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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

空调外机藏在楼体的阴影中,冷凝水有节奏地缓缓滴落。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是生命消逝的声音。

这天是2002年9月21日,凌晨。已经几天没下雨了,广东省台平市却像泡在水中。副热带高压从一个地理名词变成了心理名词,砸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每个黑洞洞的居民楼窗口里都住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人。

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发生罪恶。

洇湿的路面映出红蓝闪烁,几辆警车绕过铁门紧闭的门面房,急匆匆地拐向31栋居民楼。

这些警车隶属于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队长程兵下了车,拉开楼外的警戒线走入现场。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刚被从床上叫起的困意和躁闷轻轻吐出去。

进楼前,在职业本能的趋势下,他狡黠的鹰眼扫视着周遭的环境。

单元楼墙体上整齐排列着空调外机,冷凝水滴砸在他脸上,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刑警蔡彬从楼上下来,站在程兵面前,他脚步急促,更显案情重大。

“程队。”

程兵点点头,帮蔡彬理了理衣领。两个人沉甸甸的警服、湿搭在额前的刘海,甚至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都像能拧出水来。

听着蔡彬汇报的同时,程兵跟着他进入昏暗的楼道。

“死者是个女孩,平时住校,今天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她父母从亲戚家打牌回来后报案,报案时间凌晨 12 点 17 分。据现场情况初步推断,可能是入室偷盗引发的强奸杀人……”

楼道狭窄逼仄,似乎吸纳了整个夏夜的闷热。灯泡被私搭电线胡乱地吊起,离头顶只有几寸远。潮气洇湿古旧的墙体,程兵迈上台阶,仿佛一下拥有了好几个影子。

程兵抬头扫了一眼楼道的排风扇,过度丰沛的水汽令老化的机械过载短路,扇叶的命运在逐渐消弭的电机声中走向终结。闪烁的警灯顺着扇叶缝隙漏进来,程兵的面庞阴晴不定。

蔡彬顿了顿,继续讲道:“女孩才14,上个月刚拿了省奥数比赛第三名。”

程兵一怔停下,和蔡彬对视了一眼,才继续往前走。半封闭结构的楼梯转角嵌着老式木框窗,玻璃反射中,程兵的表情逐渐严峻。

“凶器呢?”

“一个铜质奖杯,受害人的,头部有四处明显伤口,凶器上没指纹。”

转过拐角,气压变得更低,几位民警聚在楼道尽头,围在一起抽烟解乏。为了不影响其他居民休息,他们连关于案情的讨论都轻声细语。

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像程兵,带着常年被茶叶和尼古丁浸泡的粗粝。

看到程兵到来,民警们像自动门一样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大家微微欠身,陆续叫着:“程队。”

“警戒线撤了,免得天亮后引起围观,留两个轮班守现场。”程兵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工作,刚刚一眼打量的周边环境此刻起到了作用。居民楼周围只有一个出入口,周围都是门面房围起来的,确实不需要占用太多警力。“其他人回去待命,都轻点儿,别扰民。”程兵有条不紊地指挥到。

民警们听从指挥,陆续撤离现场,但没有人脸上露出放松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女孩所遭遇的一切让大家都很沉重,就案发现场可推测,女孩身前经历了非人的待遇,他们刚刚见到的,必是恶魔所为。这个随处可见的民居防盗门后,不可想象到底发生了怎样滔天的罪恶?

民警们陆续撤走,程兵的心更紧了。

他朝民居防盗门里迈看了看,眼神示意蔡彬。蔡彬心领神会,从兜里翻出一堆塑料袋递给程兵,这就是他们的鞋套了,塑料袋上面还印着市局隔壁超市的商标。

程兵微瞪了他一眼。

蔡彬一耸肩,无奈地解释道:“装备科嫌我们用得太多,说供应不上,我就去超市买了点这个,差不多。”

没办法,程兵只好接过两个。套在脚上之前,他细心地抹去了潮气残留在塑料袋上形成的水珠。

程兵刚戴上手套,马振坤恰巧从屋里走出来,他摘掉手套,难掩心中怒火,汗水将他地短袖衬衫浸湿了一大片,他用脏乎乎的手帕不断擦拭额头如豆的汗珠。他也是三大队的兄弟。

他是个暴脾气,此时他心中的怒火能对抗这漫天潮气。“这天真他娘闷!”马振坤做了个手势,示意程队进屋,“程队,屋里不乱,但抽屉都被翻过了,铁丝开的锁。搜索财物目的明确。”

程兵一脚迈进屋里,正如马振坤所言,所有柜门、抽屉都是打开的状态。

这是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结构再常见不过的两居室,客厅餐厅难分彼此,主次卧相邻。小小的电视、小小的冰箱、小小的空调……客厅内的一切装潢家具都显出长时间的使用痕迹。然而,这个特性却并没有蔓延到次卧。打眼一看,次卧连门都是新换的,门旁新打的展示柜甚至采用了最新潮的空间利用技术。

显然,这家的父母把最好的都给了孩子。接着,程兵就在客厅和卧室的连接处看到了一双脚。

他的视线越过展示柜上一家三口的合影,聚焦在那清秀、纯洁,但毫无生气的双脚上。

他看到了法医身着白大褂,蹲在旁边的背影,看到了两只因踢蹬而鞋底向上,散落一旁的拖鞋。

程兵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压着心中的怒火,按了按太阳穴,继续听在客厅里的同事汇报。

客厅里站着另一位三大队的警官,是皮肤黝黑的廖健。当年,他是从农村考警校,然后才干的警察,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廖健说道:“凶手应该是摸底一段时间了,进门先剪断了电话线,抽了菜刀藏在沙发下面,综合看,是惯犯。”

蔡彬和他讨论起来:“摸底,爬空调,剪电话线……像‘麻雀’。”

廖健反驳道:“‘麻雀’他们不敢强奸杀人。像新人。”

“应该是从外面进来的,很可能有案底。”蔡彬说到。

“麻雀”是本市公安机关对采用这类方式溜门撬锁的惯偷的统称。他们很多人都已经有案底,已经被处理过多次,但屡教不改,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三大队的“老熟人”。

