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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破红尘 落魄不羁

大方在清末民初创作了大量慷慨激昂、唤醒民众的爱国诗篇,参与了无数仁人志士共同推翻清朝统治、创建民国。不幸的是新生的共和国陷入长期内战,外部还有日本帝国主义染指东北。如同史上民族危难涌现出的那些爱国诗人,大方心忧国家、悲悯百姓,时常批判军阀和讽刺时弊,至晚年已感回天无力。他怀念那些有类似经历的古代文人,与他们共鸣同哀。下面是大方创作的《端午吊灵均》,纪念伟大的爱国主义悲情诗人屈原:

孤吟旷世无人识,

角黍龙舟为解嘲;

唯有长沙能合传,

投文湘水结神交。

屈原(字灵均)早期参与变法、辅佐楚王,一腔热血。他后半生被奸臣所害,流放南方僻壤,楚国行将灭亡,62 岁的他悲愤地投江自尽。上联表达大方独吟屈原的《离骚》《天问》,心中充满了对屈原精神的敬佩,“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为屈原胸有大志、追求真理不为人识而叹息。大方生日五月初四,转天就是屈原的端午忌日,所以大方对屈原有一种铭刻内心的敬佩。第二句“角黍”即粽子,民间有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的习俗,大方嘲笑一个社会如果仅停留在吃粽子赛龙舟来纪念这位伟人,无疑是太肤浅了。下联说西汉之初的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贾谊是第一位真正理解屈原精神的古人,他与屈原都曾因坚持正义被贬长沙。贾谊才华为汉文帝钦佩,被开国权臣周勃等人嫉妒,流放作长沙王太傅,又名贾长沙、贾生。司马迁《史记》中为二人作“合传”《屈原贾生列传》,记录了贾生“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屈原投江地点在湘江支流上的汨罗江。大方以史为镜,意在折射自己与屈原、贾谊命运相似,晚年落魄仍坚持不与罪恶同流。屈原对政治心灰意冷,选择以生命殉国;大方性格豁达,不似屈原那般决绝,唯有自嘲宣泄内心不平:

说破浪乘风什么,不五鼎烹当五鼎食?

有醇酒夫人足矣,先天下乐后天下忧。

大方一介名士率性风流,以“醇酒夫人”先天下之乐不足为怪,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面对国家乱象,又难以装聋作哑,所以真让他“后天下忧”也很难,这里要表达的是自省和批判。上面这副对联最早见于他批判袁世凯“洪宪帝制”,当时第一句是“说破庙风雪什么”,意指帝制为“破庙风雪”。大方后来将此句换成“说破浪乘风什么”,讽刺北伐革命成功后的蒋委员长发表“乘风破浪”的战斗檄文,就是消除异己打内战。后几句继续批判民国一群畏惧强权、只顾眼前利益的政客,还有一批像他本人这样缺少政治担当的文人。尽管大方晚年政治灰心,但这并不妨碍他关心时政,掩饰不住内心英雄豪杰之气概:

如此江山,多少豪杰;

且食蛤蜊,莫问狐狸。

这首自题联是将两个年代的作品合于一处,上联作于青年大方闯荡京师,下联写在晚年大方落魄津门。此值全面抗战前夜,作者号召热血男儿保卫大好河山,继续批判国人一盘散沙、苟且偷安。狡猾的东洋狐狸吞并了东北,又密谋吞并华北,蒋介石不问国土沦陷,他要“攘外必先安内”,“且食蛤蜊”先除内患。下面一则自寿联更看出大方晚年自省的心路历程:

依于金石能长寿;

但善辞章非壮夫。

作者自感风云变幻难于驾驭,企望收藏把玩金石古物,延年益寿。他认为自己醉心这些与国家兴亡无关紧要的闲情逸致,绝非大丈夫所为,让人感到他胸中的郁勃之气。身体健硕的大方生日再回首,坦诚地批判自己背负青年救国初心、晚年安于享乐的懦夫思想,同时流露出对社会现实无所适从的惶惑。据著名文史学者刘叶秋回忆,大方亦曾以此联书赠他父亲作寿联,如此看民国一代文人与大方有类似心路历程者大有人在。

大方玩收藏不但占据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也花光了所有积蓄和薪水。他不善理财置业,除了扬州老宅和田地是祖产,曾住皇家北海是袁大总统赏赐,他在京津沪的几处房子都是常年租住。以他在袁府教书或财政部上班月薪 200 块大洋的收入,一个月的工资就可买个四合院,但大方就是无心置业。究其原因,一是他居无定所,有可能落叶归根回扬州,更重要的是他把钱都花在了收藏古物。以前弟弟二方在扬州经营成功,对他的收藏和生活多有贴补,但泽山多病英年早逝。他晚年零散收入主要就是报纸杂志的稿费和文物鉴定收的咨询费,其他就要靠不断变卖自己的旧藏古籍文物。他家也从松寿里宽敞的花园洋房搬到福华里两座狭小的日式小楼。大方天性乐观,住皇家花园时尽享奢华,住民居陋室就是平民百姓,对他并无本质区别,他曾作诗《杜陵屋》自嘲:

