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冬雨连绵。长沙府郊的行刑场,几匹快马疾驰而来。
此处乃是湖南巡抚衙门设立的秘密刑场。长沙府菜市口的刑台斩的多是些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但若是官府不便与外人说的斩刑,则往往是在城郊这出荒草地上进行,死后再草草埋入附近的乱葬岗,也不埋太深。因为官府多少清楚,罪人的亲属多数在远处观望着,待主监官员走后,这些人还是会回来挖出尸体,带回各家村落安葬。
主监本次行刑的官员是郭嵩焘,此刻正高居看台之上,身边则站着几名绿营将领。在一众文武官员的注视下,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们纷纷抡起染了酒精的大刀,缓步来到刑场中央,这里跪着十数名战战兢兢的农户。
农户辩解道:“冤枉,大人,我们是冤枉的。”
农户浑身颤抖着,从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几句含糊的咕哝。刽子手充耳不闻,只是用巴掌比划着落刀的位置。
一名农户身子一软,当场晕死过去,又被两名府衙的卒役拽了起来。卒役面带不快,心中只想的是待会可别溅了自个一身血。另一名农户见此情景,竟凄声痛哭起来,脸上露出几分狰狞相,扯着嗓子痛骂道:“曾国藩,曾剃头!你他妈个没卵子的玩意,给朝廷当狗的奴才!你干脆把我们湘乡子弟都抓去杀了!”
看台上的一众官员脸色一沉,顿时面面相觑。一名把总厉声呵斥道:“把他舌头给老子拔了,看他还骂不骂娘!”
郭嵩焘面无表情道:“将死之人,何必大费周章?把嘴堵了便是。”
刽子手扯来一团打湿的碎布,捏成拳头大小,重重塞进农户的嘴里。农户还要挣扎,刽子手叹了口气,一掌按住农户,低声道:“兄弟,哥老会的人吧?刘黑子的手下?”
农户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刽子手,眼里略过几分诧异。
刽子手道:“老哥,你既然也要下去了,我便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话。这年头混不下去的,要么投了官兵,要么投了哥老会,要么只能活活饿死了。可说到底,还是咱们湖南子弟你杀我我杀你,有甚区别?下辈子投胎,投一个无病无灾,能吃得饱饭的好人家去吧。”
农户没法回答,只是发出一阵绝望的呜咽。
行刑的时刻到了,刽子手举起刀,轻声道:“一会我斜着斩下,还能留着几分筋骨连着脑袋,这样好歹算留了个全尸。老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农户默默垂下头,盯着面前泥泞的土地,没再说话。
就在郭嵩焘即将抛出问斩的令牌时,一声急促的呵斥声打断了他。一匹快马飞速入场,众人皆是一惊,向来者看去。只见左宗棠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来到看台上,也来不及问候,径直向郭嵩焘问道:“大人,何故杀人?”
几名卒役正要上前阻拦,郭嵩焘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道:“让他过来说话。”
左宗棠也毫不客气,推开卒役冲上前去:“郭大人,一次处斩十五名农户,此事是否过于草率?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如此滥用斩刑,岂不是寒了本地民心?”
郭嵩焘看了左宗棠一眼,想起了曾国藩的嘱托:左宗棠其人,锋锐如利剑,但尚缺磨砺,若遇事可徐徐商议之,断不可与其争执。
郭嵩焘思索片刻,又朝一旁围绕的将领挥挥手,示意众人回避。待看台清空后,郭嵩焘才淡淡道:“这些待斩罪人的卷宗,你可看过?”
左宗棠仿佛正等着郭嵩焘如此发问,连忙回道:“在下看过了。一人主谋纵火焚毁粮仓,勒死乡勇一名,其余皆为从犯,或知情不报。大人,除主犯之外,其他人罪不至死。”
郭嵩焘冷声道:“罪不至死么?上月末,曾大人便遣人四处放榜,明说放榜之日起,民间若有协助哥老会作乱者,十户之内受连坐;若是放榜之前作乱者,官府既往不咎。”
左宗棠噎了一下,郭嵩焘抬头看向他,言道:“放榜之前作乱,我姑且算他为愚,如今再犯,这是什么?是反!谋反之罪,该如何处置,师爷想必比我清楚吧?”
左宗棠气势弱了些,侧身看了看跪在细雨中的农户,无奈道:“可是民心不能不顾啊。本地农户因何而反,大人心中真的不清楚么?”
郭嵩焘眼神黯淡了瞬间,旋即又面无表情道:“清楚又如何,不清楚又如何?焚毁粮仓,杀死官职人员,还要本官体谅他们的苦衷么?”