程兵点点头,表示同意。长期一起办案,三大队的兄弟们已经形成了深厚的默契,破案的思路往往在三言两句的讨论中就能走向正轨。

程兵站到了尸体旁边,他迅速环顾了下屋内的环境,接着将目光落在尸体上,死者衣衫不整,死状惨烈,脑组织流了一地,遍地是血。

女孩看上去就像一朵含苞的花被恶意折断丢进泔水桶,或是一片本应落在冰面上的雪花掉进了煤渣堆。这样美好的年龄和身躯,怎么都不该深陷如此惨烈的死状中。

扭曲的四肢无声诉说着少女的不甘,大面积外渗的脑组织液痛骂着凶手的泯灭人性。不忍再看她衣衫不整的躯体,程兵把目光聚焦到血泊中那座奖杯。它本是对女孩近段时间学习的肯定,却变成了加害者施暴的利器。一把人生起点的发令枪,一夜之间,成了人生终点的休止符。

从警多年,粉碎的主骨、散落的尸块、腐败的肌肉组织……程兵见过太多太多。即便已经“久经沙场”,他还是做不到彻底地淡漠。

匡扶正义、嫉恶如仇,对美好生命陨落的惋惜,对施暴者逍遥法外的痛恨……这些情绪无时无刻不在一次次点燃着程兵。

此案必破。

程兵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了一句,接着更全身心地投入案情中。

技术侦查组的民警和法医正在女孩旁边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程兵过来之后,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不过,大家都是老手,每个人对身体的控制都是顶尖的,摩肩接踵之间,硬是没有给现场留下新痕迹……

除了小徐。

这个小年轻22岁,大剌剌地蹲在法医旁边,一不小心就碰了一下展示柜,上面的相框差点掉下来,还好程兵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小徐甚至自己都没觉察到。他眉头紧锁,故作老成地在笔录纸上做笔录。

法医一边拍摄尸体的细节,一边语速极快地分析起来。

“头部伤口有两处较深,应该是流血过多身亡,尸斑明显,死亡时间初步估计应该是……”

闪光灯闪烁,像是在给他的分析打标点符号。或者说,他就像是照片的实时翻译。

法医把镜头对准了尸斑,尸体上淤积褪色,他摁了摁尸斑的位置,他刚要说出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测,小徐就插了话。

“尸体处于坠积期,成色明显,死亡时间至少是四个小时前。”

他的语气透着坚定,甚至还有某种炫耀的成分在。

法医顿了顿,继续拍摄,程兵注意到他暗自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马振坤粗声大嗓地说:“小徐啊,你会尸检?”

“学校里学过一点……”

“一点啊?”马振坤前半句话还带着肯定,后半句就幻化出了一张大手,把小徐揪了起来,“那就别在这儿碍事!”

小徐悴悴地站到一旁,程兵补上了他的位置。

再次检查手套戴好之后,他蹲下,轻轻把手放在尸体的胳膊处,弯曲了几下,很顺滑,尸僵还未形成。

程兵冷静地做出判断:“死亡时间两小时内。”

这个时间跟小徐的预估差了一倍!

而且,小徐说的是“至少四小时”,而程兵的推断是“两小时之内”,一来一去,时间差得更多了,这决定着凶手到底是仍在本市,还是已经仓皇出逃。

小徐先是一脸错愕,又探询着看向法医,眼神中带着一闪而过的不服,就像个拳手在等待裁判宣布谁胜谁负。

法医点点头,示意程兵说得完全正确。

“死亡时间大概11点左右。死者阴道撕裂,从里面提取到了男性分泌物。”

廖健拍了拍小徐的肩膀说道:

“这种湿热天气,尸斑半小时就能出现了,学着点!”

小徐恍然大悟。他虽然不服输,但在真相面前,他是谦虚的,马上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程兵盯着血泊中的奖杯和地上的抓痕,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凶手的淫笑声、女孩的惨叫声、重击与反抗的混杂声……

声音渐渐消弭了,程兵望向想象中声音的来源的方向,接着问:“空调装在哪里?”

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从主卧方向传来。

“程队,在主卧,我查过了。”

程兵马上站起来,用笔直的身体敬了个礼。

“师父,你怎么来了?”

一张双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主卧门口。

这是老张,他是那种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老刑警,明明才58岁,看着比一些65岁的老人还憔悴。

程兵入警时,就是老张带着他。他一直尊称老张为师父。

公安系统里不乏这样的“镇局之宝”。他们因个人或家庭原因,一直在基层最前线奋战,不少领导层都是他们手把手带起来的,所以对他们尊敬有加。

这种人往往看现场眼光独到,讲案情鞭辟入里,燃尽了一生的能量推动着公安系统的进步。

程兵看着老张布满血丝的双眼,刚想劝他赶紧回去休息,就被老张用话堵住了嘴。

“十年都没出这种案子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嘛。”

接着,他示意程兵跟他走进主卧,附在耳边跟程兵说:“我刚接了领导电话,领导压力也大,组织上希望能尽快破案。他让我私下问你,透个底,几天?”

程兵不假思索地回答:“再说。”

线索没整理完,还远远不到下军令状的火候。

主卧的陈设布景没什么特别的,写满了“工薪阶层”四个字,连被褥都是本市最大的批发市场产出的同款。要不是四敞的衣柜和抽屉,程兵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家。

主卧连接的小阳台窗户敞开着,程兵透过窗户向外张望。

“空调外机有脚印,是两个人。”老张沉声说道,“整个现场没发现有价值的指纹,作案时肯定戴了手套。地板上有抓痕,受害人有过比较激烈的反抗,歹徒应该在这个过程中下的狠手。”

程兵点点头,要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跟师父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

他回过身,看到书桌玻璃下压了一张照片,是穿着校服的女孩与父母的合影。

女孩笑得灿烂无比,不止程兵,每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被这笑容所感染,这个笑容展示着女孩原本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与她死时的面部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兵又想起女孩生命定格时面部的表情。

O型的双眼和口型。

惊恐、不解、不甘。

或许在女孩生前从没有想过这世界上有恶魔,有这么丧尽病狂的人,程兵想到这些眉头紧锁,心里暗自地骂着作案凶手是畜生。

敛尸人员正在将女孩遗体装进尸袋。

程兵和老张一起回到客厅,他凝视着尸体,思忖片刻,眉毛一挑,示意殓尸人员停止动作。

他朝法医说:“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指纹。”

一旁的小徐再次脱口而出:“戴手套哪来的指纹?”

