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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中人 豁达而终

文史老前辈、《辞源》主编刘叶秋先生在《艺苑丛谈》追忆平生交游的艺苑名宿,所写“联圣大方”词条说:“扬州方地山(尔谦),晚客沽上,自称大方。年逾七十,犹日日征逐歌声,纵情游宴,稠人广坐间,须发皓然,而童颜渥丹,意兴飚举者,即大方也。”他形象逼真地描述了一个性情豪放、身体硕壮的老者大方。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红光满面、身体健康的老人会突然病倒。1936 年秋,大方病重,医生诊断是食管癌晚期,老话说是噎食,吃不下饭。天津友人枇木在《北洋画报》发表文章《记已故方地山先生》回忆:“余与方地山先生相识达五六年,每见其红润之面色,矍铄之精神,私心辄羡其得天独厚。以先生之强健,广大心胸,虽百年可期也。”“先生之于对联,文字皆佳,允成妙手。赋性成愿,凡索书者,未尝一拒。又好交游,招饮必至,席上即以纵谈为乐,饮食于果腹与否不顾也。宴罢,笔墨已陈,客皆纷纷请书联,并有代友而求者。于是先生昂首急思,得句疾写,联复一联,如机械之大量生产。食时多言已不卫生,食罢不稍休息,反用脑不已,更足至疾。此种生活已历十数寒暑,亦为促其天年之故。”可见大方酒宴过多,席间常空腹高谈阔论、奋笔疾书,烈酒烧食道导致癌变。也有人说如果大方不是纵情好色,硕壮的身体被众女子掏空,他至少应多活 10 年。主公袁世凯的临终败笔造成大方的事业线骤然滑坡,对国家前途的悲哀吞噬了他年轻时的理想抱负,造成他后半生远离政治,继而在生活感情上更加放纵。他风流归风流,但从未失风骨,无论中年高官厚禄,还是晚年生活窘迫,都不失名士气节和做人底线。大方乃性情中人,人生结局始自于他恣意任性,不循常规的性格,正所谓成也性格败也性格。在外人看来,他的性格造成了一些人生缺憾、有些甚至荒唐,但正是他天马行空,鄙视功名的个性,成就了他不为清规所束缚的文坛神圣;也是他敢于饿着肚子一掷千金的气魄,造就了他在收藏界的一世英名;再是他豪迈坦荡,诙谐幽默的品格,铸就了他包罗万象的朋友群。后人的共识是:大方先生无论是嬉笑怒骂,佯狂放荡,抑或是轻佻诙谐,不修边幅,仍不失为一个磊落方正的诚笃君子。

1936 年 12 月 14 日,《天风报》等天津媒体发布大方先生病危消息,他的弟子刘云若、陈诵洛、朱枕薪、张翼桐、王伯龙一同前往探望。陈诵洛时任天津县长,朱枕薪是左翼记者和翻译家,张翼桐是张之洞的孙子。据他们回忆,在生命的最后里程,先生于病榻上对众人朗朗吟诵南宋陆游的爱国诗篇《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示儿》是陆游的临终绝笔,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和他对抗金大业的坚定信念。大方爱国赤子之心,苍天为证。他从 30 岁主笔报界,就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狼子野心,他反复警示国人:东洋侵华始于东北,将来还会犯我中原。本来人死万事皆空,唯一使他担心的就是国家的前途命运,国人不要因政见不同而延误救国。大方去世 7 个月后,七七事变发生,日本开始全面侵华。一生不曾屈从的大方先生,更坚信此战中国必胜,待华夏王师收复中原,请家人和弟子不要忘记到老翁坟前告知胜利的消息。

