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作为一个强大的王朝，汉朝的人才班班可考。这其中最能代表时代特性的，是刚猛雄毅的男性和自由奔放的女性。如果给这个时代的男女各挑一个形象代言人，那么，我会让凿空西域的张骞来代表男性，而让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来代表女性。不过，虽说文君当垆的故事广为人知，卓文君的历史定位可不是酒吧女郎，她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头衔——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首。

所谓古代四大才女，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卓文君、蔡文姬、上官婉儿、李清照，还有一种说法，是卓文君、班昭、蔡文姬、李清照。无论哪一种说法，卓文君都当之无愧，位列榜首。中国古代的才女多以诗才见长，而卓文君的才华，乃至卓文君的人生，都可以用一句诗来表达，那就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有三个故事可兹佐证。

第一，文君听琴。这其实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卓文君是蜀郡临邛的冶铁巨商卓王孙的女儿，卓家从战国时期就开始冶铁，到汉武帝时代已然富甲一方，光是家奴，就有八百多人。明智的有钱人都会逐渐长养精神追求，对子女的教育并不放松。卓文君在这样的人家长大，不仅貌美如花，而且还爱好文学，精通音律，是个典型的白富美。按说，这样的姑娘，应该嫁个如意郎君，一辈子养尊处优才是。可是，命不由人。卓文君出嫁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卓文君年仅十七岁就做了寡妇，只好又回到娘家，整天郁郁不乐。再看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小名叫“犬子”，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狗子”，是个很接地气的小名。古代人在名之外还有字。司马相如字长卿，听起来文绉绉的，但就是大儿子的意思，谈不上有什么水平。那为什么我们现在都叫他司马相如呢？因为他羡慕战国时期赵国政治家蔺相如的为人，自己改名为相如。抛开自己改的这个雄心勃勃的名字，单看曾用名，大家一定会感觉到，他和卓文君好像有点不般配，事实也确实如此。跟卓文君相比，司马相如方方面面都差了不少。先看家世。卓文君家富甲一方，司马相如家顶多算是小康人家。小康人家也要给儿子谋个前程，汉朝有赀选的制度，其实就是花钱买官。司马相如家好不容易给他捐了个郎官，就掏空了家底，再无盈余了。再看个人。卓文君聪明伶俐，貌美如花，而司马相如呢？此人虽然有才子之名，但是根据《汉书》记载，他有一个重大缺陷——口吃，而且还患了“消渴病”，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糖尿病。糖尿病患者往往消瘦，想来司马相如的外貌，应该也没那么讨人喜欢。这样一贫一富、一丑一美的两个人，又不在一个城市，本来不应该有什么瓜葛。但是俗话说得好，千里姻缘一线牵，卓文君新寡不久，司马相如就来到了卓文君面前。

这次见面可不是邂逅，而是名副其实的蓄谋已久。本来，司马相如给汉景帝当郎官，就是宫廷侍卫，也是见习官员。这样的岗位接近皇帝，如果被皇帝看中，前途还是颇为可观的。可是，司马相如的长处是文学，而汉景帝对文学不感兴趣，因此并不看好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找不到存在感，干脆辞掉官职，转投到汉景帝的弟弟，爱好文学的梁孝王门下。梁孝王对司马相如印象不错，可是没过多久，梁孝王去世了，司马相如失去主人，成了无业游民，只好回到老家。但是，他家里又没有闲钱，在家乡的日子也捉襟见肘。

怎么办呢？当时的临邛县令王吉是司马相如的朋友，此人急公好义，就邀请他到临邛做客，而且游说他说，我们这儿颇有几户富人，都附庸风雅。我有一计，包你在富人家找到饭吃。两人一番合计之后，司马相如拿出仅有的一点钱置办了一身行头，鲜衣怒马，大模大样地驾临临邛。一见他来，临邛县令王吉诚惶诚恐地跑出去迎接，而且每天都去看望他。司马相如还偏偏不给面子，经常称病不见。可是，他越是不见，王吉就越恭敬。这样一来，临邛富人的好奇心都被激活了。来人是何方神圣，值得我们县令如此巴结呢？临邛首富不是卓王孙吗？他就约了一个饭局，遍请当地富户，还请了县令王吉跟司马相如。请客那天，一百多号客人恭候多时，王吉也到了，就是不见司马相如。卓家再派人去请，司马相如干脆称病不来了。王吉一听马上说：他不来，我哪敢动筷子呀，还是我亲自去请吧。到底恭恭敬敬把司马相如请了出来。这样一来，卓王孙等人更觉得司马相如神秘莫测，绝非凡人了。一番觥筹交错之后，王吉对司马相如说：早听说长卿雅好抚琴，今日盛会，能否也为我们抚一曲，洗一洗我们的耳朵呢？司马相如微微一笑，挥手叫过小童，捧出一张梁孝王赠送的绿绮琴来。一听说司马相如要抚琴，不仅在座的客人凝神静听，连深闺内院的卓文君小姐也忍不住好奇，悄悄走到屏风背后，想要一睹风采。这一偷听不要紧，卓文君一下子就听呆了，而且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抚琴之人。

