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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屋

我和崔威都是新来的教师,自然不能指望像样的生活条件。我们的宿舍离学校很远,在学校的北围墙外头,离学校后门还有数百米,处于高桥镇和高桥西村的交界地带,孤零零面对一片农田。宿舍是一间平房,白墙黑瓦,远观小巧别致,近看摇摇欲坠。站在屋子里,抬头就是一道裂缝,裂缝由天花板中心发源,斗折蛇行,抵达一面墙,然后笔直地伸向墙根,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每次刮大风,我都担心这个砖架子会哗啦一声塌下来。

这间宿舍堪称高桥镇中学围墙外一块飞地,坐落在一块有待收复的领土中间。宿舍周围那块地在二十多年前文革的时候被镇上另一个单位占领,至今还在谈判归还中。现在这块地爹爹不疼姥姥不爱,撂荒在那里让草长让莺飞。

校方给我和崔老师每人各发铁床一套——就是那种学生宿舍用的,有上下铺的铁架子。我们睡下铺,上铺放书和箱子。崔威说,校方对这屋子恐怕也底气不足,所以给咱们配上两套防震设备。崔威老把简单的事往复杂里想,在我看来,两架铁床不过是总务处派人从学生宿舍草草搬来,谈不上什么特别的用意。当然,我这么揣度人家也一样无凭无据,但我觉得这是常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上铺的铁片床底一定能在房顶绷不住的时候抵挡住几块砖头瓦片什么的。

崔威说,咱们还真不能妄自菲薄,要是给埋在这里头,准搞得举国皆知。这倒是实话,当个老师,你不能让宿舍或者教室给砸死,那是大事,如果让车撞死,就不成问题了。我想,如果我葬身床底,我那张照得差强人意的毕业照说不定会印在什么地方,届时雅雯又要用那种眼神瞅我了……呵呵。

这房子从前一定是堆放废旧教学用具的贮藏室。我们在墙角找到完整的试管一支,里头还有一小撮蓝白色粉末,用水一冲就呈天蓝色,应该是上化学实验课用的硫酸铜。还找到一根断为两截的竹教鞭,攥在手里滑溜溜的,直想拿着去打人。

我们的宿舍没水没电,更不可能有厨房,白天黑咕隆咚,晚上也黑咕隆咚,还不如一间停尸房。我们去总务处问了一个多月,请求接水接电,始终杳无音讯。一个月后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屋子里能通电就好,至于水嘛,离宿舍不远就有口井,我们可以去挑!还可以去担!

总务处的老兄信誓旦旦,说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结果我们又空等了一个月,电工老爷们跟戈多似的总也等不来。于是我自己搞了两根电线,一头接到宿舍后面的电线杆子上,另一头穿过窗户拉进屋,在天花板上接了一只六十瓦的白炽灯。我打小就对电工感兴趣,上中学的时候物理成绩格外的好,上高中那阵子就会修理无线电了。高中毕业我曾报考一个工科大学的电子工程系,没考上,因为考工科大学的电子工程系基本上就不考电工,而是要谙悉九阴真经吸星大法金钟罩铁布衫。

我从宿舍后头的电线杆子上引电下来,就惊动了总务处,他们立马派来电工两名,查了我的线路,又在后墙上安了只电表,就一人叼了一根我们敬上的香烟走了。

在高桥镇中学,你要是沿着合情合理的路子走,就一定会撞到南墙上去。学校倒是五脏俱全,可每个机构的运行,遵照的是高桥镇定律。高桥镇的苹果不是朝地上落,而是朝天上飞,公鸡下蛋母鸡打鸣,一加一等于二百五十六。“凡是合理的,都是不可行的。”这就是高桥镇第一定律。

就拿“保卫处”来说,你最好别把它当成一个保卫人身财产安全的机构,它的主要职能是修理犯了错的学生,被尊称为“修理处”。修理处的老爷们抵御外侮的能力很差,反应也迟钝,对校外闯进来闹事的小流氓们束手无策;可一旦有个把学生因为打架或别的什么事给送进来,他们立马精神抖擞摩拳擦掌,每一根交感神经都通了电,咝咝作响,电压足有三万六千伏特。

至于“总务处”,你更不可以把它想象成“总理各项事务的地方”。譬如教职工分房这件大事,总务处也顶多能起个调解作用。房子最后落到谁手上,还是需要老师们在战场上见分晓。我和崔威来高桥镇前,学校给一个姓张的教数学的老教师分了一套房子,结果教语文的老刘抢先搬了进去,于是总务处奔波于老张和老刘两家之间,半年多毫无进展。你在总务处的记录上能查到新住宅A单元 103 室是老张的,其实老刘一家住在里边。而老张呢?他和老伴还住在旧宅B单元豆腐干大的一室一厅里,而这间房本是想安排给新来的教师崔威和小赵住进去的。所以在总务处的记录上,我们住在B单元,而那个白墙黑瓦摇摇欲坠的房子里的两个人,在理论上是不存在的——尽管他们一度给我们送过来两套铁架子。

我初来高桥镇中学,对老师们抢房的举动很有点鄙视,后来才明白这是在高桥镇安居乐业的必由之路。说书的人常讲:“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说的就是高桥镇第二定律。

