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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夜之梦”号汽船上 俄亥俄河 一八五七年七月

七月初的一个闷热夜晚,“热夜之梦”在天黑时离开了新奥尔巴尼。尽管在河上待了这么多年,但阿布纳·马什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精神抖擞。他花了一整个上午在路易斯安那和新奥尔巴尼安排最后的细节;他雇了个理发师,和造船厂的人员共进午餐,然后寄出一堆信件。他冒着下午的暑气,到船舱里安顿下来,最后一遍巡视汽船,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然后在部分乘客登船时迎接他们。晚餐只是随便塞了两口,吃过饭他前往主甲板,和正在检查锅炉的轮机长及机工打招呼,看着大副监督最后一批货物装船。阳光无情地炙烤一切,空气显得黏稠而凝滞,力工浑身大汗地抬着板条箱、捆包和木桶走过狭窄的登船木板,而大副片刻不停地咒骂他们。马什知道,在河对岸的路易斯安那,其他汽船也正在离岗或装货:有辛辛那提邮轮公司低压的“雅各布·斯特拉德”号 ,有辛辛那提与路易斯安那定班航运公司轻快的“南方人”号,另外还有五六条比较小的汽船。他在留意这些船有没有要沿河而下的,虽说暑热难当,太阳下山后蚊子成群结队地从河面上起飞,但他的心情好得出奇。

主甲板的前后舱都堆满了货物,几乎占据了锅炉、火炉和轮机之外的全部空间。“热夜之梦”装载了一百五十吨的捆包烟叶,三十吨的铁锭,无数桶的糖、面粉和白兰地,用板条箱保护的圣路易斯富豪订购的高级家具,几大箱食盐,许多捆丝绸和棉布,三十桶钉子,十八箱猎枪,一些书籍、纸张和其他日用品。还有猪油,十二大桶品质最高的猪油。但严格地说,猪油并不是货物,而是马什自己购买并下令存放在船上的。

主甲板上还挤满了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密集得就像河面上的蚊子,在货物之间涌动。这层甲板塞了近三百名乘客,去圣路易斯的船资是每人一美元。但一美元仅仅是船资;他们只能吃他们自己带上船的食物,运气比较好的人能在甲板上找个地方睡觉。他们以外国佬为主,爱尔兰人、瑞典人和大块头的荷兰人用马什听不懂的语言彼此吼叫,他们喝酒、咒骂、打孩子。有些猎人和普通工人也待在这底下,他们太穷了,就算马什开出了酬宾价,他们也只买得起统舱的船票。

住船舱的乘客则要支付整整十美元,至少打算一路坐到圣路易斯的那些人是这样。即便如此昂贵,船舱依然几乎全满;事务长告诉马什,住船舱的乘客共有一百七十七位,马什觉得这是个幸运的数字,因为有两个七。乘客中有十几位种植园主、圣路易斯一家大型毛皮公司的老板、两位银行家、一个有钱的英国佬和他的三个女儿,另有四位前往艾奥瓦州的修女。船上还有一位神父,不过这没问题,因为他们没带灰色母马;在河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一艘船上若是同时载着神父和灰色母马,那就等于在邀请灾难上门。