大方吃过医师陈微尘开的药后,病痛稍轻,便想起数日前弟子魏病侠曾有一事请教。魏主编计划刊登某位画家的作品《苍虬图》,想请大方先生鉴定和点评。大方虽大病在身,但为画家和读者负责,他还是让人取来《苍虬图》,戴上眼镜仔细观察,确认是上品。他取出纸笔,给魏病侠写道:“病侠:苍虬画,点检另纸,顉记,可以登报。病床不敢污画,心耳。大方。”这是大方生前留下的最后文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记得弟子曾经的请求。他告诉魏病侠,我已鉴定过《苍虬图》,点头称赞,可以登报,但老翁不敢在病态下在画上题字,那样既不尊重作品,也可能误导读者,点评另纸附上,老夫已有心无力,见谅,这就是这位鉴赏大师留给后人的绝笔之言。

大方病重晚期,众弟子和子女轮流侍奉左右。家人说他得的是食管癌(报纸上说胃癌),进食和说话都很困难,疼痛难熬。王诚斋闻讯从南方赶来陪伴老师,大方临终前一天,他正与魏病侠守在床前。他们想到老师临终思乡,便为他吟咏明代薛蕙作《江南曲》,又想以其中诗句“水如碧玉山如黛”作上联,创作一副美好的联语宽慰老师。面对眼前被病痛折磨的先生,他俩实在静不下心来,苦思良久,竟无以为对。没想到弥留之际的大方先生慢慢睁开眼睛,以唐代李白《清平调》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对出下联:

水如碧玉山如黛;

云想衣裳花想容。

又是一段师徒结对的佳作,也是“联圣”留与国人最后一首对联,它清馨从容,无丝毫消极悲哀。上联描画江南山水,大方要落叶归根葬在家乡,那里“水如碧玉山如黛”。下联道出老人家已准备上路,家人们便为他洗净面容,拿出备好的寿衣给他穿上。寿衣面料是上等缎面,由袁克文原配刘梅真夫人敬送,弟子们凑钱为先生买的上等棺材。据大方女儿方慧云回忆,大方临终对着家人讲的都是故人旧事。回想大方 14岁以一首绝唱千古的对联出道:

面面皆空,佛也须有靠背;

高高在上,人到此要回头。

忆往事如烟,“联圣”也好,佛法也罢,大方一生坦荡,他的璀璨人生以对联始,以对联终,到此回头谢幕。

1936 年 12 月 14 日早 6 时,方地山在天津安然离世,终年 65 岁。左上图是《北洋画报》报道开吊方地山的活动和方家公子庆慈、庆凯、庆还、庆国为父亲守灵的照片(照片文字“庆慈”疑似有误,应该是庆庞或庆庄)。灵堂最初设在家中,因为来告别的人太多,治丧委员会决定将灵柩移到江苏会馆,沿途设置多处路祭,每处都有上百人为大方礼祭。“联圣”在天津家喻户晓,沿途聚集了许多市民为大方送行。1937 年 1 月 17 日,家人和弟子与大方先生做最后告别,下午 4 时,天津文化界在东兴楼举行了隆重的公祭活动。大方生前友好和社会文化名流纷纷撰文追悼大方先生,刊载在津京沪地区的报纸杂志。

