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主人公,是中国古代最了不起的单亲妈妈孟母。
孟母生活的年代,在中国历史上称为战国时代,这个时代跟庄姜生活的春秋时期又有很大不同。春秋时期,贵族的势力还很大,庄姜是诸侯之女,诸侯之妻,她们更像是诸侯国政治外交中的一枚棋子,而不是操心着茶米油盐,品味着生活艰辛的普通人。但是孟母不一样。她身处战国时代,贵族制度已经日渐没落。就拿他们家来说吧,孟母姓仉,号称是鲁国贵族党氏之后,但是本家早已没落,关于她的父母兄弟,我们都一无所知。她的丈夫,也就是孟子的父亲,号称是鲁国贵族孟孙氏的后裔,但是也已经没落,而且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迁到了邹国。也就是说,孟母一家,虽然祖上曾经阔绰,但真实的生活,就像如今在大城市里打拼的小镇青年一样,赤手空拳,无依无靠。这样的小家庭没有后盾,最禁不起意外。可是,意外却偏偏降临了。据说孟子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病去世。孟母一个人带着孩子,既要养家,又要育幼;而且,既指望不上娘家,也指望不上婆家,是不是像极了如今处境狼狈的单亲妈妈?
但孟母并非一般的单亲妈妈,她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单亲妈妈。这“最了不起”四个字,有几个指标可供参考。中国古代有“贤良三母”的说法。哪三母呢?亚圣孟子的母亲孟母;三国时期进了曹营,却一言不发的徐庶的母亲徐母;还有为抗金英雄岳飞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的岳母。孟母位列贤良三母之首。后来,中国又有“四大贤母”的说法,哪四大贤母呢?第一还是孟母;第二是东晋名将陶侃的母亲,截发留宾的陶母;第三是北宋名臣欧阳修的母亲,画荻教子的欧母;第四是刺字的岳母。在这个序列里,孟母仍然位列榜首。再看一个指标。明清时代的小孩子发蒙读书,要从《三字经》读起。《三字经》开篇就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孟母是整本《三字经》中出现的第一个榜样人物。小朋友只要上过一天学,就能知道孟母。贤良三母之首,四大贤母之首,《三字经》中的第一个榜样人物,培养出了中国儒学史上仅次于孔子的亚圣孟子,这还不算了不起吗?可能有人会认为,孟母能得到这些荣誉,不就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吗?此言差矣。孟母不是生了一个好儿子,而是教育出来一个好儿子。换句话说,不是儿子成全了她,而是她成全了儿子。作为佐证,我讲几个小故事。
第一,孟母三迁。这个故事流传最广,几乎是家喻户晓。据说,孟子小的时候,家住城外的乡下,附近有一片坟地,每天都有人在那儿挖坑掘土。死者的亲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而吹鼓手呢,则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孟子跟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模仿。他看到这些情景,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会儿假装孝子贤孙,一会儿又假装吹鼓手。孟母看见了,就说:“这可不是我儿子应该待的地方!”于是赶紧带孟子搬家了。搬到哪里了呢?从乡下搬到了城中的市场。战国时期,商业已经相当发达,孟子住的那条街十分热闹,有卖杂货的,有做陶器的,还有榨油的、打铁的、杀猪的。行商坐贾,高声叫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孟子又很感兴趣,整天跟邻居的小孩一起,不是学着商人谈生意,就是学着屠夫杀猪宰羊。孟母看见了,又说:“这可不是我儿子应该待的地方!”于是,他们又搬家了。这一次,他们搬到了学宫附近。学宫是官办的学校,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天,都有官员到这儿来主持仪式,行礼跪拜。孟子见了,也跟着学起了制礼作乐,打躬作揖。孟母说:“这才是我儿子应该待的地方呀!于是就在这儿定居下来。这就是人所共知的‘孟母三迁’。”
