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回乡养脚疾,大方来到京城自谋生计。1909 年初,他正值年富力强,凭自己早年经营盐业经验和四品候补京官在度支部找到工作,出任盐政院总务坐办。度支部就是以前的户部,民国后改叫财政部,盐政院下辖总务、场产、运销 3 个部门,大方的官阶相当于地方上的州知府,这对初入政坛的他来说,起点不低。他在宣武门外的粉房琉璃街租了一套三间房,这里是南城各省会馆的聚集地,会馆多为接待进京会试的学人举子而设,所以京城的文化人都喜欢聚居附近,著名维新派人士梁启超曾长期在粉房琉璃街上的广东新会会馆居三间北房。这条街道明朝初年成街,称粉房刘家街,因刘家粉坊得名,到了清末,才改名粉房琉璃街。大方人生头一次做官便是四品,自鸣得意,幽默地自题《大方家》门联:
捐四品官,无地皮可刮;
赁三间屋,以天足自娱。
这也是一首词、意俱佳的经典之作。方某人四品京官不似地方知府容易搜刮地皮,榨取百姓;他在城南租的 3 间房倒很实惠,与文化人为邻,还有天足夫人自娱,乐在其中。旧时封建礼教下,不缠足的妇女实为罕见,称之天足。大方者非常人也,他当时宠爱的二太太仇夫人就是个痴情浪漫、不缠足的佳丽。大方的门联于诙谐自嘲中明志,他鄙视官场上的贪污腐败,更不为封建裹脚布所束缚。
闵尔昌的《方地山传》介绍大方这段工作说:“长官以君熟于产销榷课之法,颇资赞画。末几,出为长芦监理官。”当时度支部尚书、兼盐政大臣是爱新觉罗·载泽,他是主张君主立宪维新、出访欧美考察的五大臣之一。由于袁世凯在变法关键时刻背叛光绪皇帝,所以载泽是皇室中主张杀袁的。方地山能在袁世凯失势后,继续得载泽重用,升职长芦监理官,可见其思想才华为朝廷公认。长芦和两淮是清朝两个重要产盐区,也是国家最重要的财政来源,因为清咸丰年间,长芦盐场曾发生过轰动朝野的特大贪污案,之后全国历届盐政监管都很严厉。大方的办公地点往返于天津和滦州,长芦监理官的官阶是四品道员,这是方地山在大清朝当的最大官了,也算那个四品顶戴实至名归了一次。他管理着清朝最大海盐生产基地,下辖 20 多个盐场,横跨半个渤海湾。监理官的工作本来是个严肃细致的工作,可大方性格所至,采用粗放管理,不太计较细节,很得下属欢心。他熟悉盐业,人又聪明,各地送来的账本报表他瞄两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想当年在老家扬州他也做过几年盐商,如有属下贪官奸商玩猫腻,他都能抓个正着,从没出什么差错,很得上司赏识。就这样他仍有大量闲工夫交游在天津和京师名士圈,并不耽误盐政。现在的长芦盐场仍是我国三大盐场之一,产量约占全国海盐总产量的四分之一,由汉沽盐场、海晶集团、大清河盐场、南堡盐场等组成。
方地山的上级是正三品长芦盐运使,领导京津、河北、河南的盐政。盐运使掌握朝廷财政来源,位高权重但他只管盐政,具体产销运营监督由大方负责。两江总督周馥之子周学熙发迹之前做过长芦盐运使。周学熙后来成为袁世凯推行新政办实业的实际操盘手,创办了众多官办实业和高等学校,例如开滦煤矿、启新水泥、京师自来水公司、山东大学堂、北洋工业学堂等。他是继盛宣怀之后的官办实业第二人,官至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周学熙之前的长芦盐运使是晚清官商巨富张镇芳,是袁世凯的姻亲和亲信,后升至直隶总督、度支部尚书,他所创办的盐商银行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私人银行。张镇芳、周学熙在升任长芦盐运使之前,都曾经具体监理长芦盐业,从他们飞黄腾达的经历,可看出长芦盐政是个热门岗位,既可升高官还能发大财。方地山在此岗位好好干,可谓升官发财前途无量。大方在此发了点小财,可惜志不在升官,他干的心不在焉,仍惦记着袁府的公子们。