除了小徐,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亮了,像昏暗的房间骤然开了灯。

他们听懂了程兵所言为何,兴奋地动起来。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听着马振坤吼了他一句,小徐像秧打的农作物,蔫头耷脑站在一旁。

不过,看得出来,这孩子打心里热爱警察这份工作。他眼里的热情刚被浇灭了一秒,就又聚精会神地学习起前辈们的工作。程兵和法医配合着用技术手段在尸体上采集指纹,看着程兵表现得经验老道,技术熟练,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和法医完全是天作之合,小徐由衷地佩服起这位支队长来。

终于,法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确认了,纽扣上的确有指纹,两个人的。”他的语气转而沉重,“实施强奸的时候,手套摘下来了。”

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时间仿佛定格了。

直到马振坤愤怒地咒骂了一句脏话。

虽难听,但反映了每个人的心情。

接着,程兵迅速安排好了后续所有工作。

“蔡彬,去探探麻雀那边的口风,从哪儿窜过来什么冤家了吗?”

“是。”

“小徐去查查各空调维修公司最近外地进的新人名单,再去查一下死者的社会关系。”

“是!程队!”

“老廖、老马,你们去摸排下未来几天有没有人拉账出货。”

“好!”

程兵转向老张,有些心疼地说:“师父,对比指纹这种细活儿只能交给你了……”

老张懂自己的大弟子在想什么,他嘴上说“交给他们我也不放心”,实际上是变向安慰程兵,别太在乎给自己加工作量。

程兵就像中枢操作系统,输入指令后,三大队这个不大不小的机器开始隆隆运转。

走廊里传来一片嘈杂。

还是要面对这一步。程兵心里想着,主动走出这个两居室,来到楼道走廊。

死者家属就等在这里。

天热成这样,死者父母的衣服上却没有一点汗渍。程兵能想象到,两个人的手必然冰凉无比。

女孩父亲低着头一言不发,脚下都是烟头,手上的烟已经烧到手指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有民警提醒,他才慌乱地把烟头扔到地上,不过马上又点起一根。

两名女警正在陪伴受害人的母亲。

女孩母亲已经瘫倒在地,她双目涣散,泪水早都流尽了,只剩下抽搐、干呕和咳嗽。

这种悲恸至极的声音,女孩母亲应该是第一次发出,但程兵的从警生涯中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程兵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待在这儿也没用,先去宾馆休息吧,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们。”

受害者的父母闻言都抬头看向程兵。

生无可恋、绝望、完全的不信任……

怎么形容这种眼神都可以,他们似乎用眼神在指责程兵,似乎在说你根本无法体会我们的痛苦,我们也不会相信你们会尽力办案,会尽快的给出结果。

程兵看了看他们的眼神,心中有些许无奈,但马上又坚定地转身抛给身旁的老张一句话。

“转告领导,5天。给我们5天时间,我们一定破案”。

这话像是程兵有意说给孩子的父母听的。一方面是希望能取得女孩父母的信任,能让他们宽宽心,一方面也是想要尽快的找到凶手,凶手一天没有抓捕归案,百姓们的安全就一天不能得到保障。

三大队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老张想要开口阻止他,但程兵已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一句把警徽大檐帽拴在悬崖边的诺言。

直到坐上警车离开31栋楼,摇下车窗,重新呼吸到湿热的空气,程兵才想起来擤擤鼻涕。

这种湿度和温度,尸体腐败快,气味扩散快,刚才屋里的味道一定不好闻,可就连小徐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习惯了跟这世界最黑暗的一面打交道,不止他们的心肠变得钢筋铁骨,就连生理上都完全适应了。

固定好的物证随着警车一起送回局里,三大队众人来到这家紧邻公安局的路边夜宵摊。

案情再紧,饭要吃觉要睡,不过,这也是冲刺前最后的清闲了。

这个时间,暗红的塑料棚下很多警察在此吃宵夜。这老板外号铜锤,白天基本不营业,就等凌晨开到这时候,局里都戏称这夜宵摊是他们的“编外食堂”。

程兵带着三大队的兄弟们走进摊位,瞬间成为瞩目的焦点。其他同事跟烤串的炭火一样热情,纷纷起身跟程兵打招呼。有几个“会来事”的小警察直接自己端着酒杯和烤串去找其他人拼桌,给三大队让了一张大桌子出来,程兵怎么制止都没有用。

一声一声的“程队”让这凌晨的街边显得热闹非凡。程兵简单地点头致意,他知道,大家的热情不是因为他的警衔稍高一些,而完全来自对他工作能力和人格魅力的认可,所以这一声声“程队”,他担得心安理得。

那些面带稚气的年轻警察盯着程兵看,眼神充满崇敬,说点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追娱乐明星的小妹妹。

小徐明显感到来自同辈们的羡慕,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板,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

不过,只有一张桌子旁边的警察没站起来,也没打招呼。

坐到“主桌”之前,程兵瞟了眼那张桌子的方向,本想过去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成行。

“呦,程队来了!”

铜锤老板热情地上前招待,不用他们点菜,直接就上了几道凉菜和一箱啤酒。

三大队几个兄弟坐下,大筷子夹凉菜,风暴般送入口中。

精神高度紧张忙活了半个晚上,大家都饿坏了。

啤酒没有杯子和开瓶器配套,都是用牙咬开瓶盖,瓶口直接插进喉咙,咕噜咕噜就能灌下去半瓶。

那时候,坊间流传着一句戏言:人民公安,举瓶就干。

小徐放下空瓶,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起码在喝酒这件事上,他融入三大队还是比较快的。

他看向了刚刚程兵视线的方向,小声对着身旁的蔡彬说:“二大队那边气场有点怪啊……”

没错,刚刚唯一没站起来那桌,正是二大队队长杨剑涛和他的兄弟们正在喝啤酒撸串。

杨剑涛身穿笔挺制服,其儒雅气质与程兵形成鲜明对比。

蔡彬也不在乎影响,用正常音量说着:“这几年大案都是我们的。这次又没轮上,他们当然不服。”

廖健也参与进讨论:“杨剑涛好歹从省厅下来的,面子上挂不住。”

马振坤快言快语,嗓门很大:“省厅下来怎么的,也得跟程队学习,业务能跟程队比吗?”