你看到胡子一大把的老师们斯文扫地鸠占鹊巢,两户人家黑压压混战一团,教鞭与擀面杖齐飞,西服与裙钗一色,你怎么能不叹为观止,并且一下子悟出无数人生哲理。

我不是说当老师的就该规规矩矩礼让三先、宁等三分不抢一秒,我是说,在高桥镇这地方,我再一次感到了自卑:到什么时候咱才能修炼出炉,具备率领一家老小攻占两室一厅的勇气和魄力?按高桥镇第二定律,我和崔威应当直奔B单元,把老张两口子赶出一室一厅;或者趁他们不在家,找一帮学生,把我们的家当径直搬进去。前一个方法可比照希特勒的闪电战,后者可参考日本鬼子的“进驻”中原。我们运筹帷幄,制定了巴巴罗莎计划、诺曼底登陆计划,还研究了跳岛战术和跳蛙战术,但迟迟按兵不动。崔威只会掰着指头耍嘴皮子:“今天老张打老李,明天老刘打老张……”我记得这是一部国产老电影的台词,讲的是军阀混战。

我和崔威的生活用水来自高桥西村的一口井。井离宿舍有一里之遥,但比学生食堂的自来水龙头总算近一些。我们打水时,难免就和一些乡民唠嗑,才知道我们住的那间白墙黑瓦的平房居然被他们叫作“鬼屋”。

大概在一九六八年,高桥镇一带发生过不少著名的械斗。据说有一次是这样收的场:某某派四十几人得胜归来,列队从桥上踏过,红旗招展,步履齐整,英姿飒爽。但是高桥经受不了革命意志的踩踏,突然就垮了。刹那间“落花犹似坠楼人”,有二十多条好汉就这么下五洋捉鳖去了。

二十几条尸首悉数打捞上岸,就搁在我们住的那间白墙黑瓦的平房里。

我们宿舍现在已然没有尸首,可听了这故事你没法不疑神疑鬼的。尤其后来几个乡民煞有介事地讲述这屋子在七十年代闹的几桩怪事,我小时候听聊斋的那种悚然之情又如妖雾重来。这些鬼故事自然都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值得在此一述,但是住在鬼屋里的第一个月,我还是有点恍恍惚惚的。

我一定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因为据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但我没想到的是,教唯物主义的崔威也跟我一样失眠。他经常半夜三更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悄没声地抽烟;亮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屋里鬼鬼祟祟游移,那场面相当地诡异。于是我索性也爬起来,跟他要了烟抽,一根接一根,我的烟瘾就是那时候惹上的。

于是我们那个孤伶独处的宿舍里有两团亮红的光点,一个沿着椭圆的轨迹游动,就像一团绕坟起舞的鬼火;另一个摇摇摆摆,像一种潜在海底的磷光生物。这情景现在回想起来还能让我起鸡皮疙瘩。

还有更要命的,有时崔威大半夜的把我叫醒,神经兮兮地说:“小赵,你听,你听听,有人在哭!”

我支起耳朵,只听到自己耳朵眼里像一盏用旧了的日光灯咝咝作响,在这背景噪声里,偶尔听得一两声犬吠打远处村子飘来——哪有什么哭声,可是崔威坚持要我仔细听。于是我屏住呼吸老僧入定,听见耳朵里的咝鸣逐渐转成轰鸣,有如夏天经过柳树底下惹恼一树知了齐声鼓噪。这高频率高分贝的声音由耳窝钻进脑袋,在天灵盖下面扯天扯地嘶鸣,然后沿着喉咙爬进五脏六腑,再窜向四肢,打通任督两脉大小周天,涌向皮肤,变成蓬蓬勃勃成千上万的鸡皮疙瘩——可我还是没能听到什么哭声。

就这么折腾了好几夜,我都要走火入魔加神经衰弱了,我说:“老崔,你要是听见谁在哭,就冲他开骂,让他滚蛋;你要是再折腾老子,老子就要你滚蛋。”

崔老师果然不来叨扰了。过了几天,他一脸大功告成的表情对我讲:“老赵,我一骂娘,那个女人就不哭了,走啦!”(原来是个女人,呵呵)我通常睡得冤沉海底的,崔威这家伙有没有骂娘,我就不得而知了。

崔老师不来打扰,我却噩梦不断,老是梦见自己跟一大帮子人在高桥上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呼啦啦下饺子掉进涂河。我会游泳,可在梦里是个旱鸭子,比石头还沉。当我被水淹没,不能呼吸,立刻就有一个声音说:“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然后我就猛然醒过来了。“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此句话真是匪夷所思,神乎其技,它超越阴阳两界,始终保持着无与伦比的清醒,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相救,并且万无一失。那阵子我都要相信自己是不死的了,一旦大限时来,我朝什么地方掉下去,这声音一定会出现,“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然后就醒过来啦,四周是天堂:新鲜、光亮、空气芬芳,一拨天使正在煮下午茶,另一拨天使在雪白的云堆里冲浪。 vt/2FcD/ZUG4sfNwsYHvs3NxgMtkOhx/WI89Yffca1ndKtoj0k+MN+gH2ZQQmp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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