人愁茅屋秋风破,

我独秋来屋有余。

但愿杜陵为屋主,

万间广厦不摧租。

前两句诗说秋风阵阵意已凉,庆幸自己还有几间遮风的破屋。第三句“杜陵屋主”有两位,一是诗人杜甫,他晚年荒郊野外所居杜甫草堂淳朴自然,自喻“杜陵野老”,大方晚年身居陋室联想的却是杜甫草堂,谁说破屋里写不出好诗呢?第四句“万间广厦”是指汉宣帝在陕西长安附近建的陵墓亦称“杜陵”,它占地 120 亩,地上地下有许多宫殿陵寝。汉宣帝住在豪华的阴曹地府无人催缴租金,这也能令大方羡慕。大方由自家住房要交租金,遐想到大诗人杜甫的茅草屋,还有免费的帝王皇陵,跨越生死时空、理想与现实,真乃浪漫主义狂想。

大方有妻妾四室,他自己不抽烟,身边却养着抽大烟的三太太和四太太,这也是不小开销。大太太丁夫人留守扬州老宅跟儿子过。二太太仇夫人也跟儿女过,先住北京,后搬天津。这两房太太虽然有儿子照顾,但经济上大方尽量维持着太太和孩子们生活在中上阶层,这又是一大笔开销。好在大方是个有钱就花、没钱也能将就的主。他每次卖一件旧藏古物就在外面开席请客大吃一顿,没钱就在家与两位少夫人凑合,有时到仇夫人家与孩子们一起吃,还有时是与外面的女人打野食。他常打趣老夫身体健硕,不需生火过冬,又说自己腰缠万贯(古钱)、贪财好色。“财”是他那些价值连城却不能解决温饱的古币,“色”倒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女人。他天马行空,不看重自己的名誉,也不在乎吃穿,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自由潇洒地享受几样文人生活:作诗、写对联、玩古钱、票戏。他还洋洋自得作诗《破铜烂铁》,与友人松年互勉:

破铜烂铁吾所有,

水墨云山病未能。

独向冬心求默契,

三餐粥饭做高僧。

大方家的“破铜烂铁”就是收藏的古钱,“水墨云山”是书画为伴,三餐喝粥淡如高僧,他“独向冬心求默契”,如此修行能不健康长寿?话虽如此,让一个曾经生活在社会顶层的人,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餐的苦日子也不容易。大方先生与天津名医陈微尘为师友,陈微尘在回忆文章中讲大方对于自己晚年生活拮据,很少对别人说,怕给人添麻烦,知道的朋友和弟子都尽力给予帮助。他晚年病重在床,曾经对陈医生讲,自己年轻时也曾过着挥金如土、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日子,“生平挥金总在百万以上”。如果按典型的袁大头银圆计,100 多年前的 100 万相当于当代 8 亿人民币,亿万富翁变穷光蛋,确实是挥金如土,但大方的钱主要花在收藏文物,所以也不能说是败家。他晚年生活贫困实在过不去了,就出售几件珍稀古物,有一次他刚换得 3000 元,钱还没捂热,就花去了 2300 元,先还商家赊账,再请朋友们吃顿海鲜大餐。晚上剩 700 元拿回家,又与各房妻妾“随意分散,各有所得,遂罄所有”,第二天自己口袋又是空空如也。他还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如此无可救药,医生即使把我的病医好了,“物质不济,奈何?”他家无存蓄,更兼恃才傲物、放荡不羁,以致晚年生计艰难,落拓不堪。平时常有人请他宴席题字、弟子求教,或青楼红粉的陪伴,也还热热闹闹。每到除夕守岁时,人家都各回自家过年,大方眼看门前冷冷清清,满目凄凉,不由得提笔弄墨,又是一副凄凉的春联:

埋愁无地,泪眼看天,叹事事都如旧日;

剪纸为花,搏泥作果,又匆匆过了新年。

20 世纪 30 年代中,大方的弟子王诚斋在南方的老母去世,南方战乱他要回去安顿家人,临行与大方先生道别,不知师徒是否还有缘再会,于是两人合影留念登在1935 年《北洋画报》1161 期,大方作诗《题和王诚斋临别留影》一起发表:

我年二十走江湖,

一时豪杰皆虚无。

垂老荒淫不得死,

还赖妇酒为欢娱。

此行倘或遇吾徒,

不妨开箧示以图。

为道今吾非故吾,

精力疲恭心模糊。

黄金散尽无青眼,

剩有红颜捋白须。

大方襟怀坦白心底无垢,借助《北洋画报》这个最大的文娱媒体,自我批判晚年荒淫落魄,让读者和朋友们失望了。他英才享誉江湖,学生遍布南北,痛恨晚年丢失了英雄豪气,黄金散尽垂老不死,靠红颜酒香慰藉心灵。他恳请王诚斋沿途见到其他学生弟子时,出示老师的照片,告诉大家今日之大方已非早年那个怀揣梦想、才情四射的师长,为师筋疲力尽、心绪枯竭,不值得晚辈们敬重。字里行间映射出作者心灵的扭曲,和极少流露的对人生世界的某种厌倦。其实根据许多熟知大方的朋友回忆,他晚年身体和精神都不似老人,仍一如既往的能量充沛、豁达健谈,真正造成其心灵扭曲,荒废于酒色的是他内心逝去的理想抱负,和对国家政治倒退、民不聊生的无能为力,他是借助酒精和女人麻痹自己的灵魂,宣泄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cZjyuU8FOQr3Slev6MJV5wvgttlJwdAmknEMNxDbiZcjSnOrFlgL8lF4tZnl0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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