小徐又启开一瓶酒,极其认可地跟马振坤碰了一下。

“我和同学们在警校的目标就是当三大队程队的兵,就为这个,我请了全班三次客。”

程兵摆摆手,示意大家换个话题。

“行了,快吃吧。等一下把他们的账一起结了。”

众人点点头。马振坤用嘴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拍遍了全身的兜也没找到打火机。

他指着廖健:“你是不是又拿我火机了?”

廖健讪讪笑着,从兜里摸出好几个打火机,放在手心里等马振坤选,就像超市柜台一样。

马振坤气恼地随便取了一个,刚把烟点上,廖健也很自然地从马振坤的烟盒里取了一支。

马振坤伸手打了一下:“怎么又抽我的?”

廖健自然而然地说:“我的抽完了。”

马振坤笑骂道:“你的?大哥,您买过烟吗?”

桌上一阵哄笑。廖健也跟着笑了,他没说话,嬉皮笑脸地点上烟。

老板刚送来一份烤豆腐,众人的筷子迅速围上来,小徐却仔细地将烤豆腐上洒的香菜挑出来,再夹到碗里。

感受到马振坤瞪他的眼神,小徐解释道:“不吃香菜,受不了那味儿。”

马振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

小徐没接话,吃了口豆腐,转向程兵:“程队,五天破案,会不会太短了?”

程兵不动声色地说:“咱们其实只有三天,过了三天,就不好办了。”

“这个我懂,72 小时黄金时间,犯罪现场的痕迹最清晰,罪犯活动的活跃度,排查人员的记忆最完整,警校都教过。”小徐喉咙动了一下,把食物送进胃里,“但也没必要说五天吧,时间越多越好啊。”

蔡彬饶有兴致地问小徐:“警校教没教过你,要没破案怎么办?”

“扣工资,停奖金呗。”小徐喝了一口酒顺顺食道,“还娶不到老婆!”

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程兵正色道:“921这种大案,全局上下都扛着压力,五天是最后期限了,要是拿不下,我就走人,为后面接手的队伍多争取点时间。”

接着,他又说:“听说警犬大队缺个教官,我训狗去。”

后面这句话说得和前面那句一样正经。

小徐直摆手:“不可能!谁都知道咱们三大队就没有破不了的案,我来这儿就是要跟着您破大案的!”

这句话让桌上的所有对话都暂停了,众人都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神盯着小徐看。

那眼神里藏着的是时光。

作为桌上最“过来”的过来人,老张有感而发。

“小徐,你干久了就明白了,人年轻时候都想办大案,好像不办大案警察就白当了一样,可你知道这大案背后,有多少家庭多少人改变了人生啊,到了我这个岁数,最怕的就是碰上大案。”

桌上再无人说话,连动筷子的都少了。老张的话让大家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大家在警局待了这么长日子,都见过血雨腥风的大案。大案背后往往伴随着幸福的家庭被肢解地支离破碎,伴随着残忍的凶手,恶劣的作案手段,伴随着大量警力地投入,伴随着长年累月辛苦地奔波,伴随着太多太多……

程兵仰头把酒瓶里最后一点酒喝干。

夜静人散,下雨了。

这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这对拯救这座城市的闷热完全没有帮助,一夜的细雨绵绵,这下不透的雨水彻底把城市变成了蒸笼。黏腻的乌云像一条巨大的章鱼箍在城市上空,没有人能逃得掉这个夏天。

城市不大,道路却很宽,汽车保有量不太多,“堵车”往往只是出现在大城市新闻里的词汇。

不过今天,所有学校门口原本宽阔的马路都被车辆堵得水泄不通。除了保安外,街边还站着值勤的民警。家长们围在学校门口,人群拥挤不堪。一排又一排红色的刹车灯被雨水晕染开,看得人心浮气躁,被堵死的出租车内正放着本地新闻。

“921入室盗窃杀人案,犯罪嫌疑人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案发后第一时间,市委领导做出重要批示,组织公安机关成立 921专案组对此案全力进行侦破……”

两位执勤的民警在维护着校门口的秩序,一名焦躁的家长向民警抱怨。

“有时间在这里装样子,干嘛不去抓凶手,你们知道每天来接孩子耽误我多少事吗?”

家长们都举着伞,而民警们大多只穿着雨衣,长时间的工作下,里外基本都被浇透了。

家长们嘴上虽然抱怨,但等校门洞开,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们全都一拥而上,生怕自己的孩子落了单。

而学生们其实感受不到长辈的担忧和自己的危险。男生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一路嬉笑,还在嘲笑着那些被接走的女生——女生们根本无法自己走出校园,一定会被家长堵在门口。偶有那些没有家长来接的女生,民警就会来到她们身边,询问状况,亲自给送回家。

校门口对面一排门面中,有一个挂着“空调维修”的牌子。小徐从牌子下走出来,他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手上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本子上画了一道“叉”。

相关的新闻不止通过广播传播,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大屏幕电视里也在滚动播放着专题新闻。

旅客们大多行色匆匆,鲜有人在电视周围围观。

“为维护社会治安,让人民群众安居乐业,市公安局、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各街道社区居委会联动,将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一场大规模的联合活动……”

新闻结束,旅客们正要离开,就被几位进入大厅的民警拦住,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进行查验。

候车大厅一角,蔡彬把两个“麻雀”拉到安静处,指着电视询问着他们什么,“麻雀们”纷纷摇头……

整个城市都透着一种紧迫感,“山雨欲来风满楼”已经形容不了,因为——

雨,已经来了。

小徐和蔡彬各处走访,马振坤和廖健也没闲着。

这是本市有名的三不管地带,招待所、发廊、网吧、饭店和杂货铺鳞次柑比,天一阴,霓虹灯招牌参差不齐,整条街弥漫着城乡结合部特有的粘腻嗜杂,却充满烟火气。

马振坤走到一个家电维修店铺的临街柜台前。

守柜台的老板身材瘦得像一根竹竿儿,他在柜台下面摆弄着什么,头都没抬:“要买还是要卖啊?”

