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那些从人类变成野兽的人。不幸的是受命杀人的人,更不幸的是那些无人授意却杀人的人。而最可悲的,是那些杀戮之后,看着镜子,还相信自己是人的人。
我记得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来到恩科科拉尼的那一天。其实,在那天就能看出,这个葡萄牙人和所有其他来过的欧洲人不同。下了独木舟后,他迅速卷起裤腿,自己走上岸。其他白人,无论是葡萄牙人或英国人,都由黑人背上坚实的大地。他是唯一一个不要这项服务的。
当时,我带着好奇心走近。中士穿着沾满泥巴的靴子,比实际上看起来更高大。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他的眸色如此浅澈,浅到几乎像是个瞎子。一朵愁云却阴沉了他的目光。
“我是伊玛尼,老板。”我笨拙地鞠躬,“我父亲派我来,您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帮忙。”
“你就是那个姑娘?你的葡萄牙语说得真好,发音准确极了!谢天谢地!你在哪里学的?”
“是神父教的。我在马科马尼海滩的一个传教团生活了几年。”
葡萄牙人后退一步,好端详我的身材,他接着说:
“但你有一张漂亮的脸蛋!”
我低下了头,感到又害羞又惭愧。我们沿着河走,直到客人停下来,闭上眼睛,叫我别说话。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他说:
“我们家乡没有这个。”
“没有河?”
“当然有河。只是我们已经不去倾听它们了。”
葡萄牙人不知道恩科科拉尼有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河流都来自天空,它们穿过我们的灵魂,像雨水穿过天空。听着河流的声音,我们就不会那么孤独。但我保持了沉默,等着轮到我的时候。
他小声评论:“受河流欢迎很好。”他还说:“河流,还有一个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
他吩咐我们一起在那儿等着。这时我才注意到后面又来了一个葡萄牙文官,他的皮肤呈棕色,整个人看上去与众不同。后来我知道他叫作马里亚诺·弗拉加塔,葡萄牙驻加扎国行政官的副官。弗拉加塔姿态滑稽地骑在村里一个男人的背上,晃晃荡荡地从搬运工背上往下滑。黑人并不打算松开这位葡萄牙人,不论他怎么苦苦哀求:“放我下来!立刻放我下地!”
两人还不至于倒在地上,因为我制止了我的同胞。他好笑地用乔皮语偷偷告诉我:
“就是要他们知道,上面的人不总能指挥下面的人。”
副官恢复他高傲的姿态,展开卷起的裤腿,好奇地审视我。中士介绍:
“这就是那个米娜米……”
“伊玛尼。”我纠正道。
“就是那个来接待我们的当地女孩,你都不敢相信她葡语说得多准确……说点什么,姑娘……来吧,说几句话让我的同事听听!”
突然间,我哑口无言,葡语从我脑子消失了。而我想说母语时,也是同样的空白。没想到我连一种语言都没有掌握,只能发出模糊、空洞的声音。中士解救了我的难堪:
“可怜的姑娘,她在害羞。你不必说话,带我们去营地就行。”
从行李来看,中士会在我们这儿住上一阵子。另一个穿便服的人应该只待一小段时间。我领着客人去萨尔迪尼亚的杂货店,他是我们这儿唯一的葡萄牙人,我们改叫他穆萨拉迪纳。
两个欧洲人花了一些时间参观村子各处。
“看看这个村子,亲爱的弗拉加塔。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太神奇了,宽阔的道路,还有果树……这些是什么样的黑人啊?和我们见过的太不一样了。”
弗兰塞利诺·萨尔迪尼亚在门口热情地欢迎两位同胞,仿佛他在几个世纪的孤独后,发现了地球上仅有的两个人。杂货店老板又矮又胖,手里总是攥着一块油腻腻的毛巾,擦拭流不尽的汗。更确切地说,那条黏糊糊的毛巾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他站在门口,生硬地对我说:
“你,姑娘,在外面待着。你该知道你们不能进来。”
“为什么她不能进来?”中士问。
“亲爱的中士,因为他们知道这儿有规矩。他们那些人不能进来。”
“从现在开始,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中士说,“这个姑娘葡语比很多葡萄牙人说得都好。而且她是跟我一起来的,得和我一起进去。”
“好,好的,如果您下令的话。”他又背对我说,“你去坐在厨房那把小椅子上。”
他们再没理我。我盯着屋顶,看到瓦片之间的缝隙。我感到害怕,因为村子里的人说:这房子一直没有完工,因为一只无形的手每天晚上都会拆掉葡萄牙人白天建好的部分。这些鬼怪还在那里,像巨大的蝙蝠在屋顶荡来荡去。
