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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路易斯 一八五七年四月

阿布纳·马什拎起山胡桃木手杖,用杖头轻轻敲了敲旅馆的前台,以引起接待员的注意。“我来见一个姓约克的人,”他说,“乔希·约克,我想他是管自己叫这个。这儿有这么个人吗?”

接待员是个戴眼镜的年长男人。敲柜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转身看见马什,露出微笑。“哎呀,这不是马什船长吗!”他友好地说,“半年没见您了,船长。我听说了您的不幸遭遇。可怕,真的太可怕了。我打一八三六年起就在这儿了,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冰塞。”

“老子的事用不着你操心。”阿布纳·马什没好气地说。他料到会被人这么议论。“种植园主之家”是一家很受水手们欢迎的客栈。在那个严冬之前,马什本人也经常来这儿吃饭。但自从那场冰塞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价格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尽管他喜欢“种植园主之家”的饭菜,但没什么兴趣见到这里出没的人:舵手、船长和大副,全都是内河人,有老朋友也有老对手。他们全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但阿布纳·马什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告诉我约克的房号就行。”他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对接待员说道。

接待员紧张地点点头。“船长,约克先生这会儿一般不在房间里。您去餐厅应该能找到他,他在那儿吃饭。”

“现在?这个钟点?”马什看了一眼华丽的旅馆挂钟,解开大衣的铜纽扣,掏出他的金怀表。“午夜十分,”他怀疑道,“你是说他在吃饭?”

“是的,先生,他就是在吃饭。约克先生有他自己的时间安排,船长,他不是你能说不的那种人。”

阿布纳·马什嗓子眼里发出粗鲁的怪声,他收起怀表,转身而去,迈着沉重的大步,穿过陈设豪华的大堂,一个字都没再说。阿布纳块头很大,缺乏耐心,而且不习惯半夜和人见面谈生意。他挥舞着手杖,就好像那件不幸的遭遇从未发生,他依然是以前那个顺风顺水的人。

餐厅几乎和大型蒸汽船的主船舱一样宽敞和奢华,头顶上是雕花玻璃的枝形吊灯,黄铜配饰擦得闪闪发亮,餐桌上铺着高级的白色亚麻台布,餐具是最好的瓷器和水晶器皿。换了正常的用餐时间,店堂里会坐满了旅客和水手,但此刻这儿空荡荡的,大多数灯都没开。马什心想,半夜会面说不定也是件好事,至少他不用耐着性子听人们表达惋惜之情。靠近厨房门的地方,两个黑人侍者在轻声交谈。马什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店堂最里面的角落,一位衣着考究的陌生人正在那里独自用餐。

他肯定听见了马什的脚步声,却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忙于从瓷碗里舀海龟汤 。从黑色长外套的式样看,他明显不是内河人,应该来自东部,甚至有可能是外国佬。马什注意到他块头不小,但和马什比还有些距离;他坐在椅子上,给人以身材高大的感觉,但没有马什那么粗壮。刚开始马什以为他是个老人,因为他满头白发。等走到近处,马什发现他的头发并不是白色,而是极浅的金色,陌生人忽然显得像个少年人了。约克的脸刮得很干净,冷漠的长脸上没留小胡子或鬓髯,他的皮肤和头发一样苍白。马什在桌前停下,心想,这家伙长了双女人的手。

马什用手杖敲了敲桌子。台布使得声音发闷,变成温和的打招呼。他说:“你就是乔希·约克?”

约克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相遇了。

直到生命的尽头,阿布纳·马什都会记得这个时刻,记得他第一次与约书亚 ·约克对视。无论在这之前他有过什么想法或盘算,此刻都沦陷在了约克双眸的旋涡里。少年、老人、花花公子、外国佬——这些印象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约克这个人,还有他的力量、梦想和激情。