听到对面久久没有回复,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马振坤的金刚怒目之后浑身哆嗦了一下,椅子都坐不住了,起身就要走,不过,廖健已经在唯一的出口把他堵住了。

竹竿儿战战兢兢:“两位大哥,有事儿?”

廖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防止开溜。

“这两天有人找你拉账吗?”

拉账,是本地惯偷的黑话,意思就是销赃。

竹竿儿连连摆手,身子都快缩到地底下了:“没,我早不做那种生意了,真的。”

马振坤严肃地说:“有任何风声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案子大,严重性你很清楚……”

“放心,糊弄谁我也不敢糊弄马哥!”

竹竿儿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做保证。等两位警官走出维修部,他浑身发软瘫在椅子上。

马振坤刚想奔赴下一家,就看到几个初中生迎面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廖健的儿子廖晓波——两个人长得太像了,拿出廖健小时候的照片和廖晓波现在的照片作对比,廖晓波的妈妈和奶奶都分不出来谁是谁。

廖健伸手就要敲头。

“你怎么还不回家?一天到晚瞎跑什么!”

廖晓波被他爸的气场逼得后退了两步,直接凑到马振坤身边寻求保护,他带着讨好地说:“爸,马叔,我这就回家。”

马振坤疼爱地揉了揉廖晓波的头发:“晓波,又长高了。”

廖晓波看了看马振坤,眼珠子一转:“爸,我午饭钱都没了……”

廖健骂了一句,大意就是小兔崽子一天天就知道花钱。

他不情愿地掏兜取钱,全是毛票,加起来就几块钱,还皱皱巴巴的。

廖晓波嘟起嘴,很不高兴……

马振坤豪爽地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廖晓波,廖健一把打向廖晓波伸出来接钱的手。

“不许拿!”

廖健就和马振坤撕吧起来。

马振坤一扭身,强行把钱塞到廖晓波兜里:“我给的,你别管。”

“谢谢马叔!”

廖晓波见好就收,撒欢和同学们一起跑走了。

廖健盯着儿子的背影:“快回家啊!”

廖晓波都没回头,边跑边伸出手摆了摆,示意自己听到了。

马振坤笑意盈盈看着廖晓波和同学们消失在街角。他又叼出一根烟,还是摸不到火,他还是瞪廖健,廖健还是像超市柜台一样摸出了几个五颜六色的打火机……

马振坤笑骂:“你那裤兜子是黑洞吗?你这人对别人抠也就算了,对自己儿子也这么抠?”

廖健还把马振坤手里的火机要回来了:“这怎么是抠呢,节俭,是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他边说还边得寸进尺,自然而然地伸手拿马振坤的烟。

马振坤彻底无语了。

警车随意地停在公安局门口,即便熄了火,过载工作一天的引擎还是热得在机盖上蒸腾出了水汽。蔡彬和小徐从车里出来,一步一晃,疲累地走进公安局大门。

路过技侦组办公室的时候,透过窗户,两个人看到老张和几名年轻的技侦科民警伏案工作。

成堆的指纹复印件里,每个都有老张亲手标注的乳突线的特征。

乳突线是人体手指掌和脚趾掌皮肤组织的凸凹结构显示在表面的细小凹凸纹路。我们常说的指纹对比,实际上就是在对比乳突线。

老张坐着坐着,也像蔡彬和小徐一样栽歪了一下,差点被困意击倒。他猛抽两口烟,把烟头掐进已经溢出来的烟灰缸里,接着灌了两口浓茶,继续工作。

回到三大队办公室,桌上的台历已经翻到了9月23日,时钟显示11点。

看着嘀嗒转动的秒针,蔡彬竟然生出一种把它往回掰掰的冲动。

然而,秒针可能会坏,时间却一刻不停。

办公桌上堆放了各种指纹复印件以及一张画满标记的城市地图。

烟灰缸里什么都有,火腿肠皮、面包碎屑、拆开吃了一半就和包装袋一起进去的小零食……就烟头不在里面,而在方便面空碗里。

廖健和马振坤在临时用办公椅拼成的床上睡觉。

程兵坐在桌前,面前放了一杯浓茶,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些摸排口供的关键信息。

听到蔡彬和小徐回来,程兵抬起伏案的头,轻轻晃了晃。

蔡彬骂了一句,沮丧充斥着整个三大队。

走廊里突然想起蹬蹬蹬的脚步声,程兵眼睛一亮,直接站起来看向办公室大门。

老张疾速冲进来,差点滑到,不过他的手一直高高举着,那里拿着一叠指纹对比的复印件。

“有结果了!”

马振坤惊得浑身一激灵,身下的“床”被震得分开,他直接从椅子上滚下来,但他顾不得身上的灰直奔到老张身旁。

廖健也醒了,所有人都凑过来。

老张一把划拉走那些食物垃圾,把复印件拍在桌面上。

重点铺开四张指纹的复印件中,指纹图上已经被技侦人员做了突出的位置标记。

蔡彬和廖健对着灯光将指纹复印件重叠起来比对——

吻合度非常高!

老张难掩兴奋:“这是去年四川浦江716入室盗窃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指纹,和921案的乳突线达到了八处吻合!”

他说着又指向其他的资料。

“还有这两起案子!重庆涪陵312入室盗窃杀人案和湖南耒阳县615案,这两个案子现场都没提取到指纹,但作案手法和921案基本一样,受害人也都是未成年人。”

众人听完老张话之后的表情,生动地为成语“勃然色变”提供了现实注释。

马振坤喃喃自语:“干这么长时间警察,还第一次碰上他妈的连环案。”

老张继续说:“四川那边传来资料,作案的是两兄弟,王大勇、王二勇,平常以维修空调做掩护。”

小徐急忙拿出自己的笔记本。

“两个月前,天兴空调招聘了一批外地人,其中有四川来的两兄弟,就叫大勇、二勇!”

