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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多方掣肘

咸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五,寒冬袭来,雨雪纷飞。

全军兵马整备工作已渐入尾声,全省仍有各州府乡勇陆续开来。此时汇聚在长沙周边的人马已有三万之众,曾国藩既为帮办团练大臣,自然要肩负协调各路乡勇核验身份、登记造册、核定军饷、分配军械等大小事宜。郭嵩焘与江忠源文武搭配,三万兵马的整备工作虽然繁杂,却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而曾国藩麾下的三千湘军,此时则交由塔齐布全权负责训练整饬。由于组建时间最早,湘军的军备状况也最完善。眼下湘军六营兵马已入库刀盾五百套,棉甲八百套,长矛一千二百支,各类火绳枪四百余支。关于火器的储备,曾国藩曾特别嘱咐张亮基,未来的新军装备应当以新式火器为重心,当务之急应当是尽可能多的筹备火枪并火炮。

曾国藩在参考了塔齐布、江忠源等一众一线将领的意见之后意识到,火器的装备率将成为未来战斗取胜的关键。远距离杀伤武器的应用将在很大程度上减少兵员训练的不足,无论对面是太平军还是哥老会,无论是百战老将还是武林高手,谁也扛不住排枪齐射,枪口之下,众生平等。

张亮基吩咐左宗棠,将曾国藩的提议一一记录,言道:“这件事,我会尽快安排人去筹办。伯涵兄,你还有什么需求,一并提出来吧。待我启程去湖北了,你们可就找不着我了。”

曾国藩苦笑了一下,无奈道:“别的要求也没有了,兄此去珍重,愿早日克复武昌,大胜而归。”

张亮基站起身来,为曾国藩和左宗棠各斟了一碗茶,言道:“借伯涵兄吉言了。临行之际,不便饮酒。今日以茶代酒,向诸位拜别了。”

曾国藩与左宗棠也随之起身,端起茶碗,三人彼此对视,却是一言未发,将茶一饮而尽。

十二月以来,朝廷方面已连番催促张亮基尽快启程赴任。眼下的湖北战事堪称遍地糜烂,太平军主力虽已做出东进江宁之势,可洪秀全仍分出大批小队兵马四处袭扰湖北境内各州府,眼下湖北地方人人如临大敌,又因武昌沦陷,各地沟通不畅,群龙无首,有守备力量不足的府县甚至被数百太平军轻松攻破。局势混乱如此,正需要一个能够协调各方利益的钦差大臣居中调度指挥,稳定湖北战场。

形势如此,也由不得张亮基再做拖延。今夜他便将北上赶赴荆州,向荣的大军正在此地修整。武昌围城时,向荣所率领的长沙援军曾在长江北岸与太平军血战一场,最终没能击垮太平军的防线,反倒被杨秀清安排的奇兵逼退。眼见救援武昌无望,向荣便领军退守荆州,就地获取物资补充,整顿兵马。

左宗棠道:“大人车驾先行,各部兵勇待整顿完毕之后便会陆续开往荆州。”

张亮基轻叹道:“有劳师爷了。”

此去湖北,张亮基亲自从已整备完毕的湖南乡勇及绿营兵中挑选了四营兵马,总计两千人,他们将作为张亮基总督湖广的起家班底。这年头到处打仗,手里头有兵权才有话语权,这点张亮基心中自然看得清楚。不过在选调精锐时,张亮基也考虑到了曾国藩麾下湘军的特殊性,因此四营随行兵马中并不包含湘军所部,这也算是张亮基对曾国藩最后的关照了。

张亮基对左宗棠嘱咐道:“师爷,本官此去湖北,形势险恶,未必能将你妥当安置。因此得委屈你在湖南巡抚衙门再做一阵子幕僚了。新任的湖南巡抚想必会认为你是我张亮基的人,少不了对你处处刁难,你得有所防备。”

左宗棠向着张亮基行礼道:“在下本就是巡抚大人的人。巡抚大人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报。”

张亮基欣慰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曾国藩言道:“伯涵兄,这个师爷我可只是暂借给你用一阵,时机到了,我可是要带他走的,到时你可不能舍不得啊。”

曾国藩佯做不悦之色,言道:“我岂是误人前程之人?师爷往后的路还长的很,眼下既然与我曾伯涵共患难,我自然要全力将师爷往高处推才是。”

左宗棠深深看了曾国藩一眼,迟疑片刻,这才小声道:“曾大人,近来你的确在湖南各地捕杀了不少贫苦农户,最初在下心中是颇有些意见的。”

张亮基顿时皱眉,对左宗棠道:“师爷喝的分明是茶,怎的开始说起酒话了?”