袁世凯回到了河南安阳的洹上村,表面上赋闲垂钓、吟诗作画,心中仍壮志未酬,时刻想为国分忧。大方先生放心不下袁家公子们,几次到河南袁家小住,看看克文诸兄弟的功课,也与袁公分享一下自己对时局的判断。1909 年秋,袁世凯五十岁生日,大方从京师赶来为主公祝寿,席间作寿联:
五岳同尊,惟嵩山峻立;
百龄上寿,如日方之中。
上联借华夏五岳山峰,说唯有河南嵩山峻立,比喻当下中国只有袁公运筹帷幄、能大定九州。下联意在祝寿,称其雄心和身体都“如日方之中”,所谓开缺养病,不过是掩人耳目。
1911 年 10 月 10 日武昌起义爆发,江南各地群起响应,扬州清官府惶惶不可终日,拉起架势准备负隅顽抗。正在扬州一边养病一边经营的盐商领袖方泽山认识到此次革命党起事非同小可,他作为有影响的扬州豪绅,有保护百姓和商家不受战乱摧残的责任。当地百姓对太平军与官府三进三出,血洗扬州仍记忆犹新。他与好友、扬州商会会长周树年(字谷人)一起组织自卫团,扬州城内每户出一员男子,计 1.6 万人,共同操练,又将全城分成 24 个区块,昼夜巡逻。方泽山和周谷人都是见过世面、拥护革命的人,他们决定利用这次历史机遇,实现扬州和平光复。周谷人在兵荒马乱之际勇敢地担起了自卫团长的重担。方泽山游说上层旗人,要他们交出政权,否则不能保证地方不发生民变。扬州知府嵩峋被说动,答曰:“我但求党人不害民。如有用我者,我将尽保境安民之责;不用我,然后去。”二方劝他:“以出巡属县,离扬暂避。”嵩峋出城即被革命党捕获,又由二方出面解释,并派人护送他去高邮避难。两淮盐运使增厚为了保卫盐运使司的库银,将大炮对准了城内,附近百姓人心惶惶。二方会同周谷人、李石泉等乡绅游说增厚收回了大炮。这样扬州城从大清官方和平地回到扬州百姓手中,同时二方又派人联系已经被革命党光复的镇江,请求革命军接收扬州。正在这时,扬州城里突然冒出个假革命党孙天生,此人原是扬州的一个工匠,他利用江湖会党关系,与城外清军定字营中一个叫李培祖的营长取得联系,鼓动土兵起义,浩浩荡荡地开进扬州。本来都是拥护共和革命,甭管是穷人工匠,还是豪绅富商,只要帮着革命党光复扬州就是革命贡献。可这位孙天生骑着高头大马,打的旗帜是“大汉黄帝纪元元年”,军人和暴民们砸开盐运使司的银库,抢个精光,打开监狱释放囚犯,声称 3 年不纳粮,苛捐杂税全免,大有闯王进京的架势。他又找来方泽山询问两淮盐税去向,二方答曰:“原有 20 余万两,按计划拨借给安徽 5 万两移存老库待运,昨晚这部分钱已经被你手下士兵洗劫一空,其余 15 万两已先期解运到南京两江总督张人骏处。”孙天生大失所望说:“是将奈何?我正欲以此库银发军饷尔。”二方退出后与众人商量,孙天生如此种种举措,似乎与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没啥联系,倒像从前的暴民起义。方泽山和周谷人对这个孙天生十分不放心,再次派人渡江去镇江搬兵,请参加革命的军阀徐宝山帮助。徐宝山不但杀了孙天生,还成立了革命政权扬州军政分府,自任都督。他本是盐枭出身,懂得盐商之重要,便恭请方泽山做自己的心腹顾问,并请方泽山接管大清朝的两淮盐运使,负责南方六省食盐产运销。