两位初来乍到的客人艰难地在屋子里移动,以防一个不小心绊倒在散乱的货物上。很久之前,我总是透过窗户偷看,目光贪恋着里面堆放的布匹和鞋子。但是,现在更乱了:盒子和成捆的衣服到处堆放,破损的包装里漏出罐子和瓶子,滚落在地上。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块蓝白相间的格子布上。中士猜到我的想法,大声问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衣服,老板。”
“叫我中士。你说这些是衣服吗?标签上写的是蓝条纹布,但要称它为衣裳可需要费一番想象力了。因为在欧洲,哪怕是最穷的穷人,也不会接受这种衣裳。”
他撕下一块布,凑到愁眉苦脸的老板面前:
“看看,这块布完全是树胶浸的!洗一洗,白色的粉就会掉,只剩下一张蜘蛛网。那种‘给黑人的酒’也是劣质品。”
商人咽下羞辱:这位客人原来是个占地盘的。跟他自己的小生意相比,军人的话更好使。他压住声音,小声辩驳,似乎那一刻他从萨尔迪尼亚被贬为穆萨拉迪纳。
“长官,这里就卖这种布。黑人不在乎衣服舒不舒服;他们更在意装饰。”
他还埋怨恩科科拉尼人不像其他黑人一样好买东西。对于我们乔皮人来说,田间林子里产的就够了。他接着抱怨,“这些人连蛇都吃;那些瓦图阿人看不起他们是有原因的。”
“不是瓦图阿人。没有瓦图阿人。”我坐在角落里,鼓起勇气纠正道。我的声音像细线一样纤细,没有人听到。
军官站在木桌前,一口气把布全扔在地上。他平静的声音和坚定的姿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是没有其他更友善的方式。亲爱的萨尔迪尼亚。我来这儿是要驻扎在杂货店。但我们有另一个目的:来逮捕你。”
“逮捕我?”
“明天几个西帕依士兵会带你去伊尼扬巴内。”
“西帕依?”
老板脸上傻气的笑容一秒钟都没有消失。他仿佛没有听过中士的话。“我去给你们倒杯酒。”他卷好地上散落的布匹。“这酒是好酒,最好的好酒。”他一边往客人们的金属杯子里倒酒,一边评价道。
“你们来抓我?我能知道原因吗?”
“你很清楚你卖的是什么。不是卖给瓦图阿人,也不是乔皮人……”
“我知道是谁散布的谣言,那个阿三,那个黑黑的阿三……叫阿萨内,他在希科莫有一家杂货店。我向上帝发誓……”
“不要绕弯子了。你知道为什么逮捕你。”
“说实话,”杂货店老板回答,“我只关心你们来了,和我一起。你们是不是来抓我,我都不在乎。我太久没有见到白人了,都快忘记了自己的种族。和黑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我都以为自己是黑人了。所以我才说,你们不是来抓我的。是来解放我的。”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想庆祝那一刻,即使这快乐建立在不幸之上。客人们一开始比较拘谨。但是不一会儿,三个葡萄牙人就开始一瓶接着一瓶地喝,喝着喝着,他们仿佛变成了一家人,尽管偶然爆发激烈的争论。
有一刻,中士打算坐到一个木箱子上。他喝得头昏脑涨,热得不行。萨尔迪尼亚急忙阻止了中士:
“不要坐在上面,我的长官,箱子里有贵重的货物;是波特酒。您知道这是为谁准备的吗?给贡古尼亚内……最好的酒给我们最大的敌人。”
“我们最大的敌人另有其人。你知道是谁……”
萨尔迪尼亚面露难色。他们听着猫头鹰掠过夜空,烛台里的石蜡就要燃尽,老板突然陷入悲伤:
“押送我的是西帕依吗?我不能自己去吗?我保证不逃跑。被两个黑人押送穿过那些人群……”
“谁说是两个?”
弗拉加塔和热尔马诺大笑。“不论如何,”副官说,“西帕依会押送你,而不是贡古尼亚内。”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不是‘贡古尼亚内’,是‘恩昆昆哈内’。”
葡萄牙人惊讶地看过来。难以相信我竟开口说话了,更何况是为了纠正他们的发音。
“你说什么?”弗拉加塔惊讶地问。
“应该读‘恩昆昆哈内’。”我小心地重复。
他们面面相觑。弗拉加塔模仿我的发音,取笑我过于严肃。他们又继续喝酒,口齿不清地抱怨。有一刻我听见军人嘀咕着:
“最困扰我的,不是贡古尼亚内嫉恨我们。是他不害怕我们。”
“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萨尔迪尼亚说,“我们在酒瓶里下毒,就在你们一直送给他的好酒里!不需要一粒子弹,一滴就够了。一滴毒药,整个加扎帝国将轰然倒塌。”
“上头有令不能杀他。”
“现在轮到我想笑了。”弗拉加塔发表意见,“上头有令不杀他?不把我们都杀了就算幸运了。”
杂货店老板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猎枪。他很快安抚了两个前来逮捕他的人:
“别担心,亲爱的先生们,枪里没有子弹。”
他每天抱着这把猎枪睡觉。他以一种军火库而不是杂货店老板的骄傲展示猎枪,大声说:
“这是他们唯一懂的语言。难道说你们想靠以礼相待来赢得战争?”