约克的眼睛本是灰色的,但嵌在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乌黑。他的瞳孔犹如针尖,燃烧着黑色的烈焰,一直烧进马什的内心,掂量着他灵魂的份量。瞳孔周围的灰色像是会动的活物,宛如暗夜河面上的浓雾,堤岸消失,光线隐退,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艘船、这条河和浓雾。阿布纳·马什似乎在迷雾中看见了一些东西,但幻象闪现,稍纵即逝。那里有一个冷静的头脑在雾气中向外看。其中还有一头猛兽,它阴森可怖,被链条系住,怒气冲冲,在浓雾中咆哮。嘲讽、孤独、凶残、狂热,这些都蕴藏在约克的眼睛里。

但这双眼睛里最多的还是力量,可怕的力量,如寒冰般残酷而无情,碾碎了马什梦想。马什能感觉到寒冰在浓雾中移动,缓慢,那么缓慢,他能听见他的船连同他所有的希望被碾成碎片。

阿布纳·马什一生中用眼神慑服过很多人,这次是他与人对视最久的一次,他死死地握住手杖,甚至担心手杖会在他手里折断。但最后是他转开了视线。

桌边的男人推开汤碗,示意他坐下,说道:“马什船长,我正在等你。请坐。”他的声音柔和而轻松,很有教养。

“好的。”马什说,声音小得不正常。他拉出约克对面的椅子坐下。马什是个彪形大汉,身高六英尺,体重三百磅 。他脸膛红润,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子来掩盖扁平而塌陷的鼻子以及满脸的肉疣,但即便是留了鬓髯也没什么用处;人们说他是河上最丑的男人,他自己也承认。穿着双排铜扣的厚重蓝色船长制服,马什看上去凶猛威武。但他的嚣张气焰却在约克的凝视下没了气势。马什心想,这家伙是个狂热分子。他见过类似的眼神,在疯子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布道者脸上,还有南边该死的堪萨斯州一个叫约翰·布朗 的人脸上。马什不想跟狂热分子和布道者打交道,也不想跟废奴主义者和禁酒人士啰嗦。

然而当约克开口时,他听上去却不像一个狂热分子。“船长,我叫约书亚·安东·约克。生意伙伴叫我J. A.约克,朋友叫我约书亚。希望假以时日,你我既能成为生意伙伴,也能交上朋友。”他的语气既热诚又通情达理。

“走着瞧吧。”马什说,拿不准主意。此刻他对面的那双灰眼睛似笑非笑,有些疏离;先前他在这双眼睛里见到的一切已经荡然无存。他感到不明所以。

“相信你一定收到了我的信?”

“就在这儿。”马什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信封。收到信的时候,马什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因为信纸上的邀约仿佛从天而降的幸运,能够拯救他担心失去的一切。但现在他没那么有把握了。“你想进军汽船行业,是这样吗?”马什凑近桌子说。

这时一个侍者出现在他身旁。“船长,您要和约克先生一起用餐吗?”

“请不要客气。”约克劝说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马什说。约克也许能用眼神慑服他,但整条河上都没人能在饭量方面胜过他。“给我一份他那个汤,外加一打牡蛎,还要两只烤鸡,再来点带馅的薯球。记住,要够脆。再来点喝的给我润润喉。约克,你在喝什么?”

“勃艮第 。”

“很好,给我一瓶一样的。”

约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船长,你有个可怕的胃口。”

“这是个可怕的镇子,约克先生,”马什咬着重音说,“也是一条可怕的大河。一个人必须保持他的体力。这儿不是纽约,更不是伦敦。”

“我很清楚这一点。”约克说。

“很好,假如你想进入汽船业,那我就希望你真的清楚。这是最可怕的行当。”

“那我们就直接说正事吧?你有一家定班航运公司。我想购入一半股权。既然你来了,那么我猜你对我的提议是感兴趣的。”

“我的确有兴趣,”马什赞同道,“但疑问也相当多。你看上去是个精明人。我猜你应该先调查过我,然后才写了这封信。”他用手指点了点信封,“你肯定知道,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险些毁了我。”

