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要讲的是一个新式学校的故事——夏山学校。夏山学校成立于1921年。学校位于英格兰萨福克郡的一个叫莱斯顿的小镇里,离伦敦大约100英里 。
先简略介绍一下夏山的学生。有些孩子5岁就来到了这里,还有些孩子则是15岁时才来到夏山。孩子一般都会在满16岁之后才离开学校。通常情况下,学校里会有25个男孩和20个女孩。
孩子按年龄分为3个班级:幼儿班是5岁到7岁的孩子,少年班是8岁到10岁的孩子,然后是高年级的孩子,从11岁到15岁。一般来说,我们总会有为数不少的外国孩子。以目前而言(1960年),我们有5个斯堪的纳维亚孩子、1个荷兰孩子、1个德国孩子和1个美国孩子。
孩子的住宿是按年龄分组安置的,每个组都有一位女宿管。少年班的孩子睡在石楼里,高年级的孩子则睡在茅舍里。只有一两个年龄最大的学生有自己的单人房间。男孩两个人、3个人或4个人一屋,女孩也是一样。学生不需接受查房,也没人帮他们收拾屋子。孩子是自由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该穿什么;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穿自己想穿的衣服。
报纸把夏山称作一所“放任自流”的学校,暗示那里是一群不懂规矩、不讲礼貌的野蛮人的聚集地。
因此,我似乎有必要尽可能诚实地写下夏山的故事。我带些偏心是很自然的;但我会尽量诚实地将夏山的缺点和优点都呈现出来。那里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孩子会是健康的、自由的孩子,他们的人生尚没有被恐惧与仇恨所毁伤。
显然,让活泼的孩子坐在课桌前,学习大部分并无用处的学科知识的学校,是一所糟糕的学校。只有那些相信学校就该是这样的人,那些自己没有创造力,也只想要些顺从而没有创造力的孩子,将来好让他们融入以金钱为成功标准的社会的人,才会认为这样的学校是一所好学校。
夏山最初是一所实验学校。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它已经成了一所示范学校,证明了“自由”是行之有效的。
当我和妻子开办这所学校时,我们的主旨只有一个:让学校适应孩子,而不是让孩子适应学校。
我曾在普通学校里任教多年,因此很清楚在那样的学校里都是怎么做的。我知道那一切都是错误的,因为那些做法都是基于成年人的观念来决定孩子应该怎么成长、怎么学知识的。也有人做过“另类”的尝试,最早可以追溯到心理学尚是一门未知科学的年代。
于是,我们也着手建立起这一所让孩子能够自由地做他们自己的学校。要实现这一目标,我们必须摒弃所有的管束、指教、建议、道德说教和宗教指导。有人说,我们这么做很勇敢;可是,这里最重要的却并非勇气,而是我们已经有的信念——彻底相信孩子是个良善之人,而非一个小恶魔。近40年来,我们对孩子是良善之人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并早已成了我们的终极信仰。
我的看法是,孩子天生就是聪慧而现实的人。假如没有成年人任何形式的干涉,能够任他率性而为,他就会快速地成长起来。从理论上来说,夏山是一个能让有先天能力并想成为学者的人成长为学者、让能力只够做清洁工的人成为清洁工的地方。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从这里毕业出去的孩子还不曾成长为清洁工。我这么说可不是在自鸣得意,毕竟我宁愿看到学校能培养出快乐的大街清洁工,也不愿意培养出有神经症的学者来。
夏山是一所怎样的学校呢?举一个例子来说,上课是自愿的。孩子可以上课,也可以不上课。如果孩子不想上课,哪怕好几年不去上课也没关系。我们当然有一个课程表,但那只是给老师准备的。
通常,孩子按照年龄分班,不过有时也可以根据他们的兴趣而定。我们没有什么新的教学方法,因为我们认为教学本身并不重要。一个学校有没有专门教多位数除法的方法不重要,因为是否会多位数除法并不重要,除非是对它感兴趣的人。而真正想要学习多位数除法的孩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教他,他都能学会。
从学前班开始就在夏山上学的孩子,总是从一开始就愿意去上课;但从其他学校转学来的孩子则不同,他们往往发誓不愿再去上那些可怕的课。他们宁愿自己玩耍,到处游荡,甚至妨碍别人,也不愿意去上课。这种情况有时会持续数月,而且厌学时间与他们对上一所学校的反感程度成正比。在我们的记录中,一个从修道院来的女孩游荡了整整3年。孩子的厌学恢复期的平均时间是3个月。
对这种自由观念感到陌生的人会认为,假如孩子愿意的话可以整天都到处玩耍,那学校该不会变成一所可怕的疯人院了吧?许多成年人会说:“假如我被送去那样的学校,估计我什么都学不到。”还有些人则会说:“当这些孩子不得不与那些被逼着去学习的孩子竞争时,肯定会感到自己很没用,啥都不行。”
我不由得想起了杰克。他17岁时从我们这里毕业,进入一家机械厂工作。一天,总经理派人来叫他过去。
“你是来自夏山的小伙子。”总经理说,“我很想知道,如今你和从其他学校来的小伙子们相处之后,你是如何看待夏山的教育的?假如你必须再次做出选择,你会选择伊顿 还是夏山?”