他一直骂骂咧咧,然后说自己要去睡了。他在一张席子上铺了几块布,抱着猎枪躺在了地上。
热尔马诺拖来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他凝视着我,仿佛研究一张地图。他的目光仿佛一团火。我想起绕着烛火飞舞的蛾子。杂货店老板感觉到了客人的兴趣,半阖着眼劝他:
“要小心这个姑娘。年纪轻轻,却有一个女人的身体。黑人姑娘有魔鬼的手段。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而,几分钟后,葡萄牙人就不再注意我,转而久久地盯着他双脚架着的墙面。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那里,那面墙上,是我的故乡。”
他指向墙上的一块水渍。石灰墙皮脱落形成了一块褪色的矩形。
“是葡萄牙,墙上的那块。”
他艰难地爬上椅子,用指甲抠水渍。看着石灰撒落在地上,仿佛面对一只垂死的动物。杂货店老板随机指了指笤帚:
“哎,姑娘?扫地去,还站着不动干什么?”
军官抢先抓住笤帚,立在空中,好像那是一把剑。他宣布:
“应该由我打扫。我来这儿就是干这个的。给别人擦屁股。”
在随后的沉默中,我试图找到最好的方式告别。我的羞怯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害羞的人和不起眼的人往往在告别的时候暴露无遗。我一个女人,在陌生人中间,又是晚上。杂货店老板从他简陋的床铺上爬起,抱着一个盒子来到我面前:
“把这瓶波特酒带给你父亲。我感激他做的一切。小心,很沉。”
那酒沉得压弯了我的腰,我踉踉跄跄穿过黑漆漆的庭院,萨尔迪尼亚突然叫住我: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我送你到大路上。”他转过身问屋里的军官:“可以吗,中士?就五分钟,我不会逃跑。”
门一关上,老板向我张口,一股臭气扑来。他提出了一个异常奇怪的要求:要我和他说乔皮语,而他去取一些草。
“说呀,说话,姑娘。和我说话,我是穆萨拉迪纳。”
“我说什么,老板?”
“什么都行,但是不要停,继续说话……”
他弯下腰,像狗一样嗅着。他捡起树叶、种子、所有东西,捧近他的脸,闭着眼睛慢慢嗅。他突然直起身子说:
“我看见他了,在这荒野。”
“对不起,穆萨拉迪纳老板,你看见谁?”
“贡古尼亚内。他来过这,想杀他爱的人。他自己也想死。”
“贡古尼亚内来过?”
“他偷偷来过,想寻有毒的穆雷-姆巴瓦,这种树生长在附近的年齐耶湖。”
我看着杂货店老板,他皮肤黝黑,有着萨尔迪尼亚的皮肤和穆萨拉迪纳的灵魂。这个葡萄牙人是乔皮人,是我们的一员。不只因为他说我们的语言,还因为他用整个身体说话。萨尔迪尼亚继续混杂着两种语言说:
“恩昆昆哈内以为可以拯救她。他想要死亡和杀戮。一切都是为了爱情,他有禁忌的爱。很美,不是吗?”
“什么很美?我不明白。”
“像他这样的男人,拥有所有他想要的女人,可终究没有得到唯一真爱的那个。”
“萨尔迪尼亚,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他没有回答,往回走,在家门口对我挥手,不知道是在告别,还是命令我赶紧离开。
我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一声枪响。窗帘后面人影骚动,低语阵阵。我转身回头,发现弗兰塞利诺·萨尔迪尼亚倒在血泊中垂死挣扎。杂货店老板始终没有松开他的老式猎枪。和每天入睡的姿势一样,他抱着猎枪死去了。
我的弟弟穆瓦纳图听到枪声,从他住的房间跑过来。他一声不吭地帮助葡萄牙人把尸体拖到屋后,跑到仓库找铁锹挖坑。回来的时候,他看见中士双膝跪地,脸垂到胸前。热尔马诺·德·梅洛的眼睛无比湛蓝,我们担心他一流泪,双眼就会永远失明。他没有流泪。白人只是在为死去的杂货店老板祈祷。弗拉加塔提醒他注意,不要再祈祷了。自杀者没有灵魂。人们不为他们祈祷。这是弗拉加塔说的。
军官站起来,拿起一把穆瓦纳图从仓库带来的铁锹。他突然发狂地挖着坚硬的土块。我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无法不注意到葡萄牙人在这方面的笨拙。这令我不禁思考:我们黑人比任何其他种族都更会用铁锹。我们生来就有这份灵巧,一如让我们起舞的灵巧,当我们需要大笑、祈祷或哭泣时。或许是因为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被迫埋葬我们的死者,他们比星星还多。或许有另外的原因:欧洲人的土地上一定有黑人奴隶在做这个工作。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个同族的人在葡萄牙等我?谁又知道我的爱情会不会在只有船只和海鸥能够到达的地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