程兵接过蔡彬递来的卷宗材料,看到了王大勇和王二勇的登记照片。

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长成这样的人,你很难相信他们能对社会做出什么正面贡献,尤其还是两张这样凶狠冷漠的脸。

“人住哪儿?”

“公司统一安排住宿……军山路 6栋12号。”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程兵脸上。

而老张却像是一下没有了重心,他的手在身后胡乱摸了摸,终于碰到了椅子把手。

他扶着椅子坐下,连续几天的熬夜奋战,这位58岁老刑警的体力已经逼近了极限。

“师父,你不用去了,你在队里待命,另外马上把这个情况向陈局汇报,做并案调查。”说完,程兵的口气马上从柔和变得冷硬,“准备抓捕!大家都检查一下枪。”

办公室响起一片开关保险,退出弹夹,检查子弹,重新上膛的声音。

马振坤也兴奋地掏出手枪,检查弹夹。

几天的辛苦摸排终于要有结果,有的人表情兴奋,有的人稍显紧张,还有向程兵这样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波澜。

“军山路6栋12号。”程兵又确定了一次地址,接着高喊一声。“动!”

粗犷的越野车没闪警灯,呼啸地开出公安局大院,只留下激起的水花。

雨依然没停。

这似乎预示着什么不祥。

车是廖健开的,他往嘴里塞了一块槟榔大嚼,以防打瞌睡。程兵坐在副驾驶目光如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马振坤、蔡彬和小徐则挤在后座。

此刻,就像故意安排的一样,收音机里的点播节目刚好响起:

“听众‘小雨点’为自己当警察的父亲点播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她说父亲非常繁忙,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了,她很想他……”

响起的前奏击中了这一车“猛男”最柔软的内心。

蔡彬拍了拍前座:“程队,这不会是慧慧给你点的吧?”

廖健怼了他一下:“你没听人家听众叫‘小雨点’吗?你以为全世界就咱们几个警察啊?”

这话其实说得五味杂陈,但是所有人都笑了。

马振坤在手上啐了两下,拍了拍手:“这时候听这歌,给劲!”

程兵心里也是什么情绪都有。他特意等这首歌放完,才关掉收音机,用对讲机跟其它车的同事布置行动安排。

“喂,老刘,老曹,军山路私建房多,人员复杂,到了路口,我的车一打双闪,就按计划分开走,到达指定地点后再统一行动。一定一定不要挂警笛!”

最后这句话,程兵重复了三次。

廖健看了看后视镜,后面两辆警车没有开大灯,在黑夜中冷静地跟随着。

对讲机里传来老曹和老刘的“收到”,程兵接着说:“尽量不开枪……”

小徐立刻松了口气。

但程兵马上又说:“开枪的时候一定别犹豫。”

小徐刚吐出的气马上又提了起来。

马振坤感受到身旁的小徐似乎在隐隐发抖,他拍了小徐一下。

“开过枪没?”

小徐话都要说不利索了。

“警……警校的时候开过。”

廖健马上反唇相讥:“老马,你这口气搞得你跟神枪手一样,你自己不也是个歪把子,开枪尽往墙上崩,子弹弹回来从我这儿擦过去吗?”

话是开玩笑,车里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蔡彬淡淡地说:“今天最好一枪不响,平平安安。”

马振坤满不在乎:“那多不解恨。”

程兵给这段对话定了性质。

“刚进三大队那会儿,师父教给我一句话,现在送给你们。”

“咱警察干的事儿是保护人民,保护人民的前提是要先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明白!”

小徐也跟着大家情绪激昂地喊着。

这一刻,他仿佛穿上了防弹衣。

然而,这世上的事就是不以人的意志,或者说是某个人或者某群人的意志转移。

正前方就是军山路路口,廖健开车转弯,一打眼就在氤氲水汽下看到一排排闪烁的警灯。

接着,轰然作响的警笛声传进了车上每个人的耳朵中。

廖健一盯车牌,语气里难掩沮丧。

“二大队的车。”

马振坤一砸车座:“完蛋!肯定把鸟惊飞了。”

小徐不知道该看谁,最后,他从车内后视镜的反射中看到了程兵紧紧皱起了眉头。

从军山路6栋走出来时,小徐从来没觉得警笛声这么刺耳过。

为了行动万无一失,所有人连手机都放在了车里,就怕出什么纰漏。

没想到,纰漏来自兄弟同事。

本以为可以把两兄弟直接捉拿归案,可等三大队到达现场,根本没见到拿两个面容暗沉的罪人,迎接他们的只有黑暗巷道上留下的新鲜脚印、逼仄走廊里刚刚被撞到的杂物、发霉小屋里还没凉透的灯泡……

还有,二大队众人脸上的迷茫。

小徐刚来三大队不久,只是听说过一些二大队和杨剑涛的传闻。这次,他是真的想给这些兄弟同事撕碎了嚼烂了咽进肚子里。他一直在盯着程兵看,颇有些崇拜地想着:遇到这种情况,这个男人将会如何处理呢?

愤怒和沮丧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看到几名年轻的二大队队员正在排查闲散人员的身份证,马振坤按捺不住,冲过去揪住一个刑警的衣领大声咆哮。

“谁他妈让你们擅自行动的?”

年岁大的人干这种事叫不着调,年轻人干才是血气方刚。对方直接推了马振坤一把,二大队成员顺势直接给马振坤团团围住。

三大队其他兄弟哪能受得此般屈辱,马上大骂道:“我操你妈!”

廖健和小徐冲了进去,双方推搡起来,不少人肩膀上的警衔都被拽掉了,一场体制内的冲突一触即发。

蔡彬见状赶紧将两边分开。

“都别动手!自己人。”

杨剑涛一直在等程兵出手,但程兵一直在看着。他怕局势失控,只能低程兵一头的先加入战局,把二大队的人全拉走。

等局势稳定了,程兵走到杨剑涛面前,尽量压着火气。

“杨队,领导安排二大队配合办案,可你们这主动性和机动性也太强了吧?”

杨剑涛也针尖对麦芒。

“程队,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是按专案组统一部署来排查的,你们有行动应该提前通知我们一声……”

程兵再也听不下去他说一句话,直接拔高了声调。

“通知你们?我们三天三夜没睡觉了!没时间,也没义务通知你们。这不是单一案件,很可能是连环案,现在人惊走了,你告诉我——

“怎,么,办?”

