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夏天,我二十出头,从江南N城一所师范学院大专毕业,就被一脚踹回家乡B省的涂门市,再分配到离涂门四十多公里的高桥镇当了中学老师。
我是很不情愿地被踹回去的——我本打算赖在那个著名的N城。我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喜欢大城市,越大越好,我扎在人堆里就像鱼儿扎在水里头。后来有个学心理学的家伙对我说:你这毛病是小时候在农村玩扎堆游戏落下的。他算说对了,我小时候就是在农村长大的,真正的农村,九岁才回到涂门市。但我喜欢大城市,比真正的城里人还喜欢。我喜欢四下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喜欢光鲜花哨的商业大街,喜欢经过音像商店听到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嘭嚓嘭嚓嘭嚓。走在大街上,我老是喜气洋洋的。
我想赖在N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跟同班同学雅雯相好一年多了,人家是大城市的宝贝姑娘,要她跟我去高桥镇,是想都不用去想的。雅雯也有言在先:“你要是敢回去,就一刀两断!”
我被踹到高桥镇,只因为我是B省人,而B省又恰好是个穷省。毕业分配时,打上面飘来政策一条:从A、B、C仨穷省考来的,统统滚回家;其他省来的,爱上哪儿上哪儿(双向选择)。凡是政策当然必须认真执行,除非你能另辟蹊径,走一些神奇的门路,否则你只好遭到分配。现在想来,“分配”这个词很性感啊――“分而配之”!大家说,XX师范学院,二流配种站,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直到毕业前我才晓得分配政策,赶忙去找系主任。那天系主任大人正坐在系办的一台老掉牙的 286 电脑前打字,听我说完来意,头也不抬地问我:“你是优等生吗?你是学生会干部吗?”
我心头一颤,没跟他再啰嗦,转身走了。出门的时候听到他那台针式打印机突然启动,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像一头无奈的老牛拉着破车。当时我有一股冲动,想回头把那玩意儿砸了,或者把它从窗口扔到马路上去。
我讨厌系主任,我跟他无冤无仇,可我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据说系主任大人从前是匹千里马,还去西天取了一趟经,可回来就成了一头不孕的骡子。镀金骡子,光芒四射,每根汗毛都是 24 K。这头骡子的职责是每年九月一日在新生被骗进师范学院以后召开全系大会,一边用蹄子敲打讲台,一边大放厥词,声称自己是头金骡子,敦促大家朝他瞄准,争取将来都进化成有蹄类。另有一项职责:每年夏天把毕业生逐个踢出师范学院,只保留少许毛色纯正品种优良的,实行近亲交配。除此,系主任大人成天坐在他那台 286 前头,用一对毛茸茸的金蹄子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搭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几下,赶走想象中的苍蝇。
除了浓稠的膻腥味,数学系办公室里倒也宁静宜人,颇有乡村气息。可我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啊。在动物界,我最怕有蹄类。它们看上去温文尔雅与世无争,可是冷不丁就踹你一脚,搞得你防不胜防。你连滚带爬了,它优哉游哉收回蹄子,还一脸的无辜。
“你是优等生吗?你是学生干部吗?”
P !打C省来的尤峒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名属教坊第一部”,最后还是给踹回C省了。她在N城有个男朋友,她巴望校方蹄下留情,也去找系主任,不但碰了钉子,还被教训了一通。主任大人说:“别只顾埋头念书,要多了解社会!”
以前系主任给尤峒一本本地发优秀生证书、奖学金证书的时候怎么从来不提“了解社会”这类鬼话。
A省来的刘雄倒是留下来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学生会干部。这人在最后一学期的献血前夜猛灌白酒,第二天验血,护士从他胳膊里抽出来的全是二锅头,这小子就这么躲过去了。这种鬼主意可不是他一人想出来的,这是学生会内部流传的宝典。人一旦混进学生会,也就乏善可陈。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义务献血也就是强迫献血,你有一种被宰的感觉。所以结论就是:我们当年都像猪一样老实,唯独学生会干部猴子似的精明。
从系主任那里回来,我就一个人出了趟远门。我沿长江溯流而上,去看三峡了。站在晃晃悠悠的甲板上被不冷不热的江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我就把分配的事给忘了。
回到学校,同窗们都已走光,我的档案也被发配出去了。我沿着档案走过的路线一路追到高桥镇,在镇上的中心街走了几个来回。彼时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很有点繁华气象,我心头一喜,决定暂时和档案待在一块儿。
我卷铺盖走人那天,雅雯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嗯……就像看我从船上失足落水,被鲨鱼“喀哧”一口咬两半时的那种。如果你不曾被什么一口咬两半过,怕是永远都体会不到这种眼神,反正,嗯……很性感。
总之,我跟雅雯断了。她送我上了火车之后,转身就奔赴美好前程去了。她去了一家外企,从此改名“温妮·李”啦。我恍惚了半个月,裤腰带倒也没变宽;也喝了几口酒,喝着喝着就觉着挺肉麻的,赶紧把酒瓶子扔了,该干什么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