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桥镇中学,我先教初一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兼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这听起来不像是个有意思的职业,好在天底下的事都跟它看上去的样子大相径庭。我不得不说,高桥镇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我甚至得说,高桥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先从我的室友说起吧。
他叫崔威,学哲学的,也是刚被踹回来,在初一教政治。他是涂门市力新县人,我是涂门市人,我俩几乎可以算老乡。
崔威可不是那种让你初次谋面就有好感的人。这家伙看上去有点儿郁郁寡欢,还心事重重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聊起了农村,突然就有了共同语言。他小时候也在农村待过——大概是从两岁到五六岁吧。我们都是被祖父母带大的,从来没上过幼儿园,都在树上骚扰过马蜂窝,房檐下掏过麻雀,地里偷过花生,场院里打过群架,五岁就跟鼻涕女孩出双入对,又突然不知在哪天不疼不痒地散伙了……当然,对于农村,我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好感而已。崔威总把乡村生活描绘得很浪漫。他说,总有一天,他要“回那里去生活”。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就像在给自己念悼词,惹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在农村呆了七八年,在一所只有一间教室、一个民办教师的小学读到三年级,对那个地方,就像我刚才说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好感而已。读小学前的日子,生活应该还算有几分乐趣,上学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功课压力倒不大;不幸的是,我们的老师是个劳改释放人员,不爱翻书爱翻脸,有事没事就张开血盆大口冲我们狂吼,还动手动脚,你惹不起也躲不起。至今我还记得他那张阴郁的扁脸,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XXX,山上待过的……”“山上”是山里的劳改农场。他说“山上”这俩字的时候眉飞色舞,仿佛刚从井冈山上下来。他每天有三件大事,第一是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少了你们地球照转!”第二是不辞劳苦地替我们更改生肖:“你是属驴子的,以后只配去拉磨……你是属猪大肠的,扶都扶不起来了……”最后一件他最乐此不疲:他有教鞭一根,不吝赐教,经常把我们打得抱头鼠窜。
我说的这些,崔威居然不信,他说充其量你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他又说,被老师打棍子,可不是农村的错。他的意思曲折委婉,摇摇欲坠,我觉得我明白,可又觉得不明白。
崔威生得五大三粗的,还留着络腮胡子,虽不算长,足够让你朝钟馗那个方向去想。他也的确有点儿神神叨叨的。比如,一个苹果搁在桌子上,在灯光底下投出个影子来,他就盯着那个影子,神秘兮兮地说:“瞧,苹果!影子!阴和阳!”于是你就觉得那只苹果和影子都神秘无比,他的络腮胡子也神秘无比,你就不能不联想到卡尔·马克思或者福尔摩斯什么的。
崔威老是以小见大,从沙子里头看世界。别人的一蹙一笑,只言片语,他都能琢磨出深意来,用崔威的话说,就是“看到一切事物的背后。”我不敢断定崔威真的看到了什么的背后,反正他对眼前的事情迟钝得一塌糊涂。他能腕子上戴着手表四处找表,手里握着教鞭到处找教鞭,备课的讲义明明搁在桌子上他能把老鼠洞都掏过三遍而不得。我觉得崔威肩膀上扛的不是一颗脑袋,而是一口锅,里头用文火焖煮着七七八八五味杂陈满满一堆,从外面看去还算平静,零星冒点儿热气,一旦你揭开锅盖,就发现里头都如沸如羹了。
要用五官去把握的东西,崔老师一概不灵,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把世上的事狠狠地抽象一把。哪怕是街谈巷议、妇姑勃溪,他都咂摸得有滋有味的,弄出成串的理论来。我和他在街上走,碰到有人吵架,他就一定凑过去看,多半还要插进去劝。劝也就罢了,他还要给人家上课,批评人家不懂“符号学”,“滥用语言的魔术”,搞得人家一愣一愣的,冲这个对牛弹琴的家伙大翻白眼。他置若罔闻,跟人家不厌其烦地解释:语言是有欺骗性的,说话其实跟拦路抢劫是一回事,君子动口跟小人动手其实是一码事,词语有“词语的暴政”等等。等他收住奔放的思维,那一对冤家早就退出圈外,手拉着手挤在人堆里看他的热闹。崔威被伸着舌头流着口水的众人团团围住,胡子邋里邋遢,脖子一伸一缩,活像一头瞎了眼的山羊。等我把他从人群里头拉出来,众人散去,一个用口水浇出的巨大的圆圈就在地面上凸显出来。看着那个大圆圈,你会以为高桥镇遭到了外星人的光顾。
在高桥镇,有人说崔威是一天才,另一些人说他是疯子。崔威认定自己是天才——就这一点来看,崔老师倒更像个疯子。不过,天才也罢,疯子也罢,反正总是些倒霉的家伙。
崔威声称,古今中外的哲学,统统漏洞百出乏善可陈,只有两个道理勉强站得住脚:在西方哲学,是二律背反;在东方哲学,是阴阳。前者是思维的宿命,后者是行动的宿命;思维总也离不开概念,而概念是刻舟求剑,是对世界的一次强奸,所以或迟或早,思维总要遭到悖论的迎头痛击;行动离不开愿望,而愿望就是虚妄,所以行动本身就是在酝酿失败。
我不懂什么二律背反,阴阳对我来说不过是黑色半圆里有个白圈圈、白色半圆里有个黑圈圈——我指的是太极图。每次有人跟我提起阴阳什么的,我想到的就是那玩意儿,仅此而已。我得承认,哲学这玩意儿我不在行。
崔威说,这世界是没指望的,因为二律背反是解决不了的,阴阳也解决不了。
我没崔威那么悲观,或许是因为不学哲学。即便如此,我也算不上一个兴致勃勃的人。在高桥镇这鬼地方,要兴致勃勃可不容易。像我这样的教师,面对可以预见的将来,难免会有点悲从中来什么的,但我不认为悲从中来就是悲观。保持兴致勃勃不易,可一门心思地悲观也挺难;就算天网恢恢,有时也难免百密一疏,让你忽生一线希望,莫名其妙地就高兴起来。况且,“悲从中来”原本就含着某种不死心。
但崔威是悲观的:二律背反是解决不了的,阴阳也是解决不了的,所以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我说:“让一束光从桌子正上方照下来,摆在桌上的苹果不就没有影子了?”
他说:“影子就在苹果底下,这样的影子,其实更黑暗一些——因为你看不着它。”
“你把苹果吊起来,拿好几盏灯照这个苹果。”我觉得我已经在抬杠了。
他说你反倒会搞出更多的影子,较亮的灯会在较弱的灯照到的地方投出苹果的影子;一盏灯会挡住另一盏灯,在墙上留下影子。外面是光,里面就是影子。如果没有光,就不会有影子,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反而越深一些。
“要是这只苹果自己发光?”我可是不那么容易被说服的。
“那它就给这个世界制造影子。”
“……”
跟崔威闲聊,一旦被他引到哲学上去,慢慢地我的脑袋就会吱吱作响,像在里头养了一窝老鼠,像系主任的针式打印机。我得到门外呼吸整整一个钟头的新鲜空气才能把自己清醒过来,否则我看到一个苹果,就不能顺畅地流口水,而是抱有一种奇怪的同病相怜的情感。崔威可不这样,他可以一边大嚼红烧肉,把络腮胡子抹得油渍麻花,一边搬弄他的形而上学,这让我产生一个印象:哲学这东西,其实也是个力气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