程兵这话说得很重,相当于把过失完全递给了二大队。

所有兄弟都看着,杨剑涛不可能服一句软,他甚至直接叫了程兵的大名。

“程兵,你没资格给我训话,你有火,我还有火呢?我们队也他妈的好几天没睡觉了!”

这事儿相当于所有死扣都缠在了一起。

没想到,蔡彬突然跑过来,一句话就把线头解开了。

“老张那边有情况!”

程兵和杨剑涛都是一愣。

让人没想到的是,刚才大家群情激奋,非得讨个说法不可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三大队每个人的手机都在越野车里响了一遍。

大家都错过了大事。

空无一人的公安局。

老张放下和陈局沟通的电话,刚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起来……

追着这电话铃声,老张穿着便服,身披雨衣,来到了向阳巷口。

这是一条暗黑杂乱的小巷,里面违章搭建了几个杂物棚。

老张在巷口徘徊了一会儿,手机通话记录里显示了数条给程兵打的电话,每一条都是通红的未接通。

老张提了提气,缓缓步入小巷。

他朝经过的杂物棚瞥了一眼,没看见人,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找哪个?”

老张循声看去,旁边的杂物棚里站了一个身影。

因天色暗沉,雨势渐大,人脸被遮雨的塑料膜挡住,根本看不清长相。

老张眼睛都没转一下,当即回答:

“兄弟,问一下,前面过去是不是可以到夜来香宾馆?”

那人不做任何回应。

沉默的对峙,无法离开的巷子。

水汽中都能品出紧张的味道。

等三大队的越野车骤停在向阳巷口,雨已经变小了。

程兵和三大队的兄弟们从车上下来,车门都来不及甩上,所有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巷子,看到的都是自己人。

几个民警围在杂物棚外,程兵辨别了一下,才看到被泥水包裹的老张。

老张示意民警给自己扶起来,他惨笑一下,有些自责地说:“我接到电话,说向阳巷这边有人行迹可疑。我看位置离军山路不远就过来看看……刚走到那边巷子,就遇到一个人,还没等细问,那人冲出来撞倒我就跑了,要不是撞了这一下,他跑不了。”

“从身高和体貌上看,像是王二勇。”

程兵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案情上。

“师父,你人没事吧?”

老张甩了甩身上的泥水:“没事,就摔了一下。”

蔡彬跟现场民警聊了聊情况,过来扶了老张一把。

“老张,你好歹也受点伤啊,大小记个三等功,光荣退休。”

这个玩笑可能平时很好笑,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面色沉重。

没能得到该有的反馈,蔡彬只得尬笑了两声。

程兵检查了一下现场,转过头来。

“师父,我放你假,先回家休息几天。”

老张不置可否,所有思绪还沉浸在案情中,他对程兵说:

“我没事。如果跑的这个是王二勇,说明他俩拆开了。”

程兵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示意也想到了这一点。

“嗯,他们跑不掉!”

天虽然亮了,但没有一丝阳光照进这座城,乌云仍未散开。

雨毫无征兆地停下。

然而,就因为它的毫无征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天色阴沉如夜,闷热没有丝毫环节。

程兵撸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拽着领口走到家楼下。不知道他散的是热气,还是单纯的气。

突然,他的眼睛被闪了一下。他一仰头,看到左领右舍都在安装防盗窗,电焊刺得人眼疼,而且崩出的火花离楼房易燃材料的外墙只有几米远。

到处都是安全隐患。

拉开家门,客厅里,一台立式风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认真地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她太专注了,似乎这漫天的闷热与她无关。

她就是蔡彬口中的“慧慧”,程兵的女儿。

在大案中的警官不配回家,甚至不配有家。

程兵此次回来,只是把这里当做给养的补充站。

没办法,只能这样。

嘈杂的电焊装修声充斥耳边,程兵刚将妻子准备好的换洗衣物装进塑料袋,就看到妻子刘舒拿着卷尺在阳台上测量。

程兵其实明白妻子在干什么,但还是起了个话头。

“这是干嘛?”

刘舒回答着,手上动作都没停。

“隔壁装了防盗窗,我也联系了安装师傅,明天就来家里装。”

程兵突然说:“我们家不装。”

不说还好,说了这一下就把刘舒点着了。

“为什么?这几天我都睡不好,你整天不在家,我又要上班,没有防盗窗我根本不敢把慧慧一个人放家里。”

程兵的话也怼了上去。

“你也是老家属了,怎么胆子小成这样?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别人要是看见连我家都装了防盗窗,就更慌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我24小时都开着机!”

程兵的眼神透出坚定,刘舒却还是有点纠结。

程兵收拾好衣物,朝屋里喊了一句:“慧慧,爸爸走了啊。”

慧慧风一般奔出来,她蹦到程兵面前,夺过他的手机,将一张自己的大头贴贴在程兵的手机外壳上。

“程队,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程兵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抱起了女儿。

慧慧环抱住爸爸的脖颈。她深情地注视程兵,看到他两鬓新添微霜,像个大人似地一声叹息。

“程队呀程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她不怎么喊爸,而是跟三大队的其他人一样,叫他程队,好像她也是三大队的一员。慧慧是程兵与老婆之间关系的润滑剂,是他贴心的小棉袄,当爸爸妈妈吵架了,她也总是站在爸爸这边。

慧慧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也希望爸爸能一直陪在身边,但是她还是支持爸爸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个英雄。慧慧有时也很想爸爸,但又怕跟妈妈说,会让妈妈伤心,所以她想爸爸时就去电台点歌,希望爸爸能听见,工作再忙,也可以休息一下,但这是她的秘密,她从来也没有跟爸爸提起过。

跟程兵一样,老张也难得回家感受一下天伦之乐。

刚开门进屋,疲惫不堪的老张就一屁股坐在饭桌边的椅子上歇气。

老张的老伴姓胡。

胡大姐听到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

“回来啦?”

