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三月初,湘江码头。北行的舟船已准备妥当,此时侍从们正候在码头边,等待行船的命令。早春时节,空气仍带着些许寒意。左宗棠裹紧了大衣,抬头看着湘江水滚滚而过,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悲凉之意。张亮基的书信是上月末送达的,信中提及,官兵在湖北的战局,已经到了最为焦灼的状态,数万大军正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武昌进发,沿途不断受到太平军的小规模袭扰。而随着大军距离武昌越来越近,前线的战事也越发惨烈。据说,前锋各营的把总伤亡率已高达三成,不下于一场大规模交锋。不断攀升的伤亡数字,也在挑战着大军的忍耐极限,近来军中已有悲观厌战之声流传,军心正在动摇的边缘。
眼下正是攻略武昌的紧要关口,而来自军中和湖北地方的重重暗流,令其无力照应。张亮基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心腹,帮助他平衡帐下的多方势力,以免此战节外生枝。曾国藩和左宗棠读过书信之后,顿时想通了张亮基的话外之音。当前湖北境内最大的一支官军兵马,正是向荣麾下的数万大军,可以说谁掌握了这支兵马,谁就是湖北地方话语权最高的人。而张亮基若是要调度指挥兵马,免不了要看向荣的脸色。对于向荣其人,左宗棠早有了解。此公行军布阵向来极为激进,不顾伤亡,推崇以蛮力破阵。若是遇上寻常的流寇也就罢了,若是对阵以灵活布、来去如风阵擅长的杨秀清,左宗棠只怕给向荣多少兵马也无济于事。
依照信中的意思,张亮基显然在湖北前线,受到了来自向荣派系的重重掣肘,导致战线推进缓慢。而即使是让不通军阵之术的曾国藩来旁观战局,都能迅速发现此战的怪异之处:太平军太从容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急于和官兵主力决战的样子。
左宗棠放下书信无奈叹道:“武昌就在那里,一时半会也跑不了。眼下,全天下都知道你向荣的大军要去打武昌,人家怎么会如你意呢,和你在野外决战?若我是那贼人主帅,我也会稳坐武昌城中,巩固城防,而后派出小股兵马逐次袭扰,让你离武昌十万八千里远的时候,就已经人困马乏,到时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攻守之势异形,也不过是在一夜之间罢了。”
曾国藩连忙道:“如此说来,师爷更不能耽搁了。我这便安排人收拾行装,师爷早一日过去,张亮基大人那边也能多几分筹码制衡向荣。”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向荣麾下有数万兵马不假,可这数万兵马中,真正属他统辖的仅有数千标营和百十亲兵,其余皆是长沙守城战后,向荣临时集结的本地守军。向荣在这部分兵马中的号召力未必强过张亮基,张亮基仅是吃亏在文臣出身,在军中缺少一个足够分量的代理人罢了。眼下,向荣与张亮基二人正处在某种微妙的平衡中,而左宗棠作为在长沙守城战中名动全城功臣,在湘籍兵马中的威信甚至高过向荣,若是他亲赴湖北前线,无疑能为张亮基收回兵权增添极大的底气。
左宗棠也想清楚了这一层关系,自然明白,湖北前线他非去不可。只是,他这么一走,曾国藩这边便要增添许多难处了。
左宗棠轻叹道:“眼下湖南按察使正视大人和审案局为眼中钉。我这要是一走,大人这边恐怕?”
话音未落,曾国藩挥手打断道:“不必为此忧心,本官自有对策。大不了,重回湘乡老家守孝便是。”
说着,曾国藩笑了笑,接着言道:“何况我本就自乡野而来,幸得大伙儿抬举,才做到这帮办团练大臣,再退一步,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左宗棠张了张口反驳,正要宽慰,曾国藩却正色说道:“就这么定了,这两日收拾行装,我亲自送师爷登船北上。”
此刻,江边一阵大风吹来,刺得人骨髓发寒。左宗棠惊醒过来,抬头看向正从远处赶来的曾国藩,又回身看了看正待起航的舟船,随即阔步向曾国藩迎去。
曾国藩抱拳说道:“湘军成军在即,实在军务繁忙,难以抽身。”
左宗棠回道:“大人日理万机,能亲自前来送行,已是属下之幸。审案局和湖南巡抚衙门需要注意的事项,我已一一写明交予文书,若有难处,大人可随时来信。”
曾国藩笑道:“有劳你费心周旋了。”
随即向一旁的下人挥了挥手,几名仆从扛着沉重的木箱,快步来到码头前,又在曾国藩的嘱咐下抬上了岸边的舟船之上。
左宗棠不解其意,问道:“大人这是?”
曾国藩轻轻摆了摆手,言道:“白银五百两,一点小小心意。”
左宗棠脸色一变,心中不由揣测,这莫非是某种试探?明面上连声拒绝道:“此事万万不妥,哪有上给下送礼一说?何况我一小小师爷,哪里有什么用得到钱的地方?”