可能有人会想,这不就是学区房的故事吗?没错,这还真是最早的买学区房的故事。为什么庄姜不用买学区房?因为她是贵族,国家的教育体系就是为她们的孩子量身定做的,她们的孩子受完教育,长大以后接着当贵族。但是孟母不一样,她的孩子说得好听点叫没落贵族,说得实在点,就是一介平民。既然曾经是贵族,那就不甘心不受教育;既然已经沦落成平民,那就必须得自己为自己负责,也为下一代负责。想想看,战国时代,有多少没落贵族啊,而孟母就是在那个历史大转折时代,率先意识到这个时代趋势的人。她没法给孩子挑出身,但是,她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孩子挑环境。孔子说得好:“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出生时本性都是相似的,为什么长大之后各不相同呢?那是因为后天习得的东西不一样。人都是社会动物,不可能不受社会环境的熏染。而小孩子的人生观世界观尚未形成,尤其容易受环境影响。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年,孟母迁来迁去,最后在学宫旁边给孟子安了一个家,孟子由此耳濡目染,最终走上儒家的道路,直至成为影响力仅次于孔子的亚圣。是孟母的眼界,给了儿子方向。所以说,不是儿子成全了孟母,而是孟母成全了儿子。
第二,断机教子。再大的圣人,也有小的时候;再好的孩子,也有淘气的时候。孟子上学之后,也曾经不爱读书。有一天,他逃学回到家里,被正在织布的孟母发现了。孟母就问他:今天学到什么了?孟子也没当回事,随便回了一句:还不是跟昨天一样。孟母一听就发火了,拿起剪刀,把正在织的布一剪两段。孟母就是靠女红针黹养家糊口的,剪断布匹,不就等于砸了饭碗吗?!孟子饶是年幼,也意识到母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赶紧跪下来,听母亲教训。孟母说:“你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和我剪断这没织完的布一样啊。这布断了,就成了卖不出去的废品;你读书不能持之以恒,也就成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废人!我为什么让你去读书长学问?不就是因为学才能有见识,问才能长智慧吗?有了见识和智慧,你才能够居则安宁,动则远害,一举一动都不会出错。如今你不愿意学习,日后也不会有出息,我这么辛苦织布还有什么意义呢?”孟子听后深受震动,从此乖乖读书,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母断机”。东汉的时候,著名的贤妻乐羊子妻也拿同样的方法教育过自己的丈夫。
这个故事的意义在哪里?如果说孟母三迁的意义在于挑环境,那么,孟母断机的意义就在于严训导。大凡做了母亲,没有不爱孩子的,特别是单亲妈妈,更是唯恐孩子受一丁点委屈。但是,这样一来,就容易犯有慈无威的毛病了。有道是慈母多败儿,就是有慈无威的后果。但是孟母不一样,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学习没有不吃苦的,再喜欢学习的孩子,面对每天烦琐的功课,也有想偷懒的时候。而一旦偷懒形成习惯,学业必然荒废。这时候,需要的不是体谅,而是训导。孟母又是个坚毅的人,知道不是所有的时候都需要春风化雨。当母亲的要有菩萨心肠,也要有金刚手段。什么叫金刚手段?不是打,也不是骂,而是壮士断腕,触及灵魂。孟母让孟子明白:我断机是毁掉一块布,你不好好学习是毁掉自己的人生,你真的想让自己毁掉吗?正是这种极端的方式,让孟子无地自容,也让孟子痛改前非。所以,明朝的著名清官徐炳拜谒孟母祠,才会写下那首诗:“教子辛勤断织丝,古来慈母却严师。孔门不绝如线绪,延续绵绵在此时。”时至今日,身兼严师的慈母仍然是中国母亲的典范。
这两个故事,其实都是孟母教育小孟子的故事,很多当代的虎妈早就在学,而且已经身体力行了。但是,做母亲不是阶段性的事业,而是终身事业。就我个人来讲,我更欣赏孟母面对成年孟子的态度,这里也讲两个小故事。
第一是劝子容妇。孟子成年之后,也像一般人一样娶了妻,成了家。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孟子推门进屋,发现妻子居然衣衫不整,箕踞而坐,孟子立刻勃然大怒。为什么他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生气呢?要知道,在先秦诸子百家之中,儒家是最讲礼的,要求人衣冠整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怎么坐才合乎礼仪呢?中国古代的标准方式是屈膝跪坐,而箕踞则是叉开腿坐着,是一种很无礼的姿势。当年,荆轲刺秦王不成,不就箕踞而坐,来表示对秦王的羞辱吗?孟子既然是儒家传人,怎么能容忍妻子如此无礼呢?当即就要休妻。妻子吓坏了,赶紧去找孟母,求婆婆劝劝丈夫。孟母怎么劝呢?她说:“夫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将入户,视必下,恐见人过也。今子不察于礼而责礼于人,不亦远乎!”什么意思呢?孟母说,你要求媳妇讲礼,那你自己讲没讲礼呢?孟子说,我当然讲呀,我从来不袒胸露背,也从来不箕踞而坐。孟母说,你这只是一部分礼。我再告诉你另一些礼。礼要求人怎么做呢?进大门之前,先要问问谁在,这是对主人的尊重。要进客厅,先要高声告诉人家我来了,这是让人有所准备。要进入内室,视线要先往下看,别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这是为了避免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现在你到你媳妇的卧室,也不先说一声,让她根本没思想准备,这才衣衫不整,箕踞而坐。你说,这是谁无礼?明明是你无礼在先,你却要怪你媳妇无礼,还要休了她,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孟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就不再较真了,夫妻俩继续好好过日子。