方家公子们为父亲守灵

《风月画报》悼念大方专页

《风月画报》刊出追悼大方专页,左下图示有大方遗像、大方泉话墨迹、大方为《苍虬图》作的鉴定。辛亥革命元勋、言情小说家、报人何海鸣,他在武昌起义时任汉口军政府少将参谋长,“二次革命”时代理黄兴作讨袁总司令,护国运动后转进文学,是“鸳鸯蝴蝶派”领军作家。大方先生突然离世使之始料未及,他念及方地老之才华和人格,悔不曾早与之相识,特别作悼文《不知所云》:“地老才气纵横,学深识广,或称为联圣,或誉为文豪,为当代不多得之专家,而予则以为地老最不可及处,是其大气磅礴、胸襟旷达,暮年而犹有赤子之心,允称得天独厚,无丝毫虚伪矫揉处,未见有如此浑朴天真之奇人也。故又偿自忖,以地老之为人如仙佛不老,必凑百年上寿,予自愧孤僻过甚,论年龄能如地老之长生永在,自后尚何虑追陪无日乎?然地老吾面一年许,天竟夺斯人而去,哀哉。”天津新生代文化旗手、《商报周刊》主笔王伯龙的悼文写道:“素称联圣词仙、诗龙酒虎之大方先生,竟然长逝。从此国学失一导师,后学失一矩范,津市文星又弱一个。”著名诗人、天津县长陈诵洛撰写悼念文章《大方先生与杜牧之》。在文学上,陈诵洛将方地山比作创造晚唐诗文巅峰的诗人杜牧,题材广阔,笔力健峭,既有豪迈的英雄气概,也有香艳清新的感怀。在政治上,他赞扬大方“主天津报馆社论,斟酌时宜,动中窽要。彼清朝既亡,袁世凯醉心帝制,知事不可为”。他引用大方先生常书写的八个大字“如此江山,多少豪杰”。称其“烈士壮心,有流露于不自觉者。惓惓以家国为念,鬼雄可作,更不知挥泪之何处也!”

著名教育家和书法家、直隶高等工业学堂校长赵元礼(字幼梅)送方地山挽联是:

襟怀洒落,生事萧条,玩世不恭,古之狂也;

酒食酣嬉,文章游戏,乘化归尽,大哉死乎。

赵元礼与方地山同为民国著名书法家和诗人,他这首挽联既是写大方的生活态度和习气秉性,也可作评论大方之书法和文风。赵元礼早年师法柳公权,后来醉心于苏轼。谈及书法他曾言“字与人同,字之点画不苟,尤人之言语清晰也;字之结构不散,尤人之行动整肃也”。以此标准衡量大方其人其字,赵、方二人显然不是一类人,书法更是大相径庭,但这并不妨碍俩人惺惺相惜,互相欣赏。上联论人论字,大方“襟怀洒落,古之狂也”,其书法看似玩世不恭,实则“生事萧条”,独树一帜。再读下联,大方平生“酒食酣嬉”,追求一种不受束缚、笔随心移的意境,写字“乘化归尽”,“文章游戏”万千,高人仙境“大哉死乎”。

著名诗人、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郭则沄(字啸麓)做《悼大方先生》诗:

人谓刘公干,吾知谢幼兴。

文名悭贡举,侠骨殉裙裾。

玩世存孤狷,戕身坐百疏。

曰归如早决,犹足守田庐。

郭诗中说世人都将大方比作“建安七子”中的刘桢(字公干),但郭则沄根据大方与他的十几年交往,认为大方与东晋太常谢显(字幼兴)更相像。刘、谢二人都是魏晋名士中的代表人物。刘桢 5 岁能诗,8 岁诵《论语》,记忆超群,乃三国神童,因文才超众、机敏雄辩,被曹操招为幕宾,辅助他成就霸业。刘桢与曹操诸子亲密无间,其诗文与曹植并举,二人成为人生知己。人们常将清末民初翻云覆雨的袁世凯,对比汉末三国时文韬武略的曹操,二人又各有才子曹植和袁克文,方地山的角色人设和才华与刘桢确实很像。从大方诸多名士品性衡量,他文名显赫、侠骨仙风、玩世奇绝、心灵通透,如此等等,将他比作东晋名士、酒仙十哲中的谢显,也很恰当,他们有相似的人生追求。谢显在仕途如日中天之时急流勇退,归依老子道学,过起“曰归如早决,犹足守田庐”的闲散生活,大方 45 岁退出政治,驻守津门,嬉戏诗酒收藏。

著名报人、孙中山政治秘书程善之送的挽联是:

君似阮嗣宗,而无劝进文,滑稽特梯,毕竟儒家留本色;