约克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某种神态催促马什说下去。

“热河定班航运公司,这是我的产业,”马什继续道,“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出生在热河上游靠近加利纳的地方,而不是因为我只在这条河上讨生活,且事实也并非如此。我有六条船,主要经营密西西比河上游从圣路易斯到圣保罗的航段,有时候沿着热河向北到伊利诺伊州和密苏里州。我的生意做得不错,基本上每年都能购置一两条新船,之前在考虑进入俄亥俄航段,甚至去新奥尔良。但去年七月,我的‘玛丽·克拉克’号在迪比克附近引发锅炉爆炸,火一直烧到吃水线,死了上百人。然后是这个冬天——今年冬天太可怕了。我有四条船在圣路易斯这儿过冬避寒。‘尼古拉斯·佩罗特’号、‘邓利斯’号、‘甜蜜热河’号和我亲爱的‘伊丽莎白·A’号——这是一条新船,刚下水四个月,真是条好船,近三百英尺长,有十二个大锅炉,敢和河上的任何一艘汽船拼速度。我对我的‘丽兹 女士’无比自豪。她花了我二十万美元,但每一分钱都花得值。”汤送来了。马什舀了一勺尝味道,但却绷起了脸。“太烫了,”他说,“好吧,总而言之,圣路易斯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南边这儿冰冻不太严重,时间也不太长。但这个冬天不一样。是啊,先生。冰塞。整条河都他妈冻结实了。”马什把一只红通通的大手伸到桌面上,掌心向上,手指慢慢攥成拳头。“在我手心里放个鸡蛋,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约克,冰压碎一条船比我捏碎一个鸡蛋还容易。解冻的时候情况更糟糕,大块的碎冰沿河漂下来,一路撞坏浮码、河堤和船,几乎毁了一切。冬天过去了,我的四艘船全没了。冰把她们都夺走了。”

“保险呢?”约克问。

马什开始喝他的汤,喝得啧啧有声。他一边舀汤送进嘴里,一边摇了摇头。“约克先生,我这人不爱赌博,所以我从不在保险上押钱。因为保险就是赌博,只不过这是你在和自己赌。我只想把挣的每一分钱都投资在船上了。”

约克点点头。“据我所知,你还有一艘汽船。”

“确实如此。”马什说。他喝完了汤,示意侍者上下一道菜。“‘伊莱·雷诺兹’号,是一艘一百五十吨的艉明轮轮船 。我一直让她跑伊利诺伊航线,因为她载重量不大,停在皮奥里亚过冬,所以躲过了冰封最严重的河段。她是我的资产,先生,我剩下的全部资产。但问题在于,约克先生,‘伊莱·雷诺兹’并不值钱。她全新的时候也只花了两万五,而且那是一八五〇年的事情了。”

“才七年,”约克说,“不算很久。”

马什摇摇头。“对汽船来说,七年已经非常久了。大多数汽船只能撑四五年。河水会腐蚀钢铁。‘伊莱·雷诺兹’的结构比大多数船都结实,但也没几年可用了。”马什开始吃牡蛎,他用半边壳舀起蚝肉,整个儿塞进嘴里,每吞下一个就配上大大的一口葡萄酒。“因此,约克先生,我不明白,”半打牡蛎下肚后,他继续道,“你想买下我的航运公司的一半股份,但我只拥有一艘破旧的小船。你在信里开了个价钱,但那个价钱太高了。要是我有六艘船,热河航运公司或许还能值那么多。但现在肯定不值。”他咽下又一个牡蛎。“你的投资可能十年都挣不回来,反正光靠‘雷诺兹’肯定不行。她承载不了太多货物,也运不了什么乘客。”马什用餐巾擦了擦嘴,打量着桌子对面的陌生人。美食恢复了他的精神,此刻他觉得他又是原来的自己了,局面在他的控制之中。约克的眼神确实咄咄逼人,但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船长,你需要我的钱,”约克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担心我会给自己换个搭档吗?”