此时完成了光复上海的革命党组织江浙联军攻打南京,方泽山组织盐商们捐钱捐物,支援前方将士。徐宝山率部攻打南京浦口,击溃清军张勋主力,为解放南京立下汗马功劳,被孙中山、黄兴任命为革命军第二军上将军长,成为革命党一支重要武装力量。南京临时革命政府要维持新政又要北伐,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手中没钱。方泽山整理关卡,调整厘金,增加税收,为革命政权的运行和前方战事提供了重要的财政保障。
扬州和平解放,二方给北方的哥哥发电,告诉他共和革命成功,望他返乡工作。方地山先到河南与隐居的袁世凯待了几天,通报自己倾向共和的想法和南下的打算。袁也刚收到朝廷降旨,请他回京主政,应对武昌难题。在听取了袁公对形势的判断,大方知道项城亦有利用此次机会,图谋大业的想法。众人只知袁公在洹上村过隐居生活,其实当时另有一事他做的半真半假,也是为了让朝廷放心,他再无政治图谋。他在村里办了个养正家塾,一方面表示自己终老林壑、告别朝政,另一方面为袁氏子女和附近的孩子们办个学堂。江南才子史济道、杨度等自告奋勇来乡下给孩子们上课。袁公还自书“养正家塾训言”,大方来洹上村,他居然煞有架势地拿出自己编写的“养正家塾训言”,请与指教。当然,知袁者大方也,没正形的方老师作了一首谐趣诗《项城办学》,逗俩人会心大笑:
亦知南海难为政,
无奈项城思读书。
事败令人差可喜,
生瑜生亮为踟蹰。
意思是袁大人在中南海遇阻难以为政,返乡草民袁项城要兴学读书。现在武昌义军一声枪响,朝廷又招袁公回京主政,所以兴学读书之事虽败亦可喜,闹得袁公为执政还是办学而发愁。“瑜”和“亮”是东汉末期的周瑜和诸葛亮。“踟蹰”意为徘徊不定,要走不走。当然项城和大方都知徘徊不定只是开玩笑。通过与幕僚们讨论形势和来自各方面的情报分析,袁公胸有成竹,绝不会放弃这一决定国家前途和个人命运的政治契机。项城北上京师,大方南下扬州,两人相约后会有期。袁世凯在朝廷无人可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被高调请回朝政,任湖广总督对付武昌起义,他命前线的冯国璋部,轻而易举拿下了武汉三镇之汉阳和汉口,随即罢兵不再进攻。因为此时他心中已另有打算,并不想真正消灭革命党人。他以此进逼朝廷,升任内阁总理大臣,成为朝廷中集军政、人财、外交于一身的最有实权的重要人物。之后他顺势而为,联合南方革命党人,成功逼清帝退位,成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表现了他“瑜、亮”兼备的政治智慧和决断。
大方与袁公河南告别,再回天津告别同事朋友。大家不明白,放着盐务监理官的美差,大方咋说走就走呢?遇有知己,大方还是会透露些自己对时局的判断,劝朋友们也早做打算。临行前他的老朋友杨味云为他设宴饯行,大方作诗《答杨味云》:
人事有离合,原无不散筵。
舟危须转舵,琴急更调弦。
近海千屯雪,临江万灶烟。
同师宽大意,休便算车船。
