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8 教室的政治学

如果你打算当老师,一定别到中学去当。你去教小学,或者去教大学,最好去带研究生,就是别去教中学。为什么?因为,一个人读中学的年纪是这个人一辈子最势利的时候,而且每个十几岁的少年,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心里头都装着个纳粹。我一点都不是在夸张。

年纪大一点的教师常说,当年成绩不怎么样的,没考上学的,毕业以后你再碰上,兴许他还能叫你一声老师。可那些得意门生、掌上明珠,等他们考上大学,见着你不绕道走就不错了。可但凡你做了老师,就希望他们考个大学什么的,考上了,你就洋洋得意,以为桃子李子滚得满天下都是。这种念头固执得像一条从花岗岩上刻出来的河流。不单我这种无知新手这么想,那帮胡子一大把、红尘看破不知多少回的老教师也痴心不改——谁会讨厌一个成绩优秀又老实听话的学生?

其实所谓好学生,有几个不是那种忍气吞声地朝天花板爬上去的家伙?在教室这座小朝廷里有的是卧薪尝胆十年磨剑的,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绝对不能再草莽的。这小朝廷里有阴谋有暴乱有行刑队有断头台有俾斯麦有罗伯斯庇尔。在更大的社会里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在这里预演。

我以前有个邻居,一个老太太,在儿子媳妇家帮着看孩子。这老太太有个毛病,只要她孙子跟其他同龄的孩子在一块儿玩,她就要走过去把人家孩子拎起来约一约,再拎一拎自家孙子,看看孙子是不是比人家沉比人家重;或者在人家孩子胳臂上握一把,再握握自家孙子,看看他是否比人家肥;再有就是用手瞄一瞄别个孩子的额头,再瞄一瞄她孙子,看看是不是比人家高。假如孙子比别的孩子重了、肥了、高了,老太太就露出快乐而且胜利的笑容。她的癖好后来被街坊四邻知道了,就变成笑柄。其实,我们本质上都是这个老太太。

我舅舅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66 年被他最得意的学生从二楼上推下去,摔断了腿,手骨也折了,右手小拇指成了残废,挂在手掌上像只掰折了的螃蟹爪。那个学生平时是最听话最乖顺的一个,可就是他把我舅舅从楼上推下去的。一周过后,舅舅举着一根螃蟹爪,被他们逼着唱:我该死我有罪,人民将我砸烂打碎……后来我舅舅又当了二十多年教师。他这人好了伤疤忘了痛,应该把他从楼上推下去二十回,应该把他砸烂打碎。

以舅为鉴,可以知好歹,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我也算费了一番斟酌,可最后还是事与愿违,填在前头的几个志愿都落了空,我终究被一所师范学院录取了。这大概就是报应。

98 年,我在国内一个城市的网吧里给同事发电子邮件,两个女中学生就坐在我旁边。她们头碰着头,兴高采烈地咕唧,就像两只发情的鸽子。我还以为她们在网上看A片啥的,扭头一瞧,是一堆外科手术图片,划开的肚皮、淌血的内脏、锃亮的解剖刀,剖腹产过程大放送。她们啧啧称奇,大为陶醉。后来又进来几个孩子,男男女女,也围到电脑前如痴如醉地看……这些孩子个个天庭饱满地庭方圆,你要是在学校里碰到他们,他们说不定冷不丁给你行个大礼。他们排演团体操,五颜六色的,主题永远是希望、和平、欣欣向荣……可是我知道,十几岁的少年,每人心里都藏着个纳粹,哪怕最胆小怕事的那个——如果有人撑腰,更是要凶相毕露——我丝毫不是因为悲观才这么说的。

93 年上半年,有个姓肖的学生从别处转来,插进我们班里。此人弱不禁风、老实巴交。一天下午自习课后,轮到他那一组学生值日。李XX和另外三个学生就突然把肖捉住,按在课桌上,当着几个男生和女生的面,伸手去肖的裤裆里摸。那孩子奋力挣扎,结果被李XX打得鼻青脸肿。那时候还有不少尚未离班的学生,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不管男生还是女生。

我听说这事已经是第二天,就找来当天值日的几个女生来问。我没找男生——他们拉帮结伙的,说谎比喘气还自然。女生虽然有些扭捏,还是如实说了。

但凡哪个男生弱小,李XX就一定要欺负。班上还有两三个学生跟李XX沆瀣一气,算是一小撮死党。这几个家伙有阵子在校外惹事,结果被打得丢盔弃甲,从此反求诸己,充分发挥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优良传统,把班里搞得鸡飞狗跳的。我时不时就要把他们请来谈谈。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跟这种学生谈话,他在我面前沉默不语,时不时投过来一阵嘲讽的眼神。我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我想到的都是恶言恶语:“如果你再……我就……”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自习课后,我把肖、李和另外三个学生一起叫进教研室。李XX当然还是矢口否认。肖居然也一言不发。我给李和另外三个学生停了一天学,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们故态复萌,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后,又把肖按在课桌上,扒了肖的裤子。肖反手抓破了李的胳膊。李就恼羞成怒,和其他三个学生轮流抽了肖的耳光。

李又是带着那副“你奈我何”的表情进了教研室。

“你想怎么样吧!”我还没说话,他倒先开口了。

“你想怎么样?”

“没想怎样。”他眯起眼睛,嘴角挂起冷笑。

“你站好!”我把巴掌拍在桌子上,代替想扇在他脸上的耳光。

“我不怕你。”他说。

我站起来,一把拉过他,把他推搡到门口,从后面一脚踹在腰上,把他踢到门外去了。

“滚你妈的!”我说。

他提了提裤腰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很想追上去再给他一脚。

我在教研室里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心头慢慢升出一阵内疚的情绪,就像洪水退下去剩的乌黑的淤泥。到了晚上,心头填得满满的都是失败的绝望。

姓肖的学生一个月后转学走了。李XX自此倒老实了许多。

我去李XX家,见过李XX的父亲。这个垂头丧气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身酒气坐在一张条凳上,任凭你说什么,就是不开口。他老婆倒是在一边说个不停,但不着边际,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二十岁的大儿子正在坐牢,跟他说话,也格外谨慎。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声不吭,像两个呆子。看看这个家徒四壁的人,看看面色苍白的女主人,我只想快点离开。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个世界硬塞给这个男人一个老婆,两个孩子,实在太不人道。

“你打!狠打!”我出门的时候,女主人咬着牙放出这句话。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RvFf8WcyvZeOvEsCoHcczw49XvPiEbdGfmU1+7Wn0K6TXkMwqjsGGwH9j3uuXOjQ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