“我做事不是那个风格,”马什说,“约克,我在河上混了三十年。小时候就撑着木筏往南去过新奥尔良,上汽船之前,我在平底船和龙骨船 上待过。我掌过舵,做过大副和学徒工,甚至当过最低层的打杂工。这个行当里我什么都干过,只有一项除外,那就是骗子。”

“你是一个诚实的人。”约克说,但语气中带着一种克制的锋芒,马什无法确定约克是不是在嘲讽他。“船长,我很感谢你认为应该告诉我公司的经营情况。不过你放心,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打算改变我的提议。”

“为什么呢?”马什粗声粗气地问他,“只有傻瓜才会拿钱打水漂。你看上去不像傻瓜。”

约克还没来得及回答,主菜就送来了。鸡烤出了漂亮的脆皮,正是马什喜欢的火候。他用餐刀锯下一根鸡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侍者给约克上了一块厚切的烤牛排,牛肉很生,红通通的,泡在血水和酱汁里。马什看着约克进攻牛排,动作娴熟而不费力。餐刀像切黄油似的划开牛肉,没有一丝卡顿非常顺滑,不像马什吃牛排那样需要劈开或锯开。他用叉子的手法也像个绅士,总是先放下刀再换手拿叉子。约克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既有力又优雅,马什对此颇为羡慕。他奇怪自己竟会觉得它们像女人的手。因为尽管这双手十分白晳,但非常有力,就像“日食”号主船舱里那架三角钢琴的白键一样坚实。

“所以?”马什催促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约书亚·约克犹豫了片刻,最后说:“马什船长,你对我很诚实。我本来想用谎言搪塞你,但现在看来,我不能用欺骗来回报你的诚实。然而,我也不会让你承受真相的负担。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些事情你知不知道都不重要。请允许我在这个前提下和你谈一谈我的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达成协议。假如不能,我们就友好地分道扬镳。”

马什掰下第二只鸡的鸡胸肉。“继续,”他说,“我还没打算走。”

约克放下刀叉,双手的手指搭成塔尖状。

“出于个人原因,我想成为一艘汽船的主人。我想在一个舒适且私密的环境中,沿着这条大河走一遭,作为船长,而非乘客。我有一个梦,一个目标。我寻求伙伴和盟友,但我有敌人,很多敌人。具体情况与你无关。假如你非要追问,恕我只能撒谎。所以你别逼我。”他的视线有一瞬间变得强硬,但随即微微一笑,又柔软下来。“船长,你只需要知道,我的愿望是拥有和指挥一艘汽船。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非在这河上讨生活的人。尽管我在圣路易斯住了几星期,读过一些书,学习了一些知识,但我对汽船和密西西比河一无所知。显而易见,我需要一位同伴,他必须熟悉河流和河流上的人,他必须能够管理我这艘船的日常事务,让我有时间去实现我的目标。

“我这位同伴还必须拥有其他一些品质。他必须为人谨慎,我承认我的行为有时候会显得异乎寻常,我不希望这些事会成为河堤上的话题。他必须值得信任,因为我会把所有的日常管理全都托付给他。他必须拥有勇气。我不需要弱者,不需要迷信或者对宗教过于虔诚的人。船长,你信仰虔诚吗?”

“不是,”马什说,“我从来就不喜欢那帮《圣经》布道者,他们也不喜欢我。”

约克微笑道:“实干家。我需要的正是一位实干家。我需要的同伴能专注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事务,不问太多关于我的问题。我重视我的隐私,即便有时候我可能看上去行为怪异、专横或反复无常,我也不希望他质疑我的权威。你明白我的要求吗?”

马什揪着胡子沉思道:“明白又如何?”

“那么你和我就会成为搭档,”约克说,“并且让你的律师和雇员管理你的航线。你和我一起去河上航行。我来担任船长。你可以当舵手、大副、副船长,具体叫什么随你便。这艘船的实际管理工作都交给你。我不会每时每刻都下命令,但是一旦我下了命令,你就必须无条件地执行。我有一些伙伴会和我同行,他们住贵宾舱,不收费。我也许会安排他们担任船上的某些职位,让他们执行一些我认为有必要的任务。你不能怀疑我的决定。也许在航行过程中我还会结识新的朋友,也让他们登船。你必须接待他们。假如你能接受这些条件,那么马什船长,我们就可以一起致富,在你的河上享受轻松而奢华的旅程了。”