这首诗的第一行容易理解,再要好的朋友终有离别时,依依不舍。第二行是大方对时局的判断,“舟危须转舵”,大清这条破船已危在旦夕,需要新的舵手(暗指袁世凯将回朝执政),更改迷途试新路。“琴急更调弦”,形容南北战事吃紧,南方已有数省响应武昌起义宣布独立。大方认为当时之中国已不是君主立宪这种维新变法所能挽救,形势急转直下,中国需要真正的改弦更张,彻底的国体变革已不可避免。他对南方革命党人提出的三民主义和民主共和,充满了期待和信任。大方自知不是政治家,奔南方当然不是去闹革命,但他确实是想拥抱共和,呼吸自由的空气,为新政府出力。第三行诗大意是我以前为清朝管盐业,渤海湾千屯盐田白似雪;今后要以已所长为南方政权做贡献,临江煮盐万家灶火飘青烟。因为当时清朝统治下到处抓革命党,一切都不便明说,所以大方以文学概括隐喻了自己的政治见解和行动计划。第四行诗“同师宽大意”指你我同为袁项城的老部下,我虽不明说,你也知我大意。最后一句“休便算车船”,他已归心似箭,转天便上船奔南方了。赏析全诗,这又是大方先生一首文字优美、内涵丰富的佳作,对朋友重情重义,对政治敏锐深刻。扬味云是大方在盐政院同事,二人同好诗词和收藏,除了工作关系,私交也很密切。他后来脱离清官府,帮助周学熙做实业,担任华新纺织公司协理,成为实业富豪,他也曾在北洋政府当财政总长。
返回扬州后,大方立即出任扬子淮盐总栈的栈长,名义所属民国财政部,实际受命于扬州军政分府都督徐宝山。徐宝山盐枭出身,受两江总督刘坤一招安加入清军,任江南缉私营管带,他作战剽悍人称“徐老虎”。辛亥革命时他受本家亲戚、革命党人李竟成策动易帜,率部光复镇江,后又受拥护辛亥革命的扬州乡绅方泽山、周谷人之邀,率部光复扬州,继而再接再厉,光复泰州、盐城等苏北地区。江浙联军攻打南京,徐宝山一马当先再立奇功,被孙中山、黄兴重用。徐宝山虽然是粗人,却喜欢与文化人交往,扬州城内的文化名士都是其座上客,方泽山更成其心腹高参,为其治理两淮,备战北伐出谋划策。因为方泽山在盐商中的影响力,他在民国政府统领两淮盐政,人们还是按旧习惯称他为两淮盐运使。盐是国家重要管控物资,自古均由朝廷重臣把持,晚清重臣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都曾出任两淮盐运使。方泽山在革命政权中的权力很大,他整理关卡、提高厘金、增加税收,组织地方人力物力支援前线,为江浙联军攻克南京和新政府财政立下汗马功劳。
古代中国甭管是当官还是经商,只要与盐沾边,都是重要肥差。清同治年间,政府在仪征附近设江南十二圩盐运总栈,民国称作扬子淮盐总栈,两淮产盐在此称重、验收、囤放,盐商由此购盐打包,再转运全国各地。清朝淮盐总栈的总办又称盐运副使,他通常由四品道员担任,民国后改称栈长,由大方担当。这段时期江南两淮盐政基本是由方氏两兄弟把持。据《古泉大字典》记载,那时方地山官俸加上自家商业红利挣了 20 万。清朝政府实行高薪养廉,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道员比知府高一级,但方栈长两年挣了 20 万,除了官俸和商业红利,应该是有盐商们孝敬求便通的成分。大方毕竟有知识分子的良心,他被钱烧的坐不住,这钱拿着不踏实啊。1912 年,袁世凯领导的大清内阁与孙中山的南方革命政府议和成功,清帝逊位,袁世凯正式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于是大方想起与项成在洹上村的约定,既然袁项城这个君主立宪派都变共和了,自由的空气在哪不能呼吸。当官发财本都不是他的理想,大方者,名士也。他谢绝了弟弟二方的挽留,到上海十里洋场,痛痛快快把扬州所挣之银两全部花光。他的朋友李详说他公开悬赏金购书,尽收古籍名著和字画。剩余的钱他都用于朋友们花天酒地,1913 年春,两手空空的方地山返回京城。他对钱财的态度是黄金散去还复来,所以手里存不住钱,这种人现代叫月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