至于船员,马什对他们颇为满意。两名舵手没什么特别的,反正他们只是他临时雇来的,只需要把船开到圣路易斯就行,因为他们是俄亥俄河上的舵手,而“热夜之梦”要跑新奥尔良航线。他已经给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写过信了,有两位手如闪电的密西西比河下游舵手正在“种植园主之家”等着他。而其他的船员,马什确定他们肯定是你在任何一条河上能找到的最优秀的人手。轮机长名叫怀蒂·布莱克,是个暴躁的小个子男人,留着一大把白胡子,胡子上永远沾着轮机里的机油。怀蒂在“伊莱·雷诺兹”上跟过阿布纳·马什,后来在“伊丽莎白·A.”以及“甜蜜热河”上待过,没人比他更了解汽船轮机。事务长乔纳森·杰弗斯戴金边眼镜,油亮的棕色头发向后梳,扎着漂亮的纽扣绑腿,但他极其擅长算账和讨价还价,什么都不会忘记,杀起价来非常凶狠,下象棋则更加凶狠。杰弗斯原先在这条航线的管理办公室工作,直到马什写信请他来“热夜之梦”任职。他收到信就来了;尽管他一副花花公子的打扮,但杰弗斯从骨子里就是在河上讨生活的,从灵魂深处热爱算计。他随身携带一支金色把手的剑杖。厨子是个自由身的黑人,名叫托比·兰亚德,他跟了马什十四年,马什在纳齐兹尝了一口他做的菜就买下他,给了他自由。大副名叫迈克尔·西奥多·邓恩,但人人都叫他长毛迈克——只有力工除外,他们叫他邓恩先生大人;他是这条河上最高大、最凶恶和最顽固的男人。他身高六英尺多,绿眼睛、黑胡子,双臂双腿和胸口长满了浓密的黑色卷毛。他出口成脏,脾气暴躁,无论去哪儿都带着一根三英尺长的黑铁棍。阿布纳·马什从没见过长毛迈克用铁棍揍过任何人,但铁棍永远握在这家伙手里,力工中有传闻说曾经有位老兄不小心把一桶白兰地掉进了河里,长毛迈克一铁棍给他开了瓢。他这个大副严厉但公正,没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把东西掉进河里。这条河上的每一个人对长毛迈克·邓恩都尊敬得要命。

“热夜之梦”上的这帮船员真是他妈的好。从到任第一天开始,他们就尽忠职守,因此当星空笼罩新奥尔巴尼的时候,货物和乘客都已经登船和核查过了,蒸汽开始喷涌,火炉咆哮着亮起可怖的红光,发出的热量使得主甲板比山下纳齐兹 生意最好的晚上还暖和,厨房里正在烹制美味的晚餐。阿布纳·马什巡视了一遍,最后心满意足地爬上领航室,这个尊贵的璀璨舱室高高在上,俯视脚下的混乱和喧哗。“倒船启航。”他对舵手说。舵手招呼底下送蒸汽,然后把两个大侧明轮打到倒车挡。阿布纳·马什恭敬地站在他背后,“热夜之梦”平稳地滑进了俄亥俄河星光闪闪的幽暗水面。

一旦开到河上,舵手立刻掉转汽轮,将船头对准下游方向。巨大的汽船微微颤抖,无比轻松地穿进主航道,汽轮搅动河水,发出铿锵铿锵的巨响,船在水流和蒸汽的推动下,行驶得越来越快,溅起水花飞速前行,敏捷得像是汽船水手的美梦,迅猛得仿佛罪孽,仿佛“日食”亲至。烟囱在他们的头顶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黑烟,一团团火花喷出烟囱,落到水面上消失,就像无数红色与橙色的萤火虫。在阿布纳·马什眼中,他们拖在背后的黑烟、蒸汽和火花比独立日他们在路易斯维尔见过的所有焰火都要优美和盛大。舵手抬起胳膊,拉响汽笛,长长的尖啸声震耳欲聋;多么美妙的汽笛声啊,其中蕴含着某种狂野和悲恸,磅礴的响声在几英里内都能听到。

路易斯维尔和新奥尔巴尼的灯光在背后消失,“热夜之梦”行驶于两岸之间,河岸和一百年前一样黑暗而空旷,这时阿布纳·马什才发觉约书亚·约克登上了领航室,此刻正站在他的身旁。

他一身盛装,长裤和燕尾服是最纯粹的白色,马甲是深蓝色的,白衬衫上满是褶边和花饰,打一条蓝色的丝绸领带。银色的怀表链跨过马甲,一只苍白的手上有个偌大的银戒指,上面镶着一颗耀眼的亮蓝色宝石。白色、蓝色和银色是这艘船的配色,约克看上去就是她的一部分。领航室挂着艳丽的蓝色和银色窗帘,门口有一张蓬松的蓝色大沙发,地上铺着蓝色的油布。马什对他说:“哎呀,约书亚,我喜欢你这身行头。”