阿布纳·马什放声大笑。“哈,也许吧。但是,约克先生,这条河可不是我的,另外,假如你认为你在老‘伊莱·雷诺兹’上能享受奢华的旅程,那等你登上甲板,一定会非常后悔的。她是条破旧的老爷船,食宿条件非常差劲,大多数时候搭的都是睡统舱的外国佬,去一个又一个难以想象的鬼地方。我有两年没上过那艘船了——现在是约杰老船长在替我管事,我最后一次登上她的时候,味道可不怎么好闻。你想要过得奢华,那还是考虑一下去买‘日食’号或‘约翰·西蒙兹’号吧。”

约书亚·约克喝了一口葡萄酒,笑了笑。“马什船长,我心里想的可不是‘伊莱·雷诺兹’。”

“但她是我唯一的船了。”

约克放下酒杯。“好吧,”他说,“饭就吃到这儿了。我们去我的房间继续讨论。”

马什提出了微弱的抗议——“种植园主之家”的甜点菜单非常出色,他完全不想错过。但约克坚持要走。

约克住的是旅馆最好的房间,这个设施齐全的宽敞套房通常只供新奥尔良有钱的种植园主居住。约克用命令的口吻说了声“请坐”,示意马什坐在会客室里一把舒适的大扶手椅上。马什坐下,套房的主人走进里屋,没多久就带着一个铁箍小木箱回来。他把木箱放在桌上开锁。“你过来。”他说,但马什已经起身,站在了他背后。约克掀开箱盖。

“黄金。”马什轻声说。他伸手去摸金币,让金币从指间流过,体会这种柔软的黄色金属的触感、光泽和叮叮当当的响声。他拿起一枚硬币咬了咬。“好成色。”他说,啐了一口。他把金币叮当一声扔回箱子里。

“二十美元一枚的金币,这是一万美元,”约克说,“我还有同样的两箱金币,以及伦敦、费城和罗马银行开具的信用状,总数相当可观。马什船长,接受我的提议吧,你将拥有第二艘船,这艘船会比‘伊莱·雷诺兹’豪华许多倍。也许我应该说我们将拥有第二艘船。”他露出微笑。

阿布纳·马什想拒绝约克的邀请。他确实非常缺钱,但他生性多疑,厌恶鬼鬼祟祟的事情,而约克要求他在信任方面押上的赌注太多了。他的提议听上去好得过分,马什很确定背后某处肯定潜藏着危险,若是接受邀请,危险肯定会降临在他头上。然而此时此刻,望着约克的财富的颜色,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正在溃败。“一艘新船,你是这个意思吗?”他无力地说。

“是的,”约克答道,“而且不计入我收购你的定班航运公司一半股份的款项。”

“多少……”马什开口道,他的嘴唇发干,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约克先生,为了建造这艘新船,你愿意出多少钱?”

“需要多少钱?”约克平静地问。

马什抓起一把金币,让它们从手指间叮叮当当地落回箱子里。看这闪闪的光芒,他心想,说出口的却是:“约克,你不该在身边带这么多钱的。有些无赖会为了仅仅一枚这样的金币就杀了你。”

“船长,我能保护我自己。”约克说。马什看见了他的眼神,觉得浑身发冷。他忽然同情起了企图从约书亚·约克手上抢夺金币的歹徒。

“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吗?去河堤上?”

“船长,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会得到你要的答案的。先跟我走。有些东西我想让你看一看。”

“好的。”约克说。他合上箱盖,柔和的黄光随之熄灭,房间忽然变得憋闷而昏暗。

夜晚的风潮湿阴冷。两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黑暗街道上,皮靴激起阵阵回声,约克的步伐灵活而优雅,而马什的沉重而威严。约克身穿如披风般宽松的舵手大衣,头戴高顶的旧海狸皮帽子,在弦月的微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马什盯着破败的砖砌仓库之间暗沉沉的小巷,尽量挤出足以吓退地痞的悍勇怒容。