曾国藩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不必慌张,让你收下,自有本官的道理。你自己用不上钱,不代表底下人用不上钱。此去湖北,虎狼环伺,少不了上下打点。乱世当前,能花钱买道,总好过与人拼得头破血流,师爷以为呢?”
左宗棠闻言一愣,迟疑了片刻,心中对曾国藩的此番言论并不完全认可,却仍是应声收下了。因为他内心清楚,曾国藩的话也许是对的。
曾国藩看了看远处的江面,淡淡道:“时辰不早了,你这便出发吧,张大人想是要等得着急了。”
左宗棠郑重地点了点头,向曾国藩拜别,随即阔步走向身后的舟船。此刻,二人心中都泛起些许酸楚,值此天下大乱之际,故人一别,可不知哪年哪月能再相会了。
送别了左宗棠,曾国藩回身走向码头边的轿子,对轿夫吩咐道:“起轿,去巡抚衙门。”
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长沙城,曾国藩内心思绪万千。自太平军退兵至今,已有三月,在长沙知府的苦心经营下,城中已恢复些许元气,全省商贾小贩纷至沓来,城中各主要坊市街巷,又勉强回到战前的热闹状态。但在远离闹市的偏僻街巷之中,不知有多少灾民冻毙在这个难熬的寒冬,大批损毁的民房正待修缮,疫病和鼠患正在全城蔓延,眼下长沙府的繁华仍旧是虚幻而脆弱的,经不起半分风浪。
曾国藩心中正有所思虑,随着轿子一晃,轿夫低声道:“大人,巡抚衙门到了。”
曾国藩回过神来,掀开帘子下了轿,正瞧见迎面走来两个熟人,一个是郭嵩焘,一个是江忠源。
一打照面,郭嵩焘便低声问道:“左大人已经走了?”
曾国藩严肃地回道:“一早刚走,往后啊,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郭嵩焘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原湖南巡抚潘铎染上了疟疾,告病回乡了。大人可知道外头是如何传播此事的?”
曾国藩冷笑两声,正色道:“还能怎么传?无非是传我曾国藩权势滔天,目中无人,将他生生逼走罢了。他们眼看斗不过我,只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我早有预料。”
郭嵩焘点点头,脸上浮现出几分忧虑之色,诚恳道:“新任巡抚骆秉章,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此人杀伐果决,眼里不容一粒沙,恐怕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曾国藩闻言,思忖片刻,心道,骆秉章其人,朝中谁人不知?此人乃是道光十一年进士,皇帝钦点的翰林院庶吉士。道光二十年,此人曾受命核查吏部库银。而如此肥缺在眼前,骆秉章竟丝毫不为所动,严令核查历年库银账册,将大小问题一并记录在册。如此行事自然惹得吏部一众官员不悦,明里暗里与骆秉章作对。此事一度惊动道光皇帝亲自过问,最终为了平息朝臣怨恨,皇帝以“失察”之罪免去骆秉章职务,仅以“庶子”之身留用,没过几年便升其为侍讲学士,让一众等着看骆秉章笑话的朝臣颇感吃惊,同时也意识到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测。
这样一个人,若与你同站一边,则是值得依仗的奥援,可倘若此人站在你的对立面,则日后行事将受到极大掣肘。而今日众人齐聚巡抚衙门,便是收到新任巡抚骆秉章的邀请,商讨湖南军务。
一旁的江忠源忽然低声问道:“骆大人对湖南会党及审案局一事,可有表态?”
曾国藩与郭嵩焘对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郭嵩焘回道:“不太乐观啊。以会党活动牵涉范围之广,审案局巡捕力度之大,难免会生出许多冤假错案。这些案子,按察使司可是都替咱们牢牢记着,新任巡抚大人到任当天,陶恩培大人就将这份卷宗递了上去。骆秉章大人本就是嫉恶如仇之人,若是有这样一份卷宗摆在眼前,对审案局的印象只怕好不到哪去。”
江忠源闻言,脸色也不太好看,言道:“如此说来,绿营军中近来也常有巡抚衙门的人活动,搜罗各兵卒对当前兴办团练一事的怨言,看似是广纳军中意见,暗地里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说罢,江忠源和郭嵩焘的目光一齐转向曾国藩,似乎是在等待他做出下一步的应对部署。
曾国藩无奈地笑了笑,对两人说道:“我也没有通天的本领,一时也猜不透巡抚大人的心思。往后该如何应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倘若此番湖南官场,非要弹劾我曾国藩,我也只能拜托诸公,继续将团练办下去。尤其是湘军,万不可放弃。绿营兵勇,我已不抱希望,往后唯有团练一途,可保湖南全境平安。”
郭嵩焘与江忠源神情一正,不约而同的行礼道:“在下知晓。”
曾国藩回身看了看一半喧闹繁华,一半破败凋敝的长沙城,心中忽然有所感悟,当下的大清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这里,时年四十三岁的曾国藩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感到些许疲惫,在郭嵩焘与江忠源的左右簇拥下,大步迈进了巡抚衙门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