曾国藩却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左宗棠继续说下去。

左宗棠放下茶碗,深吸了一口气道:“但后来在下也想通了。世上事,或从急,或从缓,向来是临机而动。正如今日之湖南,外有长毛虎视眈眈,内有会党兴风作浪,若不出险招狠招,如何能救得下更多人?孰轻孰重,我自然是分得清,毕竟在下也不是什么酸腐儒生。然,历来会党作乱,皆不是简单杀几个人头便可遏制,归根结底,还是民生艰难,经济凋敝。因而目光拉长远来看,治世之道方为根本。治重病,自然要下猛药,可若需彻底治愈顽疾,还得从病根儿入手。两位大人,你们说呢?”

曾国藩与张亮基对视一眼,各自大笑起来。

张亮基对曾国藩道:“伯涵兄,假以时日,咱们这个师爷的成就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曾国藩含笑点点头道:“师爷若不嫌弃,我湘军新近开设幕府,既然湖南巡抚衙门容不下你,不妨来我湘军幕府做一幕僚?他日若得战功,我自亲自向朝廷上表,奏请重用师爷,师爷以为如何?”

左宗棠淡淡一笑,郑重地向着曾国藩行礼,算是应允下来。

十二月二十六,前湖南巡抚张亮基启程赶赴湖北,总督湖广军务。而张亮基离任的第二天,在新任湖南巡抚潘铎的住持下,湖南按察使陶恩培发起针对前任巡抚滥用私刑一案的审查。外人看来,这无疑是巡抚衙门左右互搏的荒唐事,但曾国藩心中明了,这分明是冲着他这个帮办团练大臣来的。好在此事有左宗棠代为应付。左宗棠虽在湖南巡抚衙门仅做了四个月的师爷,却已是将府库上下的大小卷宗读了个遍,又专程托人从绍兴一代请来两个口舌伶俐的讼师,以湘军幕府的名义,与新组建的湖南巡抚衙门展开旷日持久的扯皮。曾国藩清楚,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并不能让陶恩培消停,但针对湖南会党的打击却是一刻也不能停,左宗棠不过是在竭尽所能帮他拖延时间罢了。

咸丰三年元月,潘铎在府上设下宴席,宴请湖南官场一众文武官员。在安排座次时,却有意将曾国藩与左宗棠排在了远离主人席的位置,其中的冷落之意,旁人皆看得清楚。但曾国藩却仍是云淡风轻地赴会,大大方方为潘铎献上贺礼,席间又与一众官员谈笑自若,仿佛对暗中的窃窃私语全不在意。宴席上,潘铎专程向曾国藩举杯,一方面赞赏他为湖南防务整顿立下的汗马功劳,一方面也在明里暗里表示,作为带有“帮办”头衔的团练大臣,还是多多注重身份,不要越界,更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挑战本地的官场生态。曾国藩微笑着举杯,未做回应,仅是蜻蜓点水一般啜下一口酒,而后向众官员拜别。而左宗棠更是全程一言未发,面无表情。

私下里,潘铎忍不住对着陶恩培痛骂道:“这个曾剃头,当真是不拿我们的诚心劝告当回事么?军务刑名大权都在他手里,他是打算做湖南的土皇帝么?”

陶恩培冷笑一声道:“我看他未必能跳得久。此公近来已经将手伸到绿营头上来了,说要严厉整顿绿营军纪,与乡勇训练看齐。此事我虽已知晓,却并未加以阻拦,大人可知为何?”

潘铎眉头一皱,不解其意:“为何?”

陶恩培道:“历来绿营兵马训练调度,皆是由总督管制,连一方巡抚都无权过问,他曾国藩不过一个帮办团练大臣,哪里来的资格指手画脚?”

潘铎的眉毛皱的更紧,疑问道:“正因如此,你我不是更应该拦住曾国藩吗?”

陶恩培道:“大人,你再想想,朝廷为何严厉限制绿营兵马调度?乡勇乌合之众也就罢了,绿营可是朝廷拨款养着的官兵,大清二百年来,哪个汉人大臣敢打兵权的主意?他曾国藩练个万把乡勇,就不知道鼻孔朝哪边了,竟敢将手伸向绿营兵,你我若是趁此时向朝廷参他一本,就说那曾国藩怀有谋逆之心,铁证如山,他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是百口莫辩。”

潘铎的眉毛顿时舒展开来,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此计甚妙!”