“当然是夏山啦。”杰克回答。
“噢?它提供了哪些其他学校没有提供的东西呢?”
杰克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他慢慢地说,“我认为它给人一种自信的感觉。”
“没错。”总经理微微一笑,“你进房间时,我就注意到了。”
“老天,”杰克笑道,“很抱歉我给您留下这种印象。”
“我挺喜欢的。”总经理说道,“我把别人叫来办公室时,大多数人都是一脸的惶恐,看起来非常不自在。你进来时却仿佛跟我是平等的人。对了,你说要调到哪个部门去?”
这个故事表明,知识本身并不如个性与品格重要。杰克高考失败,因为他讨厌学习。尽管他对兰姆 的散文以及法语所知甚少,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正常生活。他现在是一名出色的工程师。
当然,孩子在夏山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许我们这里的12岁孩子无法与其他学校的同龄孩子在书写或计算方面相匹敌,但是,若是在要求创造力的考试中,夏山的这群孩子肯定会遥遥领先。
我们学校一般不会安排考试,不过有时我也会为了好玩而考试。比如,下面这张试卷的题目是这样的:
请答出以下各项在哪里:马德里,星期四群岛,昨天,爱,民主,仇恨,我的袖珍螺丝刀(唉,这一项是最不可能找到答案的)。
请给出以下词汇的含义(括号里的数字表示这个词可以有几层含义):
HAND(3):只有两个学生选择第三个答案——马的高度单位。
BRASS(4):金属、脸颊、高级军官、管弦乐的一种乐器。
将《哈姆雷特》中的著名独白“To be or not to be”这句话翻译成夏山的儿童用语。
这些问题显然不是“正常”的考题,但孩子玩得很开心。通常,新来的学生所给出的答案很难超越已经习惯了夏山风格的学生。这不是因为他们的脑子不够聪明,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严肃的氛围下答题,以至于任何这类的幽默都会让他们陷入迷茫之中。
这只是我们在教学中穿插的轻松环节。其实,不论在哪个课堂上的孩子,都能学到很多东西。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老师不能按时去上课,孩子通常会感到很失望。
一次,9岁的大卫因百日咳不得不被隔离。他为此痛哭流涕,抗议道:“我上不了罗杰老师的地理课了!”大卫几乎一生下来就在这所学校里了,他要去哪些课堂完全由他自己说了算。现在大卫已经成了伦敦大学的数学讲师。
几年前,在一次学校全体会议上(所有校规都在这里由全校师生投票表决,每个学生和每个教职员工都拥有一票),有人提出要对某个“罪魁祸首”处以停课一周的处罚。其他在场的孩子都抗议说这么处罚太重了。
我和我手下的教职员工都特别厌恶各种考试,高考尤其让我们感到深恶痛绝。但有些孩子要去参加高考,我们就不得不指导他们学习那些必修科目。显然,只要高考还存在,我们就只能为之让步。因此,夏山的教职员工都是些有能力按高考要求进行教学的人。
没有多少孩子愿意参加这种考试,只有打算继续上大学的孩子才会为之做准备。不过,这些孩子似乎并不觉得应对这些考试有多么困难。他们一般从14岁开始为此认真学习,之后一口气学上3年。当然了,他们并不总能在第一次进考场时就获得通过,但关键是他们肯再次冲刺。
夏山可能是世界上最为快乐的学校。没有孩子逃学,也很少有孩子想家。打架的情况也很少——吵嘴在所难免,但我很少看到像我们小时候那般真正动手打架。我很少听到有孩子哭,因为活在自由中的孩子,比起活在压榨之下的孩子来说,需要表达他心中怨恨的时候要少很多。恨生恨,而爱生爱。爱意味着对孩子的认可,这本是任何学校都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果你以惩罚和怒斥来对待他们,你就不可能被孩子当作是同一阵营的人。夏山是一所能让孩子知道自己被人认可的学校。
请注意,我并不是说我们已经超越了人类本身的缺点。有一年春天,我花了几个星期种土豆,可到了6月份时,我发现竟然有8棵土豆被人拔了出来,我当即大发脾气。但是,我发脾气跟权威人物发脾气有本质的不同。我是因为土豆被拔了而发脾气,但权威人物会把这件事上升到道德问题,他们认为这是“是非善恶”的问题。我并没有说偷了我的土豆不道德,我只是心疼我的土豆而已。那是我种下的土豆,它们本应该好好在地里成熟。我希望我讲清楚了其中的区别。