河堤旁停满了汽船,至少四十艘汽船系在码头立柱和趸船上。即便到了这个钟点,河堤上也并不安静。堆积成山的货物在月光下投出黑影,两人走过靠在板条箱和干草垛上休息的码头工,工人有的在传递酒瓶,有的在抽玉米棒烟斗。有十几艘船的舷窗里还亮着灯。密苏里定班航运公司的“怀恩多特”号灯火通明,锅炉冒出蒸汽。他们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艘大型侧明轮轮船的上层甲板舱 ,好奇地俯视他们。阿布纳·马什领着约克经过他那艘船,经过一排黑沉沉静悄悄的汽船,她们高耸的烟囱在星空映衬下,仿佛一排被熏黑的树,顶上开着奇异的花朵。

最后,他在一艘华丽的大型侧明轮轮船前停下,主甲板上堆满了货物,登船踏板收起来了,以免有人不请自来,她与饱经风霜的旧趸船停靠在一起。即便弦月昏暗的光芒,也难掩她的光彩。河堤边没有一艘汽船比她更大、更夺目。

“所以?”约书亚·约克轻声说,但声音里透出敬意。马什后来想到,大概正是约克声音里的尊重让他下定了决心。

“这是‘日食’号,”马什说,“你看,船名就印在明轮罩上。”他用手杖指给他看。“能看见吗?”

“看得很清楚。我的夜视力非常好。那么,这是一艘不一样的船了?”

“当然,她当然很不一样。这是‘日食’。在这条河上,只要是个男人,不分老小都他妈知道她。她已经上年纪了,一八五二年造的,也就是五年前。但她依然是最优秀的。据说花了三十七万五,每一分钱都花得值。这条河上从没有过比我们面前这艘更大、更漂亮、更令人敬畏的汽船。我研究过她,乘她旅行过。我了解她。”马什指给他看,“她长三百六十五英尺,宽四十英尺,大厅就长达三百三十英尺,你不可能见过这样的设计。船的一头立着亨利·克莱 的金像,另一头是安德鲁·杰克逊 ,两位老兄隔着整艘船大眼瞪小眼。船上的水晶、银器和彩色玻璃多极了,‘种植园主之家’连做梦都不敢想,船上还有油画,有连你都没吃过的美食,还有镜子——那么漂亮的镜子。但比起她的速度,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她的主甲板上藏着十五个锅炉。冲程长达十一英尺,我不骗你,只要斯特金船长烧足了锅炉,任何一条河上的任何一艘船都不可能追上她。她逆流每小时能开到十八英里 ,轻而易举。一八五三年她创下了从新奥尔良到路易斯维尔的纪录。花的时间我记得清清楚楚:四天九小时三十分,该死的‘A. L.肖特韦尔’号已经够快了吧,她比那条船还快五十分钟。”马什转身面对约克,“我本来希望我的‘丽兹女士’有朝一日能取代‘日食’,打败她,或者至少打个平手,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做到——我现在知道了。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没有足够的钱去造一艘能打败‘日食’的好船。

“约克先生,你给我这笔钱,就会得到一个搭档。这就是我的答案。你想拥有半个热河定班航运公司,想要一个只管埋头做事、不问你到底在干什么的搭档?没问题。你只需要给我钱,造一艘像‘日食’那样的汽船。”

约书亚·约克望着巨大的侧明轮轮船,她安详而沉默地待在黑暗中,轻松自在地浮在水面上,准备迎接一切挑战。他转向阿布纳·马什,嘴唇上带着微笑,黑色的眼睛中隐约有火焰在燃烧。他只说了两个字“成交”,然后向马什伸出手。

马什咧开嘴,露出一口烂牙,用他壮硕的大手包住约克瘦削白皙的手,大声说道:“那就成交了。”马什使出他全身的巨大力量使劲握手,他在做生意的时候总是这么做,借此检验交易对象的意志力和勇气。他会一直用力,直到在对方眼睛里看见痛苦。

但约克的眼神始终清澈,他反而用惊人的力量握住马什的手。约克越握越紧,苍白的皮肤下肌肉像钢弹簧似的虬结收紧,马什强忍着痛苦咽下唾沫,免得惨叫出声。

约克松开手。“来吧。”他说着,狠狠地一拍马什的肩膀,打得他一个趔趄。“我们去商量该怎么做。” FWYSDR7iFF0/SwhyvieJWacMVVx4TezhfsXZNH4rt/FDfibC1bWl0EKVyC+99v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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