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秋天,也就是张老师去世的那个暑假之后,也就是我开始给高三学生改作业的那个学期,高桥镇中学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年九月,省城的理工学院在高桥镇中学设了一个大专班。
理工学院跟当时不少高校一样,有点穷困潦倒的样子,正在想办法自谋出路。她在高桥镇中学开的班叫“理工学院高桥分校”,听起来振奋人心,实际上分而不校,统共只招四十五个学生,在高桥镇中学借了一间教室和几间宿舍,别无其他。分校招的是高考落榜的学生,他们上这个学,每学期交好几千的学费,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我记得我当年每月工资也就 100 多块钱。高桥分校学制两年,专业是工业电气自动化,据说毕业后也能拿到理工学院的文凭。
省城离高桥镇一百多公里,理工学院的高桥分校就等于建在月球上。理工学院每隔一、两个月派两个教师同来高桥镇授课,用长征二号火箭发射过来,吃住都在高桥镇中学。所以高桥分校的上课方式也和一般大学不同。两个教师上下午轮流上阵,每人连续上四节课,也就是半天。你想想,你听整整一个上午的英语课,然后是一个下午的高等数学,如此一个月,是什么感觉。要是我,指不定就直奔厕所,掏喉咙眼,把过去进行时和偏微分方程统统吐进粪坑里。理工学院倒是没忘了给他们排体育课,任课教师由高桥镇中学的体育老师兼任。这个老师给男生发了一只足球,给女生发了一只篮球,让他们自娱自乐,他自个儿趁上课的功夫去镇上搓澡。
那年九月十五日,理工学院向高桥分校派来了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男老师恰好是高桥镇人,教高等数学,每天上完课就回他父母家。女教师姓武,教《电路原理》,不是高桥镇人,每天上完课就没处可去。
武老师的电路原理课讲到第四天就出了事。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才下课,一流氓就溜进分校,找一个学生打架。
当时武老师不在教室,班长唐楚金(就是卖给我和崔威啤酒的那位,他这次高考又差了几分,干脆就自投罗网了)上前干预,试图维持稳定而团结的局面。那小子拔出一把刀,扔了冤家,把唐楚金逼到了墙角,在他脸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据说当时的景象很操蛋:四十多个大专生,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好像一群待宰的羊羔。
武老师回到教室,叫那小子住手。那人当然不听她的,挥刀吓退武老师,就转身出门去追趁乱跑掉的仇家。好在那个被追的学生第二天照常回来上课,而且可以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身体部位都完好无损。
这事自然惊动了校方,大家交头接耳,有人认为保卫处该好好整顿一下了,更多人认为这种事在高桥镇中学隔三岔五就出一次,就像感冒,防不胜防,倒不如顺其自然。不过大家都认为,大专班也算给高桥镇中学增了光添了彩,把这个中学开始朝高等学府的方向提拔上去,说不定二十年后我们脚底下站的就是“高桥镇大学”哩,说不定我们都可以互称教授专家呢。所以这种事可以出在其他地方,不该出在大专班。据说校长躬着腰接了理工学院书记的长达半个小时的来电,然后在他那间一尘不染的办公室里默坐了一个下午,做了整整一篓子鸭蛋。
校长背上篓子,徒步穿过大半个高桥镇中学,穿过校园北门,在芳草迷乱的小路上朝鬼屋碎步走来。
他是来找崔威的。
当时只有崔威一人在屋里,校长进了门,跟崔威打了声招呼,背着手东瞧瞧、西看看,搞得崔老师心头七上八下的。
“情况一定会好起来!”校长突然冒出一句。
“好、好。”崔威说。
“小崔啊。”
“嗯?”
“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了!”
