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春节刚过,北方时值隆冬,而与天涯海角毗邻、距海南三亚港十几海里的西茂洲岛却是春意浓浓。带来春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井冈山时期、长征路上和延安初期的夫人贺子珍——“贺大姐”。
叫一声贺大姐,这在时下是那么亲切,那么惬意。而20多年前“四人帮”横行那段日子,叫“贺大姐”要有胆量,见贺大姐很难得,要是见到贺大姐“发威”,那更叫千载难逢!而当时25岁,在岛上服兵役当伙头军的我却真的站在贺大姐身边,经历、目睹了这一刻,也在心中铭记下这一切。
一天上午刚过9时,队部通知战士骨干到码头迎接“首长”。首长是谁,照规矩不便多问。由于“南海明珠”的特殊地理位置,“冬季”的西茂洲岛,就像夏季的北戴河,迎接首长上岛已不是新鲜事。那时每遇首长上岛,为了便于停靠,都乘小艇。别小看这小岛、小艇、小码头、小队列,接待的可都是大人物。我在岛上当兵五年,就有叶剑英、许世友等十几位首长上岛。江青也曾踩着“批林批孔”调子,到岛上闹腾过一回。当时我是“伙夫头”,负责为上岛首长烧水、煮饭、做菜。但是,江青上岛用的水米油盐、炊事人员却一律由岛外带来,别说我们战士见不到,就是队部的领导也只能远远站在角落,看着江青扭捏作态,一会儿捡几片花瓣、一会儿摘几片树叶,还说“这是难得的礼物,带给北京的孩子做生物标本……”
这一天,我们守备队队长朱才周穿着笔挺的新军装,同大家一起站在欢迎队伍里,看上去对来的是哪位首长早已心知肚明了。事先,朱队长曾私下里交给我一项特殊的任务——用普通话向首长问候、回复首长问话。前一项任务,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十分简单,只需三个字“首长好”;而回答首长问话,对我就有难度了。首长可能问什么?假如出了常规性话题怎么办?一旦答错了咋纠正?我心里没谱。朱队长当时也只是用信任的眼光看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别紧张,你会办好的。”
我和大家一样等待着、思索着。终于,远处的黑点变成了船的轮廓,继而登陆艇艇身渐渐清晰……这时候,我心里的“小鼓”也急促地响起来,这可是我领受的第一次重要任务啊!
靠上码头的登陆艇尚未停稳,首长的一位随行人员就跳上码头,用平和的语气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请不要叫首长,就叫贺大姐。”贺大姐?莫不是贺子珍大姐?是那位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战功赫赫的双枪手?这一连串的惊诧、疑问,在朱队长和那位工作人员的微笑里找到了答案:没错!还未等我们缓过神来,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已经出现在甲板上,远处的晨晖将她的身影衬托得十分挺拔。这就是贺子珍吗?我举目望去,只见她用手轻轻掠了一下被海风吹起的花白头发,饱经沧桑的脸上挂满慈祥。
遐想间,贺大姐走到了大家面前。她面带微笑地拉住了我的手,道一声“辛苦了”。这本该我们问候大姐的话,却从老人口中轻轻传来,我的身心立刻激荡起一股暖流,可惜的是,原先编排的问候语却没派上用场。说也难怪,部队多年的问候话,无不以“首长”开头,以“指示”收尾,忽然要面对领袖的原妻叫“大姐”,这对刚当士兵的我来说,不语塞才怪呢!我憋了好一阵,终于一声“贺大姐您好”冲口而出。或许是我相对标准的普通话,或许是因我情不自禁的颤音,令贺大姐回眸定神问道:“北方人吧?”“河北人”。“一北一南,漂洋过海,不容易啊!想家吗?”贺大姐这亲切的话语,更令人心醉……
小小的码头,一派祥和,谁也不会料到令人惊异的事情即将发生。朱队长开始向贺大姐介绍部队情况,他刚刚说到:“中央首长常来岛上看望守岛指战员,十几年来,朱德、周恩来、叶剑英等领导都来过岛上,叶帅还亲笔题写了‘南海明珠’四个字,这对我们守岛战士和海岛民兵都是巨大的鼓舞。江青同志也到岛上……”话音未落,只见原本慈眉善目的贺大姐陡然变色,声音不高却像炸响的惊雷:“不要提江青,江青算什么!”这十个字,在我们听来,绝对是晴空霹雳,码头上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说错话”的朱队长更是手足无措,脸上冒出了冷汗。要知道那正是1975年,“四人帮”横行到极点,江青的女皇梦做得正酣,国人更多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在那天,就在一群普通的守岛战士中间,贺大姐将久压在人民心底的话语脱口而出!