要不我换一种说法吧。对孩子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可怕的“权威人物”。我和他们是平等的,我因为我的土豆发脾气,对他们来说,并不比一个男孩因为他的自行车被人扎破了胎而发脾气更有分量。在平等的氛围下跟孩子吵闹几句是很安全的。
恐怕这下就该有人这么说了:“那不是废话嘛。怎么可能平等得了。尼尔是老板;他比谁都更大、更有能耐。”确实如此。我是老板,如果房子着火了,孩子就会跑过来找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大、更有能耐;但是,当我把自己拉到了跟他们同等的水平上,为了我的土豆而发脾气时,我却只是个普通人。
比如,5岁的比利因为他没有邀请我参加他的生日派对而要我走开时,我会立刻就走——就正如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不想被他打扰时他也会立即就走一样。老师和孩子之间的这种关系不太容易讲得明白,但是每一个来过夏山的访客都知道我说的这种“理想的师生关系”是什么意思。您只需看看孩子对待教职员工的态度就知道了。路德先生,也就是化学老师,孩子直接叫他德里克。其他教职员工也会被他们叫作哈利、尤拉和帕姆。厨师被叫作埃丝特,我则被叫作尼尔。
在夏山,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没人可以爬到我的三角钢琴上;同样,未经孩子的许可,我也不可以推走他的自行车。在学校全体会议上,一个6岁孩子投的票跟我的投票有一样的权重。
但是,有“聪明人”会说,在现实中成年人的话更有分量,那6岁孩子在举手之前是不是要先看看你会不会举手?我有时还真希望他能这么做,因为我有太多的建议都被孩子否决了。有自由的孩子不容易受别人的影响;他们心中没有恐惧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说实在的,心中没有恐惧对孩子来说恰是最好的事情。
我们的孩子不惧怕师长。比如,我们的校规之一,是晚上10点以后楼上就要保持安静。一天晚上,大约11点,楼上却开始了一场枕头大战。此时我正在伏案写作,于是我离开桌子,上楼去抗议。就在我往楼上走的时候,只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到楼上时只见走廊里空旷而安静。突然,我听到一个满是失望的声音:“唉,怎么只是尼尔呢。”然后,乐子就立刻又开始了。当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正在楼下写作之后,他们立即表现出善解人意的一面,表示不再会闹出动静来。他们刚才匆忙躲藏,是以为他们的睡觉检察官(他们的同龄人)要来收拾他们了。
我很注重孩子不必惧怕成年人这一点。一个9岁的孩子可以坦然告诉我他打球时砸破了一扇窗户。他之所以肯告诉我,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把这事扯到道德上去。他也许需要赔人家修窗户的钱,但他不必害怕被训斥或是遭受惩罚。
几年前,有一次,校管会 任期到了,却没有人出来竞选。我抓住这一机会,张贴了一张告示:“既然没有了校管会,我特此宣布一切由我独揽大权。尼尔万岁!”学校里马上就有了怨言。下午,6岁的维维安过来找我,说道:“尼尔,我把健身房的一扇窗户打破了。”
我挥挥手让他走:“别拿这种小事来烦我。”他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说他打破两扇窗户了。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问他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喜欢有人独裁!”他说,“而且我不喜欢没有饭吃。”
(后来我才发现,反对独裁的孩子把怨气撒到了厨师的头上,厨师立即关闭了厨房,跑回了家。)
“那——”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打破更多的窗户!”他倔强地说。
“你继续。”我说道。他又转身走了。
当他再次回来找我时,宣布他已经打破17扇窗户了。“但请你放心,”他认真地说,“我会为这些窗户赔钱的。”
“噢?怎么赔?”