左宗棠道:“可他烧的是本地士族的粮仓!外边已经在饿死人了,可士族的粮仓还是满的。”话一出口,左宗棠顿时感到浑身泛起一阵无力。
郭嵩焘反问道:“是么?所以造反就有理了?官府有粥棚,他大可以去等着官府施粥——师爷先别急着打断我,僧多粥少,你我心知肚明。可再不济,他可以投乡勇,投官兵,乃至卖身给士族做个佃户,讨口饭吃,好歹能囫囵活下去。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曾大人刚刚放出公榜的当下,公然谋逆,或为从犯,或隐瞒不报。有道是治乱世,当用重典,不杀头何以震慑歹人?今日你放过这几人,他日民间哥老会便会变本加厉。眼下正是兴办团练的紧要关口,倘若出了差错,师爷你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左宗棠张了张嘴,似乎要反驳,却又偏偏哑口无言。
见左宗棠没了声音,郭嵩焘再次挥手,示意卒役送客,言道:“师爷若不介意,本官要继续监刑了。”
凄冷的冬雨中,十余名农户满怀希望地看着左宗棠疾驰而来,又眼睁睁看着他匆匆离去,眼中顿时再无光亮,与死人无异。郭嵩焘看了一眼左宗棠离去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随即冷漠地抛出令牌:“斩。”
天旋地转间,泥泞的大地上涌出大股浓稠的鲜血。同一时刻,湘军的临时兵站外,喜庆的鞭炮声中,大队苦力扛着数十箱沉甸甸的银两,向着大营开去。
一名文书将列好的单子递给曾国藩,禀报道:“这是长沙府士绅捐助的银两,大人过目。”
曾国藩微微皱眉,低声道:“比预想中少了些。”
文书连忙回道:“这只是第一批,士绅向巡抚衙门保证过,后续还有银两源源不断进来。”
曾国藩点点头,将单子丢给文书,视线又转向远处的兵站。随着征募乡勇团练的消息传遍全省各州府,近几日不断有大队人马开到府城附近,接受官府整顿与编制。奉湖南巡抚衙门之命,新宁县、辰州府、宝庆府、浏阳县、泸溪县等各县、州的练勇陆续抵达长沙。张亮基采纳了曾国藩的建议,将这些团练武装改为官勇,由湖南巡抚衙门和团练大臣负责指挥并发粮饷。而曾国藩麾下的湘军便是全省团练的其中一支。旁人曾打趣,只言说曾大人起了个好名头,一个“湘”字把全省兵勇都压了一头,曾国藩却只是笑言,湘军乃是取自家乡湘乡县罢了。
以目前湘军的编制构成来说,此话倒也不假。眼下湘军总计有乡勇三千人,分作六营,兵员构成皆为湘乡子弟,以同宗族名望辈分高者为果长、伙长、把总,各本地士绅之后为营官,每名乡勇定月饷8钱银子,外加二两安家费,这个数字已经超过其他各家团练的开价,甚至比绿营兵的军饷还要高。这一数字是曾国藩亲自定下的,为此还与张亮基等人起了争执。张亮基自然是期望曾国藩体谅湖南省库的压力,这么一大笔军费开支,纵使加上本地士绅助捐,依然过于沉重。
但曾国藩对此颇有不同的见解。他熟读经史,前朝覆灭的教训,曾国藩时刻记在心头。明朝末年,同样外有强敌,内有叛乱,朝廷又克扣着明军的军饷,最严重时,明朝大同边镇的边军接连三十六月未下发半文饷银,随即怒而起事。前线战事如火,后头的官府倒是养得肥头大耳,凡此种种,大明不亡,实在天理难容。
曾国藩辩解道:“古人云,官兵不满饷,满饷不可敌,总归有他的道理。君不见岳家军作为千古强军,背后靠的是赵宋官家倾尽江南人力物力支援后勤。至此艰难之际,确保新军能吃得饱肚子,比省那几两碎银重要得多。”
张亮基无奈地摇摇头道:“什么古人?这分明是街头《说岳全书》里听来的野史。伯涵兄,你倒真会给我出难题啊。”
可话虽如此,湘军成军之后,湖南巡抚衙门仍全力为曾国藩提供饷银粮草及军械,靠着源源不断的物资注入,这支三千人的兵马已然有了几分强兵的雏形。
游记将军塔齐布从远处奔来,面带焦急之色,险些一口气没能喘上来,言道:“大人,巡抚大人让你立刻去府上,说是有要事商量。”
曾国藩一愣,见周遭皆传来惊疑之色,旋即淡淡一笑道:“这个张大人,该不是又对军饷一事有所成见吧?扣扣搜搜倒像个农家汉了。”
旁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在曾国藩的示意下各自忙碌起来。
待众人四散之后,曾国藩低声对塔齐布道:“巡抚那边有说是何事吗?”
塔齐布重重摇头道:“巡抚大人只说让大人现在过去,语气非常急迫。大人还是速速动身吧!”
少顷,在漫天细雨中,曾国藩的轿子在巡抚衙门外落下。与他一同到达的还有刚刚自刑场返回的郭嵩焘。两人在府门前对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很快猜想到是有大事将要发生了。
在府衙的回廊上,郭嵩焘低声对曾国藩道:“今日行刑,左宗棠师爷果然还是来插手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而后道:“以师爷的性子,不去闹事倒是怪事。现场可有骚动?”