僵局持续了十几秒钟。也许贺大姐注意到了这些单纯的军营汉子社会阅历的简单,也许她不愿让质朴热烈的场面陷入尴尬,转而轻轻地说了一句:“老朱,咱们走吧!”尴尬的局面结束了。事后,朱队长不免心有余悸:怕追究责任,更恨自己出语不慎,伤了贺大姐的心。
从码头到队部凉亭,不足1华里,我们簇拥着贺大姐边走边聊。到凉亭水泥桌旁坐下时,朱队长的脸上尽管还有些不自然,但在随和、热烈的氛围感染下,心里已然平静了许多。
趁贺大姐和战士们谈话的间隙,朱队长终于挤出了那句不吐不快的道歉话:“贺大姐,在码头上,我不该那样介绍……”
贺大姐微微一笑:“你没什么错。”或许是勾起了往事,贺大姐接着说:“我这次来海南,上你们这个美丽的小岛,也是主席亲自批准的,要不是主席特批,不知江青还要搞什么鬼。”
“要不是我当年离开延安去苏联治病,江青是钻不了这个空子的,也不能有今天的江青,也就没有她给党和人民带来的祸害了。”说到这儿,老人依旧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了丝丝阴霾、点点苦涩,她歉疚的语气中流露出当时任性带来的悔恨。
贺大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1928年和主席结婚后的一段日子,不习惯当家属、做家务、干秘书的事,总想上战场,带兵打仗,几次与主席闹别扭、闹情绪,几次闹不成,就要求去苏联学习。长征到达陕北后,还是不愿当家属。革命发展了,应该有更多的干部挑起独立工作的担子,我也同样,加上我身上多处有伤,残存体内的弹片一阴天下雨,就折磨我。1937年底,我又一次拿出不顾一切的劲头,经新疆去苏联治病,到莫斯科时已是1938年秋天了。”
“在离开主席没到苏联的半年多里,主席几次捎信儿要我回去,其中有一次是组织安排从新疆去苏联的同志全部返回延安,我硬是没有随队回去。要说后悔,这一次最后悔。”
“与主席一别20年,再见到主席已是1959年了。当时我正闲居在南昌,忽然有一天接到通知要我上庐山。在庐山见到主席时,只恨自己泪水太多,总想看主席,却总是让泪水模糊了眼睛。主席有一句话最让我感动,他先后说了几遍‘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我离开延安,离开主席,江青得逞了。现在的江青,更不可一世,她已不满足搞搞样板戏、抓抓小靳庄、送送材料、送送芒果了。狂得很呢,动不动就‘毛主席向你们问好,我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还知不知羞耻?早晚有一天,她会臭不可闻……”
在队部凉亭座谈后,我们又陪贺大姐到东山头岸边炮阵地,观看了班长阿凤带八姐妹炮班操炮表演,到哨所看望了值班战士,还到炊事班视察了我的“领地”。午饭时,贺大姐同战士一样的饭菜、一样的水泥桌凳、一样的清汤半碗。这个时候的贺大姐,真像是来队探亲的“兵妈妈”!
品味着贺大姐这些情深意切的叙述,回想在码头上那句掷地千钧的话语,我觉得贺大姐对江青不屑一顾,绝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一个无所畏惧的革命者的灼见,是她铮铮铁骨的风格再现……
贺大姐要走了,我们都站在码头上送行。小艇、小岛、小码头,送行的仍是小人物,发生的也无非是小故事。但贺大姐极具魅力的人格形象,振聋发聩的惊人话语,直至我迈过知天命之年,依旧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