约克微笑道:“谢谢,似乎很相配。你看上去也很体面。”马什给自己买了一件铜纽扣新得闪闪发亮的舵手制服和一顶用银线绣着船名的船长帽。

“是吧。”马什答道。他从来都难以接受赞美,咒骂对他来说不但更简单,同时也让他感到更自在。“怎么,”他问,“船出港的时候你就上来了?”白天的大多数时候,约克都在船长卧舱里睡觉,而马什在汗流浃背地操持一切,履行船长的所有职责。马什已经逐渐习惯了约克及其同伴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他认识不少这么过日子的人,有一次他向约克提到这一点,约书亚只是微微一笑,再次引用关于“耀目的白天”那首诗。

“启航时我站在飓风甲板,烟囱的前面,俯视底下的一切。船一开出来,上面就很凉快了。”

“一艘足够快的汽船自己就能产生风,”马什说,“无论阳光有多炽热,木柴烧得多么旺,最上面永远既舒服又凉爽。有时候我都有点同情待在主甲板上的那些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只付了一美元。”

“那是自然。”约书亚·约克赞同道。

船突然发出一声沉重的铿锵声,同时微微晃动。

“这是怎么了?”约克问。

“多半是压过了一根木头。”马什答道。“是不是?”他问舵手。

“擦了一下,”舵手答道,“别担心,船长,没有任何损伤。”

阿布纳·马什点点头,转回去面对约克。“我们去主船舱转一转?乘客应该正在四处闲逛,感受这艘船在河上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可以去会一会他们当中的几个人,和他们聊聊天,看是否一切正常。”

“我很乐意,”约克答道,“但首先,阿布纳,你能不能来我的船舱喝一杯?应该为我们的启航庆祝一下,你说呢?”

马什耸了耸肩。“喝一杯?哈,当然没什么不好。”他朝舵手抬了抬帽子。“晚安,戴利先生。你想要的话,我会让人送些咖啡上来的。”

他们走出领航室,向后走向船长卧舱,他们在门口停下,等约克开锁——他坚持要给他的船舱和所有的贵宾舱装上结实的门锁,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马什也没有表示反对。约克毕竟没有过惯汽船上的生活,而他的其他要求都颇为合理,例如让大厅显得富丽堂皇的那些银器和镜子。

约克的船舱比贵宾舱长两倍宽一倍,就汽船的标准而言算是过于奢侈了。自从约克搬进来之后,阿布纳·马什还是第一次进来,他好奇地打量四周。船舱相对的两侧各有一盏油灯,把房间里照得温暖而宜人。宽阔的彩色玻璃窗此刻暗着,不但合上了百叶窗,而且拉上了厚重的黑色天鹅绒窗帘,帘布在灯光下显得柔软而豪华。房间一角有个高大的抽屉柜,顶上搁着一盆水,墙上嵌着一块银框的镜子。舱室里有一张虽然狭窄但看上去很舒服的羽毛床,还有两张大皮椅和一张宽大的红木写字台。写字台贴墙放置,有许多抽屉、拐角和开口。它上方挂着一张精致的密西西比河水系地图。写字台上摆满了皮革装订的账册和一摞摞的报纸。这是约书亚·约克的另一个怪癖;他阅读海量的报纸,报纸来自世界各地——有英格兰的,也有各种外语的,当然也包括格里利先生 的《纽约论坛报》和纽约的《先驱报》,还有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的几乎所有报纸,以及河畔各个小镇的每一种周报。他每天都会收到好几捆报纸。另外还有书籍;船舱里有个高大的书架,上面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书堆在床头的小桌上,最顶上是一根烧了一半的读书蜡烛。

但阿布纳·马什没有浪费时间去看那些都是什么书。书架旁有个木制酒架,上面整整齐齐地平放着二三十瓶酒。他直接走到酒架前,抽出一个酒瓶。酒瓶上没有标签,里面的液体呈暗红色,深得几近黑色。一团发亮的黑蜡封住了软木塞。“有刀吗?”他问约克,转动着手里的酒瓶。

“阿布纳,我认为你恐怕不会喜欢那种酒。”约克说。他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银高脚杯和一个水晶酒瓶。“我有一些上等的雪利酒 。我们还是喝这个吧。”

马什拿不定主意。约克的雪利酒向来很好,他可不愿意放过品尝的机会,但按照他对约书亚的了解,他知道约克私藏的酒都必定好得超凡绝伦。另外一方面,他也非常好奇。他把酒瓶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里。里面的液体缓缓流淌,那个慵懒爬行的劲头像是某种甜利口酒。“但这到底是什么?”马什皱着眉头打量它。