司马相如抚的是什么曲子呢？很多人都知道，这首曲子名叫《凤求凰》，而且还有唱词：“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兮在闺房，室近人遐独我伤，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顽兮共翱翔。”什么意思呢？凤啊凤啊回故乡，遨游四海只为求凰。时运未通啊仍在彷徨，不料今夕竟然登上您家华堂。有个美艳淑女就在闺房，屋近人远虐我心肠，如何才能有缘做一对交颈鸳鸯，比翼双飞，携手翱翔。司马相如深情款款，歌唱爱情，渴求知音，确实符合我们对风流才子的期盼吧？不过，这首琴歌很可能不是司马相如写的，而是后人编的。为什么呢？首先，最早讲到此事的《史记》只记载司马相如抚了几曲，但并没有记载曲名，更没有曲词。直到南北朝时期，才有人把这首琴歌收录到诗歌总集《玉台新咏》里，而这个时间，距离司马相如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五百多年了。同时代的司马迁没有记载，五百多年之后却又冒出了这首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首歌很可能是在这五百年之中，有人替司马相如写的。再者，这首歌的内容也有问题。什么问题呢？太赤裸裸了。就像《凤求凰》这个名字一样，一听就是一首求爱的歌。可是，司马相如是在卓文君父亲卓王孙的宴席上抚琴，就算是他心里渴求爱情，也不可能公然在众多宾客面前唱这样的歌吧？这样看来，这首《凤求凰》应该不是真的。

既然这首琴歌不是真的，卓文君为什么一下子就听得入了迷，而且还喜欢上了抚琴之人呢？这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当年，乐师伯牙鼓琴，打柴的钟子期一听，就说：“峨峨兮若泰山。”再弹一曲，钟子期又说：“洋洋兮若江河。”伯牙一句话没说，钟子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的知音，哪里需要更多的言语呢？卓文君也是如此。没有听琴之前，卓文君早已听说了司马相如的种种事迹，对他不乏浪漫想象；听见了琴声，这浪漫想象等于被坐实了。她不仅听出了司马相如的才华，还听懂了他内心蕴含的深情，这不就够了吗！卓文君是商人的女儿，内心没有那么多规矩顾虑；她又是个富家小姐，总有那么一点任性天真。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当天晚上，卓文君就抛弃了富甲一方的家庭，也抛弃了那个年代女子的矜持和体面，跟司马相如私奔了。这就是我们一直津津乐道的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

讲完这个故事，一定有人会觉得，司马相如不是什么好人，劫财又劫色。是不是呢？其实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先设法接近卓王孙，再设计琴挑卓文君，本来就是临邛县令王吉跟司马相如设计好的一步棋。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设计，他们俩仍然把宝押在了司马相如的才华和卓文君的知音上。假使司马相如没有才华，就算是得到一个在卓王孙家抚琴的机会，那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打动不了高傲的文君小姐；反过来说，如果只是司马相如有才华，卓文君却听不懂，那又变成了“对牛弹琴”，仍然成就不了这段浪漫爱情。可事实却是司马相如会弹，卓文君会听，两个人未谋一面，却借着琴声完成了一场心灵约会，而且，还冲破了世俗的障碍，走到了一起。这样看来，琴挑文君这件事虽然是蓄谋已久，但并不猥琐，更不肮脏，相反，它仍然是才子佳人，心心相印，因此也赢得了千古有情人的赞许。茫茫人海，相遇当如许仙过桥，相知当如文君听琴，相守当如尾生抱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余复何求耶！

可是，再美好的爱情，也得经受生活的考验。卓文君不是和司马相如私奔了吗？两个人最后奔回了司马相如的老家成都。可是，到了成都，卓文君才发现，丈夫太穷了，穷得家徒四壁。这时候，再讲什么有情饮水饱就是一句空话了，要活下去，终究还得想点现实的办法。怎么办呢？卓文君是个“有底气”的女儿，她又打起老爸卓王孙的主意了。她对司马相如说，咱们还是回临邛吧，去求求我爸爸，爸爸总不会让我们饿死的。司马相如大概就盼着她说这句话呢，当即又带她回到了临邛，派人找卓王孙斡旋。可是，私奔毕竟太不体面了，卓王孙的气还没消呢，他说，我这个女儿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我不杀她也就罢了，她别想从我这儿拿一分钱！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故事，叫文君当垆。卓王孙不是不给钱吗？卓文君不急不恼，卖掉了车马，就在卓王孙的眼皮子底下开了一家小酒馆。卓文君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前台招待客人；司马相如则穿起一条犊鼻裈，在里面洗刷酒缸酒碗。什么是犊鼻裈呢？所谓犊鼻裈，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内裤，或者是日本相扑手穿的兜裆布，非常不正式，也不雅观。女儿抛头露面，当垆卖酒；女婿穿得乱七八糟，操持后厨，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当地名流卓王孙下不来台吗？临邛老百姓指指点点，甚至连卓王孙自己的兄弟子侄都纷纷来劝，没过多久，卓王孙终于坐不住了，到底从自己的八百个奴仆中分出了一百个送给卓文君，又给了她一百万钱，还把她留在娘家的衣物财产也都送了过去，只求他们别在临邛现眼了。得到如此丰厚的嫁妆，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当即撤了铺面，风风光光地回到了成都，过起了富足的小日子。

