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的陷阱就是这个:英雄取得的胜利越伟大,就越被过去追捕围困。过去将吞噬现在。不论他获得多少功勋,又将得到多少奖章,最后唯一剩下的奖牌,终究是悲伤而致命的孤独。
等我出发去接父亲时,影子已经很长了。我的腋下夹着一个篮子,一瓶葡萄酒在里面晃晃荡荡,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标签上可以看到用粗体字母写的“给黑人的酒”。满月映亮了沉睡的夜色。我的双脚追踪着老卡蒂尼方才在沙地里留下的脚印。在村子里除了他,还有谁穿靴子?没过多久,我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我颤抖的呼喊声渐渐微弱,没有回音,更没有回答:
“父亲!父亲!?”
后来,我走到了一个被遗忘的空地上。它看起来像一块耕地。我的父亲在那儿刨地,证实了这块土地的用处。唯有乔皮族的男人和妻子一起耕作土地。事实上,我的父亲花在酿酒上的时间更多。
我走近他,发现那个从远处看像是锄头的东西,其实是一根尖头的棍子。他不是在锄地,而只是用棍子在地上划来划去,仿佛在一张无边的画布上作画。
“我在书写。”他感觉到我走近。
“书写?”
“又不是只有你会写字……”
“父亲,你写了这么多,都是什么?”
“所有在战争中死亡的人的名字。”
我看着地面,他翻开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外。然而,即便月色明亮,沙土上的潦草字迹依然难以辨认。
“那谁会读这些呢?”
“上帝!”
他用棍子随意指向一处。那是一个空泛的手势,比他的声音还要模糊。他口齿不清地重复:“上帝!上帝会读!”他转起圈,之后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倒,歪坐在地上。
“你母亲……”
他没说完,仿佛突然失明,找不到词语。这样的失明总是在他谈到女人的时候发生。他咀嚼着沉默,好似咀嚼一颗苦果。然后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副战败的样子。
浮云遮住了月亮。写在地上的死人的名字被黑暗吞没了。他再次开口:
“你来找我么?告诉你母亲,我不回去。她得学着尊重我。我是丈夫。不仅如此,我还是恩桑贝家族最年长的人。”
“父亲,我给你拿了这个。母亲叫我拿来的。”我递过酒瓶。
他的脸庞亮了起来。他用牙咬开了瓶塞,慢慢地,以一种隆重的姿态,在沙地上洒下头几滴酒。然后他便畅快地喝了起来。他啜饮着,仿佛喝酒是世上唯一能做的事情。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不停地转动酒瓶,似乎想把酒晃晕在摇篮里。自制的标签上,字迹已经模糊,只剩下“黑”字。我的父亲没有颜色,但是,他喝得越多,颜色便越黑。我害怕他也被黑夜吞噬,向他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他触到我的手指,问我:
“你在害怕吗,伊玛尼?”
“所有人都说我是酒鬼。你了解我的,你觉得我喝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他受到触动,想安慰我。我会像母亲一样,害怕他喝多吗?
“我不知道,父亲。你喝葡萄酒,喝恩索佩酒。你喝的东西太多了。”
太多这个词也无法准确形容。老卡蒂尼什么都喝。有一回,他喝完了一整瓶从中士家偷来的古龙水。我们不得不把他弄醒,屋子里整晚都散发着他呼出的香水味。显然,他对此另有说法:
“我是一个孤独的男人,我很害怕。你母亲不理解。我只喝人,喝别人的梦。”
在我们家,喝酒的习惯由来已久:喝酒是为了逃离一个地方。我们喝醉了,是因为无法逃离自我。
最后,我的老父亲昏睡过去。我蜷在他身边,不在乎他呼出的酒气。我向他寻求安全感,事实却恰恰相反:他是我们之中最脆弱最无力的那一个。
一群鬣狗渐渐壮起胆子,包围了我们的藏身之处。越像人的动物越让人害怕。鬣狗似乎比我父亲醉得更厉害。
鬣狗阴森恐怖的齐吠让卡蒂尼的潜意识中起了警惕。他头昏脑涨地惊醒,走进灌木丛,背对着我,撒了一泡长长的尿。这不只是生理需要。他用尿液标记了他的小帝国的边界,然后使劲挥手,呼号了几声。鬣狗群发出老鸨一般的大笑,跑远了。
在我们的土地上过夜的人都知道,知了沉寂下来时,另一个夜晚就开始了。新的黑暗是如此厚重,连睡梦也迷失了方向。四周寂静无声,父亲听着,说:
“现在上帝也睡了。”
“走吧,父亲。我们回家吧。我害怕。”
“先让我处理好最后一个。”
“什么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死者。”
他缓慢而谨慎地写下他父亲的名字,祖父特桑贾特洛。我心里打了一个寒战,绝望地跑向他,拽住他的长臂:
“别这样,父亲!”
“住嘴,伊玛尼。这是一项仪式。你年纪太小,不该待在这里……”
“祖父没死!”
“他死了。毫无疑问。”
“有人看见尸体了吗?”
“矿井里没有尸体。都是土、石头和人,活着的和死了的人:土地里面都是土。”
他絮絮叨叨,然后我们拣了一条小路,朝黎明细微的光亮前进。我们刚走到第一片空地,就被林中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短短几秒,五六个说着祖鲁语的人就围了上来。不消他们开口,耳洞和系在头发上的蜡冠已经充分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是恩古尼士兵,显然想吓唬我们。父亲低声对我说:
“你刚刚不是害怕野兽吗?这会儿真正的鬣狗来了。”
我们害怕这是一群廷比西,恶名远扬的军团,被皇帝用来杀人。廷比西是祖鲁语,意思是“鬣狗”。围住我们的人没有佩戴那些该死的军团的典型装饰品:挂在胸前的两只山羊角。还好,这些强盗只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来征税,声称是欠他们的。最魁梧的那个人怀疑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伸直手,几乎戳到卡蒂尼的脸上:
“听着,老家伙:我们是来拿兽皮的。”
“给谁?这些兽皮?”
“还能给谁?给土地的主人,恩昆昆哈内皇帝。”
“可我们已经交了兽皮。”
“交给谁了?”
“白人。”
“哪个白人?”
“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已经不管这里了。”
“我们不知道。之前葡萄牙行政官来收过兽皮。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再多的兽皮了。除非你们想要我们的人皮。”
“好好找找。恩昆昆哈内可不想知道你们违抗命令。这个姑娘呢?”他指着我问,“这是谁家的姑娘?”
士兵们围住我,开始拉扯我,摸我的大腿。令我惊讶的是,父亲站了出来,他的胸膛如此宽阔,手臂如此之长,就像保卫我们村子的围墙。
“这是我女儿!”
“或许她是你女儿,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了。话说,你们俩在暗处干什么?”
“谁也不能碰我的女儿!”
卡蒂尼·恩桑贝的姿态与怒火是让对方无法接受的辱骂。一个恩古尼人满脸恨意地逼近我们。他摆好姿势,大叫