主君对这长公子,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啊?”
四姨娘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不疼吧,吃得好穿得好,还不许旁人亲近了他,说什么怕坏了他的秉性,说疼吧,平日里没说过一句好话,家里的事一点都不让他插手,以前他出主意让闲着的家奴出去跑药材赚点营生,被打了一回。”
七姨娘侧着眼又打量了单青云一回,依旧得不出什么要领来。
单青云似乎感受到了前方的视线,抬眼一看,七姨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对视吓了一跳,闪烁着眼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祭祀直到午时才结束,单仲贤招呼着近支的兄弟们去主院吃饭,汤管家安排远支的和帮忙的兄弟们在小院子用餐,单仲贤不让单青云进祠堂祭祀,自然也就不要求他陪自家兄弟喝酒,祭礼一完,单青云就回听雪居了。
午饭一过,各房各院都回房休息,七姨娘从主院屋里出来,走到自己软轿门前,脑子里都是单青云站在门口的画面,她握着小暖炉,把奶妈招到身边来问道:“你说这主君,到底是喜欢长公子,还是讨厌长公子?”
奶妈抱着末英,末英比瑁云好哄,脚一巅一巅地走两步就睡了,奶妈见孩子睡着了便回道:“这个小的不敢乱猜……”
七姨娘眼珠子翻上天,骂道:“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
她转身上了软轿,奶娘抱着孩子进了后面的轿子,一行人从单府主院东北角角门出来,正要沿着内府车马道往悠然居去,角门口便听到有人骂骂咧咧地撒泼,“没见过这么当家主事的,抠搜成那样了,还长公子,我呸!”
“停轿!”七姨娘听到那话,立马掀了轿帘出来看是谁,只见三个妇孺坐在角门边围着花坛的石崖子上,正缩在一起,提溜着眼看她,眼里都是胆战心惊。
七姨娘给出一副笑脸,说道:“妈妈们别怕,我入府不久不懂事,打扰了妈妈们的雅兴,刚才说话的,不知是哪位妈妈呀?”
左右两边的两个妇女立马指着中间那个,“是她!”
中间那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用灰布条包着,一瞧旁边的人都让她背黑锅,立马就嚷嚷起来,“臭不要脸的贱货,你们哪只眼看见是我了!”
七姨娘上前一把拉住这位妈妈,笑道:“这位妈妈,不知妈妈姓什么?家住哪里?哪里人士?”
妇女腆着笑脸,说道:“老奴姓蒋,家住的远,怕是娘子不识得地方,老奴还有事,就不打扰娘子了。”
蒋妈妈提脚要溜,被七姨娘拉了回来,“妈妈别急着走,自是有好事才找您,您先跟我去我的地,我有话问你。奶妈,让这位妈妈上轿。”
奶妈无法,只得从软轿出来让位置给蒋妈妈,七姨娘接过她手里的孩子回轿,一行人加快脚程回到了悠然居。
进了悠然居的大屋,七姨娘把孩子递还给奶妈,一边往里走一边嘴里咗咗地响,一只大白猫从屋子最里面的柱子后面走出来,“喵”了一声。
七姨娘弯腰抱起猫坐在主位上,顺着猫的毛摸了两把,又对蒋妈妈笑道:“妈妈请坐,快给妈妈倒茶。”
蒋妈妈扯着自己的衣角,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末尾的椅子上。
七姨娘一边抚着猫,一边说道:“蒋妈妈近些坐,咱们好说说话。”
蒋妈妈无法,只得起身坐到靠七姨娘最近的椅子上,屁股只敢坐上一小半,两只手死死抓着衣角放在腿上,不敢乱动。
“蒋妈妈别紧张,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不会害妈妈的。”
蒋妈妈屁股往离她远的方向挪了挪,陪笑道:“我们这下里巴人,不敢靠娘子太近,怕冲撞了娘子。”
“什么娘子不娘子的,我不过是主君的一个小姨太,排第七,我命苦,以前是给人唱戏陪笑过活的,怕是妈妈都要瞧不起我。”
“不敢不敢,娘子跟天仙儿似的,老奴哪敢瞧不起娘子。”
七姨娘把猫放走,握着蒋妈妈的一只手,说道:“我一见妈妈就觉得亲切,您这模样,像极了我亲娘。”
蒋妈妈赶紧“咚”地一声跪地上,求道:“七姨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不敢当啊。”
七姨娘把蒋妈妈扶起来,扯出绢子抹了抹眼睛,说道:“我娘去得早,所以我命苦,这府里只有我没娘提点教导,总叫人看笑话,蒋妈妈若不嫌弃,就认我作个干女儿,让我也能圆满有个娘。”
说着,她便跪到了蒋妈妈跟前,蒋妈妈用手托着她胳膊不让她跪,她却死活要认这个干妈,“您不答应,今天我就跪在这不起来了。”
“您起来,我受不起,您……我认,我认,这么好的干女儿,必定是祖坟上冒轻烟了,老天才赏我一个。”
七姨娘这才起身,对着蒋妈妈甜甜地喊了一身:“干娘。”
蒋妈妈“诶”地一声答应着,两人相互扶着就了坐,七姨娘又招呼下人给蒋妈妈上了些千层糕、绿豆饼之类的小茶点,亲手递了茶给蒋妈妈喝。
蒋妈妈喝过茶,塞了一嘴小点心,七姨娘逮着机会,问道:“干娘,咱们家不是洛家那位主母主事么,怎么方才在花坛子那里,您说是长公子当家呢?”
蒋妈妈咳嗽两声,仰头吞咽了两大口,又喝了一口茶,身子才倾到七姨娘这边来,小声说道:“您是不知道,小年那日,主家娘子病倒了,这个瘟神当时在屋里逞能,便管了一天事。”
“听干娘的语气,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那个挨千刀的,远支亲戚给咱家帮忙,年前只给一半钱,年后再给另一半,咱们家又不是那破落户,这事传出去,这雍京城的世家贵族不笑话死咱们家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