郭嵩焘回道:“哥老会一事,师爷其实心如明镜,只是一时不能接受罢了,非要与我争辩什么民心民力。今日在刑场与我辩驳不成,便自行离去了。”
曾国藩道:“师爷心中还是有数的。对哥老会的打击还要保持,眼下本地士绅最易受哥老会冲击,不能让乱党再如此猖獗行事。民心要顾,这话自然没错,但现在更要紧的是士绅的态度。没有士绅的财力支持,这仗我们一天也打不下去。”
郭嵩焘点点头道:“了然。”
与曾国藩一前一后步入正堂,没想到左宗棠与江忠源已经提前在此等候了。四人彼此对视,心中隐隐有了些预感,旋即各自落座。片刻之后,张亮基从后堂迈出,不等坐下,便匆匆说道:“诸位,刚刚收到湖北发来的塘报:武昌已于前日陷落,城中守军全军覆没。”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周身一颤。曾国藩虽已料到武昌必不能长久坚守,但从太平军行军速度看,十一月末其主力离开湖南,行军至少要五至七日,粗略推算,武昌拢共没坚守两天。需知湖北乃九省通衢,武昌更是天下重镇,亦是商贸云集之地。城中不知囤积有多少粮草、金银、军械、船只,可以想象湖北巡抚必然来不及将这些物资转移或销毁,那么最后它们只能有一个去处——统统收入他洪秀全的囊中了。
江忠源狠狠拍桌,朗声道:“湖北巡抚实在无能,应当问罪!长沙城防远不如武昌,反倒坚守了三月之久,他武昌究竟在做什么?”
左宗棠冷笑一声,低声念道:“忙着临危一死报君王吧?”
张亮基微微皱眉道:“师爷,这种话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罢了,断不能传出去。”
曾国藩问道:“那么眼下长毛兵正往何处去?”
张亮基脸色一沉道:“众说纷纭。一说那杨秀清将率一支劲旅重返湖南,一说长毛将沿着长江大举东进,直奔江宁府。”
张亮基说到“江宁府”二字时明显停顿了片刻,在座众人皆清楚这个停顿的分量。
曾国藩黑着脸说道:“倘若真是如此,这长毛贼可就不是劫掠一两座县城,杀几个八旗这么简单的事了。一旦江宁有失,长毛军无疑将获得与朝廷分庭抗礼的资本。”
左宗棠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又强行按下了。张亮基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曾国藩言道:“伯涵兄,眼下各地乡勇编练情况如何?”
曾国藩回道:“正在严加训练之中,来年春夏之交,应当可练出一支精兵。”
左宗棠无奈道:“曾大人,恕我直言,精兵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
一旁的江忠源也下意识点了点头。曾国藩笑了一下,心中暗评,这左宗棠倒也是个快言快语的直汉子。
张亮基挥挥手,笃定道:“既然如此,那就打上几仗好了。江宁府的事我们湖南一时也顾不上了,可倘若杨秀清率劲旅南下一事为真,我们则需提前做好应对。”
曾国藩道:“冬季湘北阴雨连绵,从长江到长沙府,依次有洞庭湖、汨罗江等江河阻拦,道路泥泞,不便行军。想来开春之前,长毛贼不会发起攻势。在此期间,我湘军可向湘东南山区进剿,伺机歼灭盘踞于此的哥老会会众,也练一练湘军的血性。”
张亮基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若我湖南真能练出一支精兵,来年我离任之时,便无忧虑了。”
这话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左宗棠惊讶地看向张亮基,亢奋道:“离任?”
曾国藩对此事早有耳闻,却没料想会来的如此快。
张亮基轻轻敲打着案台,心中似是焦虑不已,言道:“本官已接朝廷委任,赴湖北就任湖广总督,总理湖南湖北两省军务。朝廷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将武昌拿回来。”
左宗棠沉默了一会,犹豫道:“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张亮基苦笑了一下,呵呵笑道:“本官自然清楚。因此就任之后,这湖南的战事,本官一时半会只怕顾不上了。完后可就全仰赖诸公通力协作了。”
曾国藩的脸色则不太好看,因为他清楚一些更深的内幕。张亮基此次离任,将由原湖南布政使潘铎接任巡抚之职,原云南布政使徐有壬调任湖南布政使,湖南按察使则由湖南本地士绅陶恩培担任。此三人曾国藩接触不深,但却知道一点:他们对耗费巨资兴办团练一事颇不以为意,乃至多有反对之音,其中尤以新任按察使陶恩培为甚。按察使本该主管一省刑名,可近来在曾国藩的强势主持下,巡抚衙门无疑取代了按察使司,主掌了对哥老会会众的审理与量刑,这无疑是动了他陶恩培的位子。因此无论曾国藩力主办什么,陶恩培都要跳出来唱唱反调。
曾国藩抬起头,与张亮基的视线相对,顿时明白彼此心中所想为同一件事,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