不得不说,孟母这件事做得太有风范了,她是真的知道怎么面对儿子的小家庭。在中国,婆媳关系自古就是个难题。很多婆婆会隐隐约约把儿媳妇当敌人,觉得儿媳妇抢走了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单亲妈妈,和儿子相依为命,更容易排斥儿媳妇。所以,在中国古代,婆婆往往成了休妻的主导力量。比如,《孔雀东南飞》里的焦母,始终无法容忍儿媳刘兰芝;而南宋陆游休妻,也是因为陆游的母亲接受不了唐婉。但是,孟母不一样,她不仅不挑起事端,反而会在关键时刻站在儿媳妇这一边,她知道,维护小家庭的利益才是维护儿子的核心利益,这不仅是一种善良,更是一种智慧。
但是,智慧并不意味着和稀泥。事实上,孟母在处理这件事情时有坚定的原则,那就是儒家的仁和礼。礼是什么?礼是形式。仁是什么?仁是内容。孟子要求媳妇端端正正,其实是希望媳妇尊重他。可是,儒家认为,尊重是相互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被别人无礼对待,为什么要先无礼地对待别人呢?再说,礼是为仁服务的,什么是仁?孟子说得好,“仁者爱人”。你为了一点失礼就休妻,这怎么叫爱人呢?如果不能爱人,不能行仁,要礼又有何用呢?孟母从这个角度点化孟子,这不是和稀泥,而是不教条。她的观点和儿子一点也不冲突。只是,她比儿子更宽容,也更变通。而宽容和变通,不正是成年人面对现实生活,最应该具备的素质吗?我们经常说有智慧的老人要学会体面地退出,这当然正确,但是未免太消极。其实,有智慧的老人不仅应该学会体面地退出,还应该学会体面地介入。介入和退出都不绝对,关键问题是体面。而所谓体面,也就是合适。在合适的时候介入,也在合适的时候退出,这才是孟母的智慧。
再讲最后一个故事——从子之志。孟子成年之后,非常希望能够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但是,当时他所在的齐国不给他这个机会。倒是西边的宋国国君,对孟子的学说很感兴趣。孟子想到宋国去,但是,又担心母亲年事已高,无人照料。怎么办呢?俗话说“知子莫如母”,孟母主动跟儿子表态了。她说:“夫妇人之礼,精五饭、幂酒浆,养舅姑,缝衣裳而已,故有闺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也。故年少则从乎父母,出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大意是说,在古代,做一个妇人,就是要精于饮食,擅于酿酒,奉养公婆,缝补衣裳而已。所以,有闺房内的修为,但是没有四方之志。也正因为如此,女人有三从之义,没有自专的道理。三从是从谁呢?小的时候从父母,出嫁之后从丈夫,丈夫死后从儿子。如今你已经成年了,而我也老了。你就行你的大义去吧,我会谨守我的行为准则,也会遵从你的志向。时下的我们,当然不必赞同孟母关于女性自身定位的这番议论,但是,我们却不得不佩服孟母对儿子的放手:你既然志在四方,那我放手让你去好了!一番话说得孟子豁然开朗,也跟他的前辈孔子一样,去周游列国去,最终成就了自己的人生。
这个故事好在哪里?好在对儿子的真正理解和尊重。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人抓住儒家“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规劝着子女,也束缚着子女,剪断子女的翅膀,也拉低他们的天空。但是,生活在两千多年前,一辈子不出闺门,把一生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孟母知道,儿子不是自己,爱也不是绑架。孟母把自己说得很小,似乎只是个小女子,其实,她的心里有星辰大海,所以,她才让孟子看见了星辰大海,也发展了儒家思想的星辰大海。
明朝的时候,山东监察御史钟化民循例拜谒孟庙,却又不拘泥于祭祀孟子,而是饱含深情,写下了一篇《祭孟母文》:“人生教子,志在青紫。夫人教子,志在孔子。古今以来,一人而已。”大意是说,别人教育儿子,瞄定的目标都是大富大贵,大红大紫;而夫人教育儿子,瞄定的目标却是圣人孔子。古往今来,夫人这样的人格也是绝无仅有的。从最初的成子之志到最终的从子之志,孟母从未把青紫之贵放在眼里,相反,她介意的永远是儿子怎么做人。而做人,正是孔子之学的核心,也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孟母不是儒学大师,她只是一个抚孤的寡母,但是,她能从小处而见大节,由教子而教万民,这当然称得上“古今以来,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