仆如嵇叔夜,幸免广陵散,扬鏣分道,还从世局感出生。

程、方二人乃扬州发小,患难之交,这首挽联的内容呼应二十几年前一段二人对话。“二次革命”失败后,程善之被北洋政府追捕,他对大方泰然说到“我恐不免为嵇康”;大方笑答:“我愿为阮籍。”嵇康(字叔夜)、阮籍(字嗣宗)同是“竹林七贤”中的大名士,二人共同反对魏晋司马氏的黑暗倒退。上联说“君似阮嗣宗”,大方拒绝为袁世凯登基写劝进书,还常以“滑稽特梯”的诗文讥讽上至晚清下至民国的当权者,不负共和初心,不忘爱国情怀。他继承阮籍一代魏晋名士风骚的传统,创作了许多隐晦政治、旨意遥深的作品。古代扬州称广陵,下联中所提《广陵散》是古琴十大名曲,讲的是聂政刺侠累的故事,他不畏强暴、为父报仇宁死不屈。传说《广陵散》之名家嵇康于夜半幽灵得此曲,他因反对晋文王司马昭专横跋扈,被司马昭赐死,临刑前嵇康神情自若,轻抚琴弦,弹一曲《广陵散》,荡气回肠。程善之在下联中自称“仆如嵇叔夜”,他是“二次革命”的中坚干将,失败后逃回扬州隐藏,得益于扬州乡贤保护,大难不死,所以他言“幸免广陵散”。袁世凯复辟失败后,他成护国英雄,但厌倦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与政治“扬鏣分道,还从世局感出生”。他从此专心办报启智民众,最终死在敌后抗日,不失嵇康之浩然正气,活出了生命的意义。

大方得意门生、言情小说大师刘云若和著名报人沙大风一起送的挽联:

生扬州,死小扬州,携明月二分,魂归绿扬城郭;

狂李白,才亦李白,指人间一笑,身骑碧海鲸鲲。

上联讲与大方关系密切的两座城市,大气磅礴的才子大方生于春风秀丽的江左名都、运河南端扬州,死于幽燕大地新崛起的现代都会、运河北端天津。天津早年有小扬州之称,清代诗人张船山在《过津沽诗》中写有诗句“十里鱼盐新泽国,二分烟月小扬州”。挽联所言“携明月二分,魂归绿扬城郭”意在追思大方先生,恰似二分弯月牵挂着天津和扬州两地亲朋,他的衣冠冢建在天津,遗体魂归故里,葬绿柳扬州。民国时期大方名声之大,常被誉为当代李白。下联歌颂大方人似李白般张狂,但是就算他性格多么潇洒,都掩饰不了他内心忧国忧民的愁苦。大方的文采也像李白,前者开创了中国楹联写作的最高境界,后者更是中国古诗最具代表的人杰。大方生前醉酒“指人间一笑”,逝后“身骑碧海鲸鲲”远遁,留下一片巨波荡漾。

著名书画家、张大千掌门弟子巢章甫送大方先生挽联:

清风明月谁作主;

酒圣联仙今何人?

上联“清风明月”表达相思故友和虚怀若谷的情怀,典出李白诗句“清风生虚空,明月见谈笑”,它与下联“酒圣联仙”对仗,作者自问自答,不言而喻地将今日联坛盟主大方比作唐代诗仙李白。

《北洋画报》送的挽联是:

联堪称圣,书已成家,沽上早知名,遗墨顿成和氏璧;

病已濒危,心犹念国,中原何日定,思君怕成放翁诗。

作为近代中国最具影响的大型综合画报,《北洋画报》对大方先生有盖棺论定之意,上联赞美他的文化成就,“联堪称圣,书已成家”,大笔随便一挥,其墨迹就成稀世美玉“和氏璧”,也就是著名典故“完璧归赵”所讲“和氏璧”。下联说他一生大事不糊涂,鼓动维新,护卫共和。“病已濒危,心犹念国”,他在病榻上仍以宋史警示国人谨防日本亡我中华之野心,并坚信王师必定中原。在全国抗战前夕,《北洋画报》将民国大方比南宋陆游,喻义深远,亦是对大方先生史学见解、爱国情怀、和文学成就的最高褒奖。