“某种自酿酒,”约克答道,“一部分是干红,一部分是白兰地,一部分是利口酒,但喝起来都不像。阿布纳,这种酒很罕见。我的同伴们和我对它情有独钟,但它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口味。我保证你会更喜欢雪利酒。”

“怎么说呢,”马什说着举起酒瓶,“约书亚,但无论你喝什么,对我来说都应该是好酒。你的雪利酒就好得出奇,这一点我承认。”他露出笑容,“哎呀,既然我们都不赶时间,而我又渴得嗓子冒烟,我们就两样都品尝一下吧?”

约书亚·约克放声大笑,这是完全发自肺腑的愉快笑声,低沉而悦耳。“阿布纳啊,”他说,“你真是万里挑一,而且很难应付。我喜欢你。然而,你是肯定不会喜欢我这种小酒的。不过,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们就两种都喝吧。”

他们坐进两把皮椅,约克把托盘放在两人之间的矮桌上。马什把他手里那瓶天晓得是什么的酒递过去。约克从他白色上衣某处的优雅褶皱中掏出一把闪闪发亮的匕首,这把刀有着象牙手柄和银色长刃。他刮掉蜡封,手腕轻轻一转,匕首插进软木塞,把它啵的一声拔了出来。液体缓缓淌出,像暗红色蜂蜜似的流进银杯。它不透明,似乎充满了细微的黑色浮渣。但酒很烈,马什拿起酒杯闻了闻,酒精熏得他两眼冒泪。

“我们应该说点祝酒词。”约克说,拿起他的酒杯。

“敬我们即将挣到的大把金钱。”马什开玩笑道。

“不。”约克严肃地说。那双恶魔般的灰眼睛里蕴含着某种凝重的忧郁。马什希望约克别又开始念诗。“阿布纳,”约克继续道,“我知道‘热夜之梦’对你的意义。我希望你知道,她对我来说同样意义非凡。今天是我辉煌的新生命的开始。你和我,我们一起造就了这艘船,我们要坚持下去,让她成为一段传奇。阿布纳,我一向赞赏美,但在我漫长的生命中,这是我第一次创造美,或者说帮助你创造美。把一个美丽的新事物带到尘世间来,这种感觉非常好。尤其是对我来说。因此我必须为此感谢你。”他举起酒杯,“我的朋友,让我们为‘热夜之梦’和她代表的一切喝一杯——为了美、自由和希望。为了我们的汽船和一个更好的世界!”

“为了这条河上最快的汽船!”马什回应道,两人一饮而尽。他险些呛住。约克的私藏烈酒像烈火一样钻下去,烧灼他的喉咙底部,将温暖的触手探进他的内脏,但酒里带着一种腻人的甜味,另外还有一丝令人不快的味道,它所有的酒劲和甜味加起来都盖不住。他心想,喝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酒瓶里腐烂。

约书亚·约克仰起头,不紧不慢地喝完银杯里的酒。然后他放下酒杯看着马什,再次放声大笑。“阿布纳,你脸上的表情真是古怪。用不着担心会失礼。我提醒过你。还是来点雪利酒吧?”

“我看也是,”马什答道,“我看我还是喝雪利酒吧。”

两杯雪利酒下肚,冲掉了约克的酒在马什嘴里留下的怪味,两人这才开始谈正经事。

“阿布纳,离开圣路易斯后,我们的下一步是什么?”约克问。

“新奥尔良航线。这么豪华的一艘船,没有别的地方配得上她。”

约克不耐烦地摇摇头。“阿布纳,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如何实现你击败‘日食’的梦想。你打算找上门挑战她吗?只要不耽搁太多的时间或者害得我们偏离航线,我都乐意奉陪。”

