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还剩下最后几年的时候,中国人普遍具有一种莫名其状的恐慌感。他们不是觉得世纪末日将要来临,而是在追怀19世纪的中国发展时,深感屈辱、痛心与后悔。
确实,18世纪的中国,虽不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好年代,但这一个世纪毕竟是有清二百余年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康、雍、乾的个人作为以及种种外在条件,充分保障了清王朝在社会生活中的主导作用。而且,与18世纪相终始的康、雍、乾三朝确实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诸方面建立了赫赫功绩,中华帝国虽不能说真正达到“万国来朝”的中央帝国标准,但18世纪的中国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人的心目中,毕竟是一个强大而不容忽视的力量。
1799年2月7日,乾隆皇帝驾崩养心殿。伴随着他的去世,不仅是中国光辉灿烂的18世纪的结束,而且预示着19世纪的中国不可能继续繁荣昌盛,可能是日趋衰落。最具有象征意味的是他的那首绝笔诗,这首诗题为《望捷》,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渴望清王朝依然像他的早年那样辉煌强大,然而事实情况却是,全国此时士气低落,防务松弛,经济衰退,破绽百出。
继乾隆而立的嘉庆皇帝,虽然生性柔弱与顺从,但他也确曾试图改变清王朝的衰败趋势,无奈积习已深,阻力重重。终嘉庆一朝,不仅衰败趋势并未终止,而且内政外交都面临更加棘手的难题,陷入较乾隆末年更为严重的困境,为此后中国的发展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到了19世纪中叶,这些隐患终于相继爆发。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以及太平天国革命的双重打击之后,几乎一蹶不振,危在旦夕。痛定思痛,清朝统治者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接受曾国藩等开明官僚的建议,采取相对开放的政策,企图以洋务运动的推广而重振清王朝的雄威,恢复中华帝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到了19世纪90年代的时候,应该说清政府的实力确有较大的发展,它的综合国力与军事力量虽不能与英法等老牌资本主义强国相比,但在亚洲的中心地位与大国气势毕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就连法国的一些评论家也不得不承认,中国现在是世界上几个大强国之一,至少在亚洲尚无其它国家可以取代中国的强国地位。
中国综合国力的恢复与强大是客观事实,然而,这种强大并不意味着中国可以在这个世界上随心所欲地打遍天下无敌手。事实上,在中国国力得到恢复的同时,清政府内部也正在成长着一种目空一切的虚骄,延续着中华帝国所惯有的奢侈与浪费。于是经过1894年的中日战争,“仅仅几个月的工夫,它(指中国)就不得不从傲慢的梦中惊醒,而且发觉它并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国家”。
甲午战争以中国的失败而结束,这一结果不仅出乎清王朝统治者的预料,而且与中日双方国力的对比也不相合。正如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在这次反侵略战争中,本来有可能取得最后胜利,只是由于清朝统治者的决策错误,胜利的成果才被无端地葬送,导致中国由此而蒙上空前的奇耻大辱。
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惨败有着许多复杂的原因或偶然因素,并不是中日两国力量对比的必然结果。然而,割地、赔款毕竟是不容抵赖的事实,清政府主政者尤其是李鸿章等人应该承担失败的责任也是情理中的事。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假如中国不是败给日本,而是像鸦片战争那样败给西方诸强中的某一大国,中国人的感情或许容易理解和接受。事实上,在此之前几十年,类似的结果也多次在中国与西方诸强的交涉中时有发生,但都没有发生如同甲午战争之后在中国人民中所引起的震荡。堂堂中华帝国竟然惨败在被中国人素来瞧不起的东邻蕞尔小国之手,它理所当然地激起中国人的抱怨、愤怒与谴责。康有为说:“夫以中国二万里之地,四万万之民,比于日本,过之十倍,而为小夷嫚侮,侵削若刲羊缚豕,坐受剥割,耻既甚矣,理亦难解。” 这大体上代表了一般中国人的共同心声和困惑。
既然中国的综合国力并不比日本弱,既然中国在这场战争中本来可以获得最后胜利,那么,中国人如果能够冷静地反省一下这次战争失败的责任,客观地探讨一下这次战争失败的主客观原因,问题或许并不致于如后来那样复杂化。然而,素有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传统的中国人,虽然早在两千年前就已认识到“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浅显的道理,却无法接受惨败于日本这一“弹丸小国”的事实。于是,他们的思维倾向不是积极地面对既成事实,隐忍一时之耻辱,更图异日之自强,而是舍近求远,试图寻求某种终极原因,试图建立某种根本解决的方案。
循此思维路向,国人在甲午战争后的基本反应,不是探讨战争失败的主客观原因与背景,不是以忍辱负重的精神面对现实、面对未来,而是企求一种根本解决方案,甚至觉得战争之所以失败,不仅是清政府主政者策略上的错误,而是他们几十年来基本国策的路线错误。于是乎,国人把战争失败的原因归结为清政府几十年来的洋务新政,以为洋务新政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中国问题,只治其表,不治其本,中国问题的真解决有待于中国从根本上放弃固有的旧体制。梁启超写道,前此三十余年洋务新政“之言变者,非真能变也。即吾向者所谓补苴罅漏,弥缝蚁穴,漂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 在他们看来,中国只有彻底放弃旧有的一切,涤荡旧俗,冲决网罗,重建新的制度与模式,才有可能报仇雪耻,重振雄威。谭嗣同说:“窃揣历劫之下,度尽诸苦厄,或更语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将笑为诳语而不复信,则何可不千一述之,为流涕哀号,强聒不舍,以速其冲决网罗,留作券剂耶?”
面对割地赔款的屈辱而作如此反省,仅就感情而言,未尝没有充分的理由。然而问题的症结在于,洋务新政确实存在只治其表不治其本的内在缺陷,但由此而让洋务新政承担甲午战争失败的全部责任,由此而全面怪罪中国的既往传统和体制模式,似乎不仅于情理上很难说得通,而且事实上也超过中国社会的承受力。不妨设想,如果没有洋务新政几十年的力量积蓄,中国面对日本的侵略恐怕就不是不堪一击的结果,而是全面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正如某些外国人所评论的那样:“日本素修战备,待时而动。中国则以宽浑为量,平日绝无疑虑日本有窥伺之心,以友邦相待。日本乃遣人四出侦探中国情形,以为今日用兵张本。如中国早知日本素蓄此心,亦修战备,恐日本亦不能得志也。据此而言,则今日胜负情形,并非中东强弱之实证。” 也就是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失败别有原因在,将之归咎于洋务新政并没有真正找到问题的症结,反而陷入了一种精神误区,是中国人的世纪末恐慌症。
世纪末的恐慌是当时国人的真切感受,他们也不是不能理解和接受清政府的议和条件和苦衷,而是有一种无可名状的亡国感、危机感和世纪末的毁灭意识。康有为写道:“窃近者朝鲜之衅,日本内犯,致割地赔偿,此圣清二百余年未有之大辱,天下臣民所发愤痛心者也。然辱国之事小,外国皆启基于觊觎,则瓜分之患大,割地之事小,边民皆不自保,则瓦解之患大,社稷之危未有若之日者。” 很显然,康有为的恐惧不是已有的现实,而是一种可怕的预感,甚者如严复所自问的那样,难道是“运会”既成,中国的末日真的要来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