“用我的零花钱赔呗。唉,我要赔多久啊?”
我很快速地计算了一番。“大约10年吧。”我说。
他有些垂头丧气。不过,不到一分钟我便看到他的脸又亮了起来。“哎呀,”他叫道,“我根本不用赔钱啊。”
“但是,有私有财产规矩啊,”我说道,“窗户可都是我的私有财产噢。”
“我知道,但是,现在没有私有财产规矩了呀。我们没有校管会啦,规矩只能是校管会定的噢。”
可能是因为看到我的表情了吧,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我反正还是会赔你钱的。”
可是,他还真不用赔钱了。不久之后,我在伦敦的一场演讲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在我的演讲结束时,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递给我一张1英镑的钞票,要我用来支付“那个淘气包打破窗户”的修理费。两年后,维维安仍在给别人讲述那些窗户和那个为窗户掏钱的人:“他一定是个大傻瓜,因为他都没见过我。”
当孩子心中没了恐惧时,他们更容易与陌生人接触。说到底,英国人的保守其实是心底的恐惧;这就是为何越是富有的人就越是保守的。夏山的孩子对访客和陌生人总是非常友好,这让我和我的员工们由衷为之自豪。当然了,我们也必须承认,大多数访客都是让孩子感兴趣的人。最不受欢迎的访客是老师,尤其是喜欢较真的老师,总想察看一下他们的绘画和作业什么的。最受欢迎的访客是那些很会讲故事的人——关于冒险和旅行的故事,尤其是关于在天上飞的故事。若是一个拳击手或一个优秀的网球运动员,他立刻就会被孩子围起来,但若是一个满口大道理的访客则会被大家冷落到一边。
访客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分不清谁是员工、谁是学生。的确是这样,孩子一旦得到了认可,就非常有集体意识。老师没有身为老师的特别待遇,他们和学生吃同样的食物,也必须遵守同样的校规。若是给予老师任何的特权,肯定会遭到孩子的反对。
有一段时间,我每个星期都会跟员工们开一次心理学讲座,结果有的学生会埋怨不公平。我当即改变了计划,让12岁以上的学生都可以参加讲座。于是,每星期二晚上,我的房间里便挤满了热情的学生,他们不仅会认真倾听,而且可以畅所欲言。孩子要求我谈论的主题包括:自卑心理学、偷窃心理学、强盗心理学、幽默心理学,以及人为什么会成为道德家等,此外还讲了手淫以及大众心理学。很明显,这样的孩子在将来走入社会时,对自己对他人必将有更加广泛而清晰的认知。
夏山的访客最常问的问题是:“孩子会不会责怪学校没有教他学习数学或音乐?”我的答案是:不论是年轻的贝多芬,还是年轻的爱因斯坦,都定不会摒弃他们各自喜爱的领域。
一个孩子就该按照他自己的意愿生活,而不是跟从他望子成龙的父母或者自以为是的教育者给出的所谓最佳路线。成年人的这些干预和引导只会制造出一代代的机器人。
你没法让孩子学习音乐或其他任何东西,除非你能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失去自己的个人意志,而那也就把他们塑造成了逆来顺受的人——肯老老实实地坐在枯燥乏味的课桌前、在商店里做呆头呆脑的销售员、日复一日地搭乘早上8点半的郊区火车去上班……只有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社会才需要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