“我也希望事情有这么简单,但其实不可能。妈的,约书亚,这条河上有几千条汽船,每一艘都想击败‘日食’。她和我们一样,也有定班需要完成,需要运送旅客和货物。不可能没完没了地竞赛。再者说,除非她的船长是傻瓜,否则才不会接受我们的挑战呢。我们算是老几?一艘刚从新奥尔巴尼下水的新船,没有任何名气。‘日食’和我们比,输了会丢掉一切,赢了却什么都得不到。”他喝完又一杯雪利酒,伸出酒杯请约克斟满。“不,我们首先要经营起来,给自己树立名声。必须让这条河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们是艘快船。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开始议论她的速度,就会开始琢磨‘热夜之梦’和‘日食’究竟谁更快。也许我们会在河上遇到她几次,而我们从后面超过她。我们先把话题挑起来,人们会开始打赌。也许我们可以跑几趟‘日食’跑的路线,破她的用时纪录。你要明白,快船总能抢到生意。种植园主和承运商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希望能以最快速度把货物送向市场,因此他们会和最快的船做生意。旅客也一样,只要他们有钱,都会愿意来乘一艘名声响亮的船。因此,你看,过上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开始认为我们是密西西比河下游最快的船了,生意会向我们手里转移,‘日食’的钱包会逐渐受到影响。然后你就等着瞧吧,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挑起一场竞赛,一劳永逸地证明究竟谁更快。”

“我明白了,”约克说,“那么,我们就从去圣路易斯的这一趟开始树立名声吗?”

“这个嘛,我倒不急于打破纪录。她还是一艘新船,我们必须和她磨合。我们自己的舵手都还没上船呢,而且没人真的熟悉她的性格,另外我们必须给怀蒂时间,让他搞清楚轮机上各种各样的小毛病,训练他手底下的那些机工。”他放下空酒杯。“但这不等于我们不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他笑嘻嘻地说,“我已经有一两个好主意了。你就等着看戏吧。”

“很好,”约书亚·约克说,“再来点雪利酒?”

“不了,”马什说,“我看我们应该去大厅了。我会在我们的酒吧请你喝一杯。保证比你那该死的私藏玩意好喝。”

约克微笑道:“我的荣幸。”

对阿布纳·马什来说,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那是一个有魔法的夜晚,仿佛一场梦。他敢发誓,那一夜似乎至少也有四五十个小时,而每一个小时都是无价之宝。他和约克一直厮混到天亮,酒到杯干,狂热地交谈,走遍他们建造的宛如奇迹的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第二天马什醒来的时候,脑袋痛得连昨晚做的一半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有些瞬间已经铭刻在记忆中,永远不可能忘怀。

他记得他走进大厅,那感觉比走进全世界最高级的旅馆还要美妙。吊灯大放异彩,火红的烛光照得雕花玻璃闪闪发亮。镜子使得长条形的船舱比实际上宽了一倍。人群聚集在吧台前,谈论政治和其他话题,马什陪他们聊了一会儿,听他们痛骂废奴主义者,争论斯蒂芬·A.道格拉斯 该不该当总统;史密斯和布朗坐在一张酒桌前,正在和几位种植园主及一个臭名昭著的赌棍打牌,约克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有人在叮叮当当弹奏三角钢琴,每时每刻都有贵宾舱的舱门开开关关,整个大厅充满了明亮的灯光和欢快的笑声。

后来他们去了主甲板,那儿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到处堆着货物,力工和普通水手躺在一卷卷绳索和一袋袋砂糖上睡觉,一家人围坐在他们用来煮东西吃的一小堆篝火周围,一个酒鬼在楼梯背后昏睡不醒。轮机室里充满了火炉那地狱般的红光,怀蒂站在船舱中央,汗水泡湿了衬衫,油脂渗透了胡须,他朝机工大吼大叫,声音盖过了蒸汽的嘶嘶声和汽轮划水时的锵锵声。活塞杆令人望而生畏,在极长的冲程中做着有力的往复运动。约克和他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再也无法忍受炎热和机油的气味。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爬上了飓风甲板,交换着喝一瓶酒,他们踱来踱去,享受各自的凉风。头顶上的群星璀璨得像是贵妇的钻石项链,“热夜之梦”的旗帜在船首和船尾的旗杆上飘扬,马什见过的最黑的奴隶都不如周围的河面那么黑。