这不就是如今所说的“实力坑爹”吗？确实如此。可是，这就是恋爱中的姑娘呀。《红楼梦》里，贾母曾经借着一出“凤求鸾”，发表过一番高论。她说：“（这小姐）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贾母看不上这样的女孩子，但是，深陷爱情之中的女孩子还真就是这样，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眼里心里只有一个爱人。旁观者清，往往会产生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可是，能够这样投入地爱一次，也算是一种幸福吧？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卓文君真是冰雪聪明，她最知道老爸的软肋在哪儿。卓王孙是个好面子的人，当然无法忍受卓文君夫妇在他的地盘丢人现眼；与此同时，卓王孙其实又爱女心切，再怎样也舍不得让宝贝女儿受苦。正因为深深了解老爸的心理，卓文君才搞了“文君当垆”这么一个行为艺术，让卓王孙乖乖地被她牵着鼻子走。现在如果谁家有这么一个刁蛮泼辣的女儿，也还是会像卓王孙一样，气不得，恼不得，打不得，又舍不得吧？就这样，卓文君不仅赢得了爱情，还赢得了财富。

有了钱，司马相如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施展才华了。这时候已经到了汉武帝时代。汉武帝是个有眼光的皇帝，他看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慨叹道：“太可惜了，我怎么就无缘和如此有才华的人生活在同一时代呢！”身边的人马上说：“陛下，写文章的司马相如还活着呀。”汉武帝当即就把司马相如召到身边，陪侍左右，谈论辞赋。有这样赏识他的皇帝，司马相如如鱼得水，又写出了《上林赋》《大人赋》等一系列好文章。汉武帝呢，也越发赏识他。这样一来，司马相如就在长安安居下来，而且还飘飘然地动了纳妾的念头。怎么跟卓文君说呢？据说，司马相如给卓文君写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十三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什么意思呢？百千万都有了，就差一个亿，所谓“无亿”就是“无忆”，我已经不再想你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当然不是，这太像文字游戏了，夫妻之间是不会这么沟通的。但是，以卓文君那样的冰雪聪明，就算丈夫什么都不说，她又怎么可能体察不到丈夫已经变了心呢？

这就是第三个故事，文君明志。得知司马相如要娶茂陵妾，卓文君不哭不闹，挥笔写下了一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头水。躞蹀御沟上，河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爱情应纯洁如山上的雪，爱情又该光明像云间的月。听说你对我怀有二心，所以我特来和你决裂。今日咱们最后一次畅饮相会，明天就要像那御沟里的流水。我惆怅地沿着御沟走来走去，看着那沟里的水流各奔东西。当初我毅然离家随君远去，并不像一般女孩出嫁那样哭哭啼啼。我只愿嫁一个感情专一的男子，和他白头偕老永不分离。谁知道那新人拿着竹竿摇了又摇，你就像鱼儿一样随着竹竿跑。做一个男子应当重视情义，失去了情义，再有多少钱也弥补不了！这首诗写得真硬气，作者一点都不像我们想象中的古代中年弃妇。通篇看下来，诗里有委屈，但是没有哀怨；有遗憾，但是没有纠结。从少至长，卓文君毕生追求的，就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样的爱情来了，就抛家舍业地追；这样的爱情走了，就毫不犹豫地断。她的年华可以老去，她的精神却永远年轻，这样的精神，即使放在现代人身上，都令人仰慕，何况是两千年前的古人呢？现在我们总说“穷养儿，富养女”，仔细想来，卓文君才真的展现出富养的女儿应有的风范：敢恨、敢爱、敢负责，在精神上永远高傲勇敢，是真正的大女主。

据说，司马相如看到这首诗后，回心转意，最终选择跟卓文君终老一生。这白头终老的结局，不是卓文君的运气，而是司马相如的福气。司马相如有才华，有心机，但是没定力。卓文君呢？有才华，没心机，但是有坚守。她这一辈子，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肩上能挑千斤担，眼中不揉一粒沙。单就爱情而言，司马相如未必担得起她，但是，她担得起司马相如。 ITyM6hrbilQaaKd2E5/JLxl8o7NzsbOVewnk5UCRKC4Yf6ITP0kxYhfMTv5PSVQ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