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崔威从校长家出来,在街上胡乱走了一段,就碰上了唐楚金。他是高三的学生,那年考大学没考上。他父亲在中心街开了个杂货店,他一边帮忙一边复读。
唐同学踏着一只三轮车,车斗里满载成捆的啤酒。他看见我们,立刻蹦下来跟我们搭讪。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酒上了,于是从他手里买了二十四瓶啤酒。
那天晚上,我们把捆酒瓶子的绳子解开,把酒一分为二,排成两排,立在桌子上。我们对坐桌前,每人面对十二只雄赳赳的啤酒瓶,那阵势就像是要打保龄球。
用桌沿磕开瓶盖(那张桌子就是这么被糟蹋掉的),我们开始对饮,用一条腊肉作下酒菜——腊肉是崔威从力新县他姑姑家捎来的。
一瓶酒下肚,崔威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开始谈他的哲学:“……历史,就是他妈的剥夺史,向来如此,过去和现在一样,不一样的是:剥谁,谁来剥,剥什么,咋剥,啥时候剥,剥到什么程度……垄断,横扫一切,坚壁清野,打断每一条腿,给所有的鼻子穿孔,在每一只屁股上打地桩,往每个脑袋里浇硅酸盐……谁也改变不了……没有建巴别塔这回事,或者说,这个故事讲颠倒了。人类讲同一种语言那阵子,能力只够垒鸡窝……先是语言被搞乱,跟着信仰就不一样了,上帝不是同一个了,就打起来了,于是智商一路打上去,鸡窝,战壕,碉堡,城堡……巴别塔……”
我姑妄听之——其实我也是无从下嘴——只管喝我的酒。
我得承认,喝酒我也不是崔威的对手。第四瓶喝到一半,我就装熊了。按说我还能再喝一瓶,可我不喝,我不想把吃下去的半块腊肉再吐出来。腊肉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在酒桌上,我可不想难为自己。你说我狡猾也好,不爽快也好,反正我不想强自己所难。我不是说自己有节制什么的,我是说,酒过三巡,酒这东西就让我厌恶,每一滴都成了苦药。崔老师可不一样,对他来说,酒是越喝越亲。他说,世上的关系,父子也罢,夫妻也罢,朋友也罢,都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只有人和酒,越喝越近乎,可以相依为命,合二为一。在喝酒这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崔威只喝啤酒,没见他动过白酒或葡萄酒。他说啤酒是灵感之水,而白酒火烧火燎的,会把脑子搞坏。
那天晚上崔威把他的酒全喝了,整整十二瓶。喝完酒,他就不谈哲学了,先是愣愣地坐了几分钟,冲我抱怨了几句“你真是熊蛋”“你真是熊蛋”,然后起身出门,朝高桥西村的那口井奔过去了。
崔威这人,一跟谁喝酒,就跟人家谈哲学,这是他喝到第十一瓶之前的毛病。第十二瓶酒落肚,这家伙就愣愣地坐上几分钟,然后“把酒问青天”——一个人冲着天花板吟诗,或者出门去叫唤,亲娘老子也拦不住他。假如第十三瓶酒下肚,他就轰然倒地,不省人事,挺尸一整夜。这是崔威的酒桌三部曲,分别被称作“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回和崔老师放开了喝酒,还不知道崔老师的三部曲,看崔老朝井边去了,还以为他要去投井,就跟了出去。他走路磕磕绊绊的,但速度奇快,而且动作僵硬旁若无人,叫人毛骨悚然。他平时可是慢吞吞的,鸭行鹅步,像在蹚水。
我跟到井边,他已经趴在井沿上了,看见我,就含糊其辞地说:“要喝水,喝水!”井边正好搁着铁桶一只,我把这人扶到一边,把桶扔下井,打了满满一桶上来,提到他眼前。他两手把着水桶,俯下头,“咕咚咕咚咕咚”,喝得上气不接下气。饮足了,仰起脖子,冲着头顶的月牙子“嗷—嗷—嗷……”天,跟狼嚎如出一辙。当时是后半夜,四下里乌漆嘛黑,崔老师的嗥叫,把死人都从棺材里招出来了。
那晚之后,乡里又传开闹鬼的事了。
于是傍晚以后老乡们大都不敢去那口井打水。更操蛋的是,没几天,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大白天在井边玩,一不小心“咕咚”一声掉进井里去了。幸好孩子的母亲在场,把水桶放下去,喊了几个人把这小倒霉蛋拉了上来。结果大白天也没几个人敢到井台上来了。好在高桥西村少了这口井也成不了上甘岭——他们早就用上自来水了。来这里洗衣担水,到底是出于对井水的眷恋还是为了省点水钱,我就不知道了。
俗话说得好,纸里包不住火。一个多月后的晚上,崔老师再到井边问青天的时候就穿了帮。这回倒不用我打水,井边有个壮汉刚打了桶水上来,正坐在一边抽烟。高桥一带的乡亲就这个毛病不好:干啥事都得抽袋烟、歇会儿。二十大几的壮汉也是。比方说,从家里出来打桶水,那可不是起身——拿桶——出门——打水——回家——倒水入缸那么简单,而是抽袋烟——起身去厨房——在厨房抽袋烟——拿桶——把桶翻过来坐在桶底上再抽袋烟——提桶出门——在井边抽袋烟——打水——再坐井边抽袋烟——挑水回家——坐在厨房小板凳上抽袋烟——倒水入缸——抽袋烟。
壮汉打上来一桶水,正坐在一旁抽袋烟。崔老师上前,也不说话,抱着水桶就喝。壮汉认得我们,平日我们打水老碰见他坐井边抽烟。见我们来,他毕恭毕敬地说:“崔老师,赵老师,好……”
崔老师喝完水,仰起脖子,让这位乡亲也毛骨悚然了一回。
既然我们住的那间房子叫鬼屋,大家就有理由相信崔威是鬼魂附体。这倒也符合逻辑,本来大家就纳闷呢,怎么好些年没闹鬼了?
但高校长不信——这说明校长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坚不可摧。于是我们就得继续在鬼屋里住下去。
我们找校长谈房子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开了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高校长发了一个长长的言,把国事、家事、天下事纵横了一个多钟头,还没忘了抽空含沙射影几句:“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不要老是计较生活待遇、个人得失……”云云。
该大会的主题是要掀起“一场竞赛”,对手是邻县的一所中学,它的高考升学率比我们竟敢高出五个百分点,“我们要在两年内赶上并超过它!”在大会结束、众人鼓掌的节骨眼上,崔威一边把巴掌拍得山响一边冲我大声说:“这是又要土法炼钢了啊!哈哈。”
崔老师的嗓音比巴掌还响,此话势必会在不久的将来传进高校长那双大耳朵里。
开完这个会,一切照旧。校长的几句教训当然休想改变我对生活对工作的态度,但有助于加剧我对他的嫌恶。我得说,校长的每句话都对,对得令人发指。他有道理无数,车载斗量,呼呼作响。我在高桥镇那阵子,校长的道理就如同那里的黄梅雨,隔三岔五就哗啦啦洒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