他们航行了一整夜,戴利在领航室值了个长夜班,让汽船以轻快的步伐前进——马什知道,比起他们能让这艘船开出的最高速度,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沿着幽暗的俄亥俄河行进,周围只有一片虚无。这一段走得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暗桩、漂木或沙洲的阻碍。只有两次他们不得不派遣快艇去前方勘测河道,两次他们放下铅锤时量出的水深都令人满意,于是“热夜之梦”就继续高歌猛进。岸边出现过几座房屋,大多数都拉着窗帘黑着灯,但有一座高处的窗户里亮着一盏灯。马什心想不知道这会儿什么人还醒着,他见到汽船驶过会想到什么。她看上去一定很美,每一层甲板都亮着灯,音乐和笑声飘荡在河面上,烟囱冒出火花和黑烟,明轮罩上写着她响亮的名号——“热夜之梦”,漂亮的蓝色粗体字,周围描着银边。他几乎希望自己能站在河岸上看一看她的丰姿。

当晚的高潮在午夜前来临,他们第一次见到一艘汽船在前方搅动水面。马什看见那艘船就抓着约克的胳膊,拉着他爬上领航室。领航室里已经挤满了人,戴利依然在掌舵,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外两位舵手和三名乘客坐在他背后的沙发上。这两位舵手不是马什雇来的,但按照河上的规矩,舵手可以随意搭船,他们通常会待在领航室里和掌舵者聊天,交换河上的消息。马什没有理会他们。他对舵手说:“戴利先生,前面有一艘汽船。”

“我看见了,马什船长。”戴利咧嘴笑了笑。

“不知道是哪一艘。戴利,你能想到是谁吗?”无论前面是哪一艘船,她都不值一提;那只是一艘矮墩墩的艉明轮轮船,四四方方的领航室像个饼干盒。

“当然不知道。”舵手答道。

阿布纳·马什转向约书亚·约克。“约书亚,”他说,“你才是这艘船的船长,我不想对你指手画脚。但说真的,我非常好奇,特别想知道前面是哪艘船。能不能麻烦你请我们的戴利先生追上去,这样我就能放松下来了。”

约克微笑道:“没问题。戴利先生,你听见马什船长怎么说了。你觉得‘热夜之梦’能不能追上前面那艘船?”

“她能追上任何一艘船。”舵手说。他吩咐底下的轮机长加大蒸汽,然后再次拉响汽笛,狂野的哀嚎声响彻河面,像是在提醒前方的汽船,“热夜之梦”这就要追上来了。

汽笛声足够嘹亮,把所有乘客都叫出了大厅,来到甲板上。连统舱里的乘客都从面粉袋上爬了起来。几个乘客爬到最高处,企图挤进领航室,但马什把他们连同原先就在领航室里的三名乘客一起赶了下去。乘客们起初一股脑地涌向船首,继而奔向左舷,因为“热夜之梦”显然将从那一侧超过对方。“该死的乘客,”马什对约克嘟囔道,“从来不知道平衡。我敢发誓,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全都挤到同一侧,害得哪艘倒霉的汽船翻个底朝天。”

尽管抱怨不停,马什其实很快活。怀蒂在底下猛添木柴,火炉咆哮嘶吼,巨大的明轮越转越快。事情几乎没开始就结束了。“热夜之梦”几口吞掉了她和前船之间的那几英里,超过对手的时候,底下几层甲板上响起了刺耳的欢呼声,在马什听来却宛若仙乐。

他们像风一般地超过那艘艉明轮小船时,约克念出她领航室上的船名。他说:“似乎是‘玛丽·凯’号。”

“啊哈,还不够塞牙缝的!”马什说。

“有名吗?”约克问。

“无名小卒,”马什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你就赢不了了吧?”然后他狂笑起来,猛拍约克的后背,没多久,领航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大笑。

那一夜结束之前,“热夜之梦”赶上并超过了六艘汽船,其中有一艘侧明轮轮船几乎和她一样大,但论兴奋怎么都不可能和第一次相提并论。追上“玛丽·凯”之后,两人离开领航室的时候,马什对约克说:“你不是想知道该如何树立名声吗?你看,约书亚,我们已经上路了。”

“是啊,”约克说,他扭头望向背后,“玛丽·凯”在远处变得越来越小,“确实如此。” SiMhbLdHZfdGXEnddCP4i7DtOokRtFUi8l1px+uqJ2BimGqNxI8j2BUkvoEvoe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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