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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课

我在初一年级教了一年,到九三年秋天开学,我的学生上了初二,我也跟着教初二。这年我又多了一份差事。事情是这样的:教高三数学的张老师,九三年暑假油尽灯枯,撒手归西了。张老师执教三十年,眼看就要退休……

八月七号立秋那天早上,所有的教师都去火葬场参加葬礼,连他的老对头刘老师也去了。张老师躺在一个反扣着的玻璃盒子里,身上盖着一面红旗。我们乱哄哄围着他老人家干瘪的尸体转了一圈,火葬场的工人就把他草草送进一只烧得鲜红豁亮的血盆大口里去了。

张教师带的两个班的学生暑假后就是高三,到了临阵磨枪的关头,谁来教高三(1)班和高三(2)班的数学?那时高桥镇中学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二十,对于这种学校来说是相当之高了。高桥一带的乡亲们对镇中学寄予厚望,怎奈教师一直短缺,而且每年都走掉一两个。当然年年也都有新教师分来,但走的比来的还快。

追魂爆竹在火葬场的院子里乒乓作响的时候,高校长把我拉到一边,叫我下午到他办公室来,他要跟我“坐下来好好谈谈”。

校长此人,屁大点事,都要“找个时间”“到我办公室”“坐下来好好谈谈”。

下午在校长办公室,高校长一边用手纸擦着桌子一边向我宣布他的决定:张老师的高三(1)班和高三(2)班的数学课由执教高三(3)班和高三(4)班的孙老师兼上,“小赵你负责高三年级所有四个班的习题课和改作业任务,以减轻孙老师的教学负担。”

我一阵窃喜,以为可以把初中班主任的活儿交出去,再也不用跟学生们斗智斗勇了。可是校长并没有这个打算,初二(2)班的班主任我还是要干下去,而且初二两个班的数学我还要教下去。

我实在是想把班主任的差使套在崔威身上——人家是学哲学,搞政治工作的嘛!可是校长听了我的举荐,不置可否,转弯抹角说了许多废话。他的大意我听出来了:难道让崔威这个疯子来干?

校长清了清嗓子:“你初一的数学教得还行,所以才交给你这个任务,这样你很快就可以‘上来’教高中了。”他的意思是我在提拔你呢,别不识抬举。校长把攥着的手纸握成一团——形状像个鸭蛋——小心翼翼地搁进桌子底下的字纸篓。这是谈话结束的信号,表示他不想再浪费口舌了。字纸篓里装着半篓纸蛋,说明他半个下午已经做完了半篓子的决定。我不知道他是准备把这半篓鸭蛋挑到农贸市场去卖呢,还是打算搂在被窝里孵出一群鸭子来。

我在初一教了一年,我的学生数学成绩还算不坏,这倒在我意料之外。

这帮学生个个人小鬼大,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第一天往讲台上一站,他们马上就能摸清你的脾性,琢磨出无数对付你的办法。起初不知道我哪儿叫他们看出了破绽,上课的时候这帮孩子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

既然我在上小学的时候碰上那么一位混蛋老师,在念师范的时候,我就不免滋生出一些理想主义,又读了几本教育学著作,以为自己谙习了大乘佛法,满脑子都是卢梭杜威詹姆斯蒙台梭利。等我真当了老师,理想的肥皂泡就不攻自破了。

我当班主任的那个初中班是个所谓的“差”班,也就是说,这些学生毕了业,大部分就永远毕了业。我上课时,他们交头接耳,嬉笑怒骂,在我眼皮底下直接把教室变成茶馆。

老教师上课,往堂上一站,就像一盆凉水,学生的气焰马上就灭了,而我往讲台前一站,倒像是一滴水掉进油锅里。

看来我得挫挫他们的锐气:“你们都给我闭嘴!”

我像他们期待已久的样子往讲桌上一拍,他们都挺配合地闭了嘴。我仿佛听到他们心里在说:“唉,这样好,这样好,你干嘛非装得跟陶行知似的。”

你和和气气,他们就乱作一团,沸沸扬扬,百花齐放,仿佛蛮有性格;可是你巴掌在桌上一拍,他们就面面相觑,屁性格都没有了。话又说回来,我只有拍桌子的自由,没有不拍的自由。我们关在一间教室里,都是一根线上拴着的蚂蚱,谁也不比谁更有资格谈什么自由。

每回数学课下课前,我都给茶馆的秩序打分,低于六十,当天的数学作业就加倍。不交作业的学生,放学后我必定把他们留下来,罚写双倍作业,顺便饿他们一顿,我就差去弄几根电棍了。

学生晚自习的时候我大多待在教室里,这给老教师们留下认真负责的假象。其实我是没处可去。宿舍里有崔威这个酒鬼,镇上的录像厅又去不得——里面人头济济,全是学生,放的永远都是虚张声势的武打片,直到深夜才偷偷换成别的录像,对学生搞性启蒙教育——这更不便师生同看。拿本书在教室里呆着,扎在学生堆里,倒可以聊解寂寞——尽管他们除了凑上来问问题,一般至少跟我保持两张课桌的距离。

大约在《魔鬼字典》里有句话:“观点像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没有比这话更正确的了。用这话来说世界观,我觉得也同样贴切。比如我的学生,每个小脑袋里都有个金字塔。在这个金字塔上头,老师比学生大,校长比老师大,县长比校长大,省长比县长大……他们也许不知道粮食是怎么种出来的,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可是对于谁比谁大,个个无师自通。他们会问你:“你干什么要当老师?”高中的学生更是会直接地问:“你打算一辈子在这个破学校呆下去?”听到这种话,我就有点儿害羞。人应该怎样活着,他们早有定论,他们的疑问其实是规劝。

谁不想呼风唤雨,被屁眼般灿烂的笑容簇拥?

“观点像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这话胜过两百年的圣贤书。应该让它广为传播,印在一年级小学课本的封面上,贴在因特网各论坛的主页上,应该刻在谈判桌上;应该做个巨大的广告牌,像哈勃望远镜一样发射上天,让全世界人民夜夜轮流瞻仰:“观·点·像·屁·眼·一·样,每·人·都·有·一·个!”应该给发明此语的天才颁发诺贝尔文学奖和平奖哲学奖幽默奖特殊贡献奖终身成就奖;应该奖给他二百吨猪头肉外加一根蘸了甜面酱的山东大葱。 Z9qjJstrufFfzbTO8Nyf6nv1e2ViFKiMMyZf0V6Yfb1+bhTyRmDdbzGP8bOtUQ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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