老张点点头,好像连这点力气都懒得用。

胡大姐从厨房里端了碗汤出来,搁在桌上。

“先喝口汤,败火的,喝完了赶紧睡一觉。”

胡大姐返身回到厨房。

老张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接着又自顾自起开一瓶啤酒,灌了一大口,顿觉清爽。

他转头望向窗外枝叶葱茂的梧桐,微风穿堂拂过,白色窗帘轻轻掀起,他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清闲。

忽然,老张愣了一下。

虽然面部僵住了,但他的表情似乎有微妙的变化,里面透着某种不解。

之前,来自案情、家庭……再大的外部压力他都能顶住。

可这次压力来自身体内部。

他从没感受过这种压力。

仅仅几秒钟之后,老张就一下子从椅子滑落到地上。

程兵一边跑,一边火急火燎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有急事!”

医院里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很急,迎来送往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看着程兵,表情都很冷漠。

在医院,谁不急?

这种冷漠竟然让程兵感觉好了一些。

大白天的,送医院送得很及时,最顶尖的医护人员都在上班,师父应该不会有事。

冲到顶层走廊,程兵看着蔡彬迎了上来。

气儿都没喘匀,程兵就问:“人怎么样?”

蔡彬急燎燎地说:“脑溢血,进ICU了,医生说哪怕命保住了,也可能会成植物人。肯定是昨晚撞的那下摔坏了,当时看着没事,其实内出血了。”

程兵一时说不出话,三大队的人各个垂头丧气。此时小徐急匆匆地走进来。

廖健赶紧跑过去问:“怎么样,公伤报了吗?单子都开好了?”

小徐瞧了瞧大家,艰难地说道:“说是放假休息期间,不在岗位上,按规定不能报公伤。”

程兵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昨晚放老张假的人正是他!

马振坤一下就从家属等待的塑料长椅上弹起来。

“我找他们说理去,惹急了我把办公室砸了,都他娘别过了!”

“行了!”程兵大声呵斥道,他是一队之长,现在他最不能乱,“现在不是闹的时候。我先去看看师父,你们回局里继续查案。”

换好无菌服后,程兵站在ICU病房外,无言地看着病床上的老张。

他头部刚做过介入取栓手术,全身插满管子,完全不省人事。

回到走廊,程兵看着胡大姐和老张的女儿颓坐在椅子上。

这个位置上的家属,体会到的只有无助。

看着胡大姐不停用手抹着泪,除了焦虑、悲痛和茫然,程兵从这张脸上读不出更多东西。

程兵从手包里取出一张存折本递给胡大姐。

“哎,兵啊,这是干什么!”胡大姐赶紧把存折推开。

“师娘,收下。”程兵的声音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你们现在急等着用钱。我先不能陪他了,他要是醒了马上告诉我。”

怕胡大姐再拉扯,程兵直接将存折抛在胡大姐手上,迅速转身消失在走廊拐角。

除了抓住凶手,他还有另一场“仗”要打。

他回到局里,办公室都没进,直接杀向了陈局的办公室。

“老张为什么不能算公伤?”程兵愤愤地质问到。

陈局在长办公桌旁正襟危坐。

“他在假期期间,还喝了酒……”

听到这句话,程兵心里一沉,他明白,在这事的定型上,“喝酒”起了决定性作用,几乎无法翻盘,不过,他还是强调着事件的真实逻辑,不过在陈局看来,总有种强词夺理,顾左右而言他的嫌疑。

“他是出任务时被嫌犯撞倒摔了一跤,才导致的脑溢血。”

陈局露出“你跟我喊什么”的表情。

“向阳巷没有监控,也没人看见老张被撞,当时他人也没事。我怎么帮他?”

程兵恼怒,极力压抑住火气。

“陈局,他干了一辈子公安,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以后治病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没有公伤我怎么向他家人交代?规定是规定,但也要讲人情吧。”

陈局的声音更斩钉截铁。

“程兵,我知道他是你师父,但不管怎么样,制度就是制度,老百姓相信我们公安,不是因为我们身上这身制服,是因为我们有制度。你把我的话好好想想。”

程兵突然话头一转。

“是不是我把人抓到手,他亲口承认撞倒了老张,就可以报公伤?”

陈局重重叹了一口气。

“老张的事我会先组织大家捐款,局里会尽力的。921案是重案要案,你知道现在社会上舆论压力有多大吗?72 小时已经过了,你说的5天破案,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程兵知道再多说也无意义,一切等破了案再说,颔首领命,径自回到三大队办公室。

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个功绩展示柜。那里面有三大队数年来荣获的奖状,奖杯,荣誉证书,还有一张三大队的合影。

老马、老廖、老蔡、小徐……每个人都笑颜灿烂。

尤其是老张。

程兵向旁边一瞥,墙边放着个简易的纸箱,上面贴了三个字“捐款箱”。

程兵大步走过去,一脚把捐款箱踹得稀烂。

三大队的几人注视着地上随风翻卷的纸钞,神情黯然。

半晌,程兵蹲下身,慢慢把钞票一张张拾起来,重新塞回了捐款箱。

又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气温似乎降低了个一两度,但那跟三大队无关。

这里的气压极低,让人喘不过气。

沉重、压抑,所有人都埋头在自己的线索里。

挂历显示已经到了25日。

空调突然大颗大颗滴水,直接把马振坤的笔记本砸湿了。

马振坤气得直接蹦到桌上,使劲敲打空调壳,但无济于事。

廖健和小徐在跟不同的人通话。

“好的,他家里人一定要控制住,王大勇、二勇一旦联系了就马上告诉我们……还有这几天,车站售票口和进站口都要有人盯,大箱车和货车也要设卡查……”

“王所长,你说的那个小区在哪,你告诉我具体地址,我马上过去查一查。”

蔡彬用笔记本电脑查阅各类信息。

程兵翻阅笔记本,他看到笔记本上自己写过的一句话:

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

就在这时,一个小民警走进三大队的办公室,他左右张望,所有人都看向他。

“程队?”

程兵抬起头问道:

“有事?”

“我们东石门派出所接到报案,说一个夜宵摊上有人喝醉了骚扰服务员,有个协警认出来好像是王大勇,所里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你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所有人都怔住了。 V/XHSodeBqULBQFaSAhueoaurBExI1hBHPf5Yf8CRMR4qhp/zSm5LlqDzLF2pe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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