咸丰三年元月十七,驻防岳阳的五百绿营兵无端爆发兵变,据传此营主官公开放话,对团练大臣制定的练兵制度表示不满。一时间,湖南各地绿营纷纷响应,矛头直指主办湖南防务的曾国藩。绿营兵武备废弛一事天下皆知,兵勇们自己也未将天下指责放在心上。毕竟大清朝廷年年就发这么些银子,还要被军官和地方克扣大半,剩下几两碎银落到手里,连买几包上好的鸦片都嫌困难,别说养家糊口。如此条件,实在难以苛求他们严格训练。到战时上阵列个队,叫嚷两声充个场面,就算对得起皇恩浩荡了。

消息传到曾国藩耳边的时候,湘军幕府上下皆感到此事不同寻常。各地绿营同时发难,很难说背后没有巡抚衙门的授意。曾国藩内心清楚,湖南官场与湘军幕府的矛盾早在张亮基离任之时就已埋下,此时正是双方斗法的关键时刻,一旦在此时泄气,便将落得一溃千里的境地。

因此曾国藩立即请动江忠源出山,以其手中精兵及长沙之战中积累的威望,四处弹压兵变。与此同时,曾国藩也在焦急地等待湘东前线的战报。早在一月初,曾国藩便指派塔齐布率领精锐湘军一千五百人东出至醴陵一带,打击盘踞在此地的哥老会武装会众,按照时间算,眼下该是分出胜负的时候了。在等待塔齐布消息的同时,曾国藩亲自拟好折子,奏请朝廷准许团练大臣在地方设置“审案局”,专审湖南会党及谋逆案件。这一招实则是从按察使司的职权中硬生生分出了一大块肉,从此按察使司便再不能借口管理地方刑名事务对曾国藩指手画脚。一月末,朝廷对曾国藩的折子予以答复:全盘应允。消息传至巡抚衙门时,潘铎脸色铁青,陶恩培更是满脸不可置信。

陶恩培气得破口大骂道:“朝廷是真有意让他曾国藩当土皇帝么?如此一来,湖南地方的法度全乱了,全让他一人给搅乱了!”

曾国藩则并不在意按察使与湖南巡抚的盛怒。二月初,塔齐布率领大队乡勇得胜归来,大军在醴陵山中击溃了哥老会等多个会党组织的上万逆贼,斩杀湘东分会头目刘老黑,大军挑着刘老黑的首级大摇大摆开进长沙府,沿途各部乡勇无不振奋。而随着首战得胜的消息传遍四方,湘军的威望在整个湖南一时无两。但与此同时,审案局的设立又一度引发新的风波。

曾国藩曾给各地审案局下令,若有民间会党活动,地方团练头目可将首犯就地正法,无需押付长沙。如此一来,虽可以将部分会党叛乱及民众起义及时镇压下去,但也造成了相当数量的冤假错案,难免会滥杀无辜。加之没有律例的约束,地方上肯出面办理团练的土豪劣绅中,不乏平日就横行武断、鱼肉百姓者,现在握有审案局赋予他们的生杀特权,更是趁火打劫、公报私仇。这一切自然全被算在了曾国藩头上,于是乎,民间对“曾剃头”的称呼,也喊得越发响亮。

曾国藩曾与左宗棠打趣道:“自古行大事者,生前无不背负骂名,这点我看得清。我早已过了讲圣人道理的年纪,值此天下动荡之际,不施以强硬手段,何以实现海晏河清?”

左宗棠清楚,曾国藩此话倒非虚言。短短两月,在官府严厉打击之下,湖南民间风气大为改观,盗匪几乎绝迹,会党活动也日渐平息,昔日各地劫掠县衙武库、焚烧粮仓之举更是再无复现。就连巡抚衙门也不得不承认,团练大臣的确让湖南的防务形势大为改观。

有鉴于此,湘军幕府上下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只要目的纯正,何必在乎手段?”

但在湖南以外,对大清朝廷而言,战争的局势正逐渐走向最坏的结果。

咸丰三年二月初十,整备已久的太平军主力东出长江,顺流而下,一战攻克江宁。千年古城江宁府,一夜之间成为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东南各地无不震动。战事糜烂至此,各方巡抚、大员及将军纷纷开始思虑:究竟谁才会是战争最终的胜利者? 4dX1Xf6/6C7U+tAlYg7dAXlmHdEMVIZb/sPuqx/SMMWmvX2KlWT7os9tzq+3f3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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