崔威支棱起耳朵,像两只高射炮等待接受一轮轰炸。
可是校长又压低了声音,轻描淡写地要求崔老师,在没课的时候去武老师的班上看看,去“压压阵”。
校长高就高在这儿,明明是他求你帮忙,却能搞得像是他对你委以重任似的。
当然,崔威长得五大三粗,课又少,又是光棍,应该当仁不让。可我们都不傻,不用问,校长显然知道崔老师跟刘金祥的瓜葛了。
武老师后来说,崔老师一本正经的,上课时总低着头看书,从不朝她看;那些书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去翻一眼的。我知道崔威带去的书大概是《资本论》之类,这些书对这个世界有一些神奇的解释。
有时崔威推托有事,叫我去顶替,我拗不过,就带上我要批改的作业去了。
我坐在靠近后门的最后一排,埋头改作业,有时也托着下巴听课——我盯着武老师,浮想联翩。武老师长得实在不难看。
有些女人到了三十多岁,却出落得像十八九,真是奇怪得很。武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假如她不跟你说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你一定以为她还是个妙龄少女。
武老师癯腴适中,稍稍偏瘦,没一星半点儿发福的迹象。臀部并不丰满,乳房不大,从侧面看去,胸部勉强高过小腹。她还保持着少女青春发育即将完成前一霎那的状态——这尤其叫人惊心动魄。武老师的体形还没有完全发育成女人,不知为什么,很多知识女性都是这么一种体形。在生理上她们还只能算女孩。有时她们的性格也停留在青春期的阶段,虽然经历和年岁难免给她们增添几分老成,总体上还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景象。
从武老师的脸蛋上倒能看出一点衰老的迹象,当然这得是她告诉你实际年龄,你再仔细观察之后才能发现。她面孔略黄,不是少女的那种光润白皙。可是少女也有面色蜡黄的,我的一些女学生脸色比武老师还差,所以单凭武老师的长相,你不会把她当成三十多岁的人。
武老师讲课轻声细语的,我坐在后排听起来很有点吃力。不过她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学生们也唯唯诺诺,从不迟到早退乱说乱动,和我的那些初中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武老师后来说,他们跟省城的大学生还真不一样,省城的学生上课一向姗姗来迟,课上交头接耳把臂言欢,哪会把老师放在眼里。
我说,要是他们去省城住几天校,说不定就焕然一新了。我的意思是说,武老师是省城理工大学来的老师,他们是在高桥镇中学里凑合着上大专的失意青年,心里头无形中就拉开了距离。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武老师,因为事实其实也不仅仅如此。
崔威说,假如武老师讲的不是电路原理,而是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一定更有魅力——女老师么。我可不以为然,我觉得,《电路原理》让一个漂亮的女老师讲,才是老树新花交相辉映,如果张口米兰昆德拉,闭口罗兰巴特,反倒有点轻浮了。
既然我曾是无线电爱好者,听武老师讲电阻、电容、法拉第、拉普拉斯,就觉得在他乡遇到了故知。
有时武老师讲着讲着,就能从电路原理讲到人生道理里头去。我记得她说,其实,所谓“一欧姆的电阻”“两微法的电容”“一毫亨的电感”,诸如此类的说法,只在我们的脑袋里才成立,在现实的世界里是根本没有的。“每个线性元件在它的适用功率范围内工作时,只不过近似地被看作线性罢了。”“在一伏特的电压下是1欧姆的电阻,在五伏特电压下就不是了。”“就仿佛说在一份压力下你是个好人,在十份压力下就可能是个坏蛋……”“一块电路板,放在25 摄氏度的屋子里它给你放电视,放到 45 度的屋子里它可能就啥也干不了。你们看,就算是一块电路板,都有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何况人生?”
我还记得唐楚金提的那个问题,他问为啥所有的电路都必须有电源。
这听起来很傻,就像问“人为啥要吃饭”一样。可是武老师显得很兴奋,说这问题可不简单,让大家都琢磨琢磨。
学生甲答曰:能量,因为能量。收音机发声,电视出图像,不都需要能量嘛,电源是提供能量的,能量守恒。于是大家都觉得找到了答案。可是武老师说这只对了一部分。“就算收音机、电视不工作,也还是要消耗能量,就像人,你什么都不干,也得消耗能量,这是必须的。”她说,电路必须处在一种准备状态,每个元件和整个电路都被电源“激活”,才能在信号输入时进行处理,这就是所谓“耗散结构”“动态平衡”“协同状态”,否则一个电路不过是一堆散碎零件而已;正如人,首先要“活着”,才谈得上各种各样的追求,电源首先是用来“糊口”的,其次才是用来“工作”的;你打开一台电视,它就活起来了,即使屏幕上全是雪花;云云。
下了课,我去找武老师,想搞清楚“耗散结构”是咋回事。当年念大专那阵子听过几个讲座,“吃饭就是吃负熵”之类的高论也听了不少,可除了最初的惊奇,剩下的都是雾里看花。什么开放系统啦,什么既交换能量又交换物质啦,让我晕得一塌糊涂。收音机也能算作耗散结构吗?我扛着一颗混沌的脑袋登门拜访。
武老师坦白地说,关于耗散结构,她知道的也就这些啦。她说,什么“系统论”“结构”“协同”这些东西她也搞不大懂,也许这辈子都搞不懂了,思考这些问题脑子总不够使,多想一会儿就晕。我说我有同感,一思考理论问题,就觉得像是被敌人包围了一样。
我是在武老师办公室里跟她谈“耗散结构”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她谈耗散结构。以后每回上完课,武老师都会请我去她办公室喝杯“感谢茶”,我再也不提耗散结构了——让耗散结构见鬼去吧。
我问武老师,您这么年轻,是研究生刚毕业吗?她说哪里!都三十四啦,老人啦。她说她没念过研究生,要不怎么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呢?她说你多好,才二十出头,这辈子才刚开始,能把人羡慕死。
我相信武老师的确有三十四岁了,这从她的谈吐可以判断出来——我不是说成熟高雅之类,武老师可不是阳春白雪——她和崔老师不一样,崔老师谈哲学时像有一百多岁,你觉得他的络腮胡子都是白的,可说点别的、做起事来,就只有十几岁了;武老师只谈些家长里短,而且谈得很淡定。二十多岁的女教师不是跟你聊歌星就是跟你一本正经地谈弗洛伊德。而四十岁以上的女教师对你说话又总是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武老师只能是三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