大方逝世于北方天津,消息传到扬州,老家亲友悲痛欲绝,冶春后社诗友、音韵学家张洪文(字羽屏,1877—1963)在 1937 年 1 月 12 日日记中写道:“昨接方氏讣告,16 日在天津开吊,撰挽联用竹布缮写,邮寄天津。”张羽屏联云:

以嬉笑怒骂为文章,都成妙谛;

寓抑塞磊落于游戏,是为化人。

上联介绍大方的语言技巧,诙谐妙谛;下联道出大方看似游戏人生,实则磊落光明,看透世间万物。张羽屏在 2 月 1 日的日记又说:“方尔谦旅榇南返,舟泊钞关城外。其家设灵于妙音庵。”

噩耗传到上海,他的沪上朋友们亦十分悲痛,《时事新报》《大公报》《青鹤》等主要媒体均有悼念文字。知名文艺报《金刚钻》刊出大方五子庆庞、庆庄、庆凯、庆还、庆国联名丧事谢柬,以古雅骈文追念父亲,寄托哀思,并向各界前辈致谢,感恩众多友人在大方治丧活动中给予帮助、同悲共挽。巢章甫先生应上海逸经社约稿,在《逸经》发表长篇悼念文章“一代才豪方地山”,对于大方生平贡献和文坛闪耀都有介绍。《逸经》发行于上海,主编谢兴尧、陆丹林都是大方生前好友,它汇集了当时诸多优秀的文人学者,影响海内外。巢章甫先生与晚年的方地山相识有六七年,但与大方并无师徒关系,所以他对大方先生的了解真实客观,介绍的有血有肉。关于方地山的人品和为人,他亦有详尽评价和介绍,摘抄部分段落如下:“提起大方,可以说南北的文化人中,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他所以被世人尊为联圣,绝非偶然。其实称他为联圣,倒不如称他为情圣,而他的联,的确是仙才,应该说联仙。……富而无骄,贫而无谄。这两句话,他老先生足以当之无愧,他不但对于有贝之才如此,即使是无贝之才也如此。他家本是盐商,财产方面极为富有,而他的大才磅礴是绝不肯为人所用的。当他中年得意的时候没有看不起什么人,晚年极不得意的时候,也没有巴结过哪一个,一生一世,总以平等眼光待人。只要是朋友,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总是亲热得很。……对于金钱,他总是抱着黄金散去还复来的态度,绝不留蓄。……晚年住在一所黑暗极旧的一楼一底的房子里,时常早饭吃了,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时候,仍旧不改其乐,仍就闲步街头,遇见了人,仍就滔滔不绝地热烈狂谈。他只是欣赏那视同性命的古钱度活,决不无故借别人的钱用。有人劝他何不定个润例的收笔资(指收费题字和写对联),不无小补,他以为即使定得极便宜,就有人求不到,不如不定为妙。人家多以为他不爱重自己的作品,其实他正是爱重到极点,钱看得轻便了。不然的话凭他的才学每月弄个三五百块钱,岂不容易,他不但是不肯低首求人,更是不愿为人所用就是了。没见过他的人,理想中必以为他是道貌岸然,或以为他傲物不群,其实一见之后,完全不对。他不但是和易可亲,而且十分幽默。……对于朋友后辈,总是以十分诚恳而坦白的态度来对付,无论什么人去请教他,他总是尽其所知,尽其所能,来告诉你指点你,绝不像一般人当面满口恭维,背后就骂得一钱不值。他常在滔滔雄辩之中,夹入几句幽默的话,可以使人听得精神为之一振。……他对古董鉴别力很好,但绝不惜小费,只要货色对,没有买不成的。至于在女人身上,真是下过不少工夫,种下不少情。晚年虽然穷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对于几房姨太太的供给和自己色情上的享受,永远不曾断过。……他好女色,是直认不讳,决不如一般假道学家蒙着假面具。……他的死,的确是为着最心爱的小凤死了,虽然他是十分达观的,而达观不到,可以小凤死而不念。由此可见,他的情是最厚的。他不但对女人如此,对家族如此,既是对朋友,只要稍有交情,凡需他帮忙的事,无有不尽心尽力的。即使人家不求他,只要他晓得以后,也一定帮忙。遇有朋友死了,无不唏嘘饮泣,所以我敢大胆地给他上了情圣的尊号。他不幸去世的噩耗已经在报纸上发表了,我真是百感交集,悲泪盈眶。这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此,他的朋友没有不悲伤的,这不但是我们精神上的损失,而是我们中国文艺上的极大损失啊。……的确他的人太好了,他的一切,是值得人们来纪念的,虽然我在文学方面、交谊方面都不够替他作传的资格,但因为真能够了解他的人确实不多,况且我为的求心之所安,不得不就我所知的来写一写。”

大方先生衣冠冢

左图是大方先生衣冠冢石碑纪念照,人物自右向左分别是刘云若、陈诵洛、张翼桐、王伯龙,还有孝子方庆凯(字孝吾,本书作者的祖父)。衣冠冢建在天津西沽桃花堤江苏义地,灵柩运回扬州葬于西乡三道山祖莹。衣冠冢内除了衣帽,还有大方自幼临摹的《瘗鹤铭帖》、10 卷敦煌唐人写经和 6 枚古钱,代表了大方生前的收藏追求。以后每逢清明,方孝吾都会伴随父亲的几位忘年至交来此扫墓,刘云若作诗云:

地老天荒并一哀,

离离宿草冷泉生。

寒云座上三千客,

落尽桃花几个来!

此诗将“地老”“寒云”嵌在句首,凭吊一对莫逆师徒,亦为逝者的人生结局惋惜。桃花堤是北运河风景区,每逢花季游人接踵。桃花落尽再看方、袁之墓,宿草丛生,一片凄凉,这也是他们师徒二人生前逝后冷暖人生的真实写照。都说袁寒云座上三千客,大方财力和势力均不及袁家,他的同辈知己,弟子忘年交,加上男女友人少说也有 1000。他们师徒二人生前不为自己树功名,死后不为家人留财富,是一对天马行空、风流独往的名士奇人。在战乱连绵、是非颠倒的年代,除了一些真正读懂他们的人生知己,谁又会在他们逝后关心其人呢?如今师徒二人墓地所在的桃花堤,变成了人民游乐的公园,墓碑遗迹早已不知何处。好在真实的历史随着时间的延续还会回到本来面目,近年社会的进步和富足促进了人民对精神文化的追求。在沉寂了 50 年后,“联圣”方地山和“民国公子”袁克文又回到人们的视野,他们师徒凭借着非凡天赋和名士风范所创作的种种文化传奇再次为人们所探究。如同历史上的魏晋名士,后人所看重的是他们留下的光辉文化遗产,又有谁在意他们曾经的人生缺陷和小节荒唐?能被世人公认“联圣”之人,古今中外恰恰只有一个襟怀坦荡、不求功名的方地山,这一称号既是对他无人可及的联语文学的崇拜,也是对他磊落光明的神圣人格的敬仰。现代人常说某人永垂不朽,真正不朽的是人之精神,它既不是豪华的墓志铭,更不是肃穆一时的花环,正如民国梅花道人的《悼地老》一文所称“他老人家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真够得上文坛的领袖人物。方地老精神不死!” 08hxC8bkv0oQHQ0ICaamLMn4RcO73BbUPwFaSxyk7cAVb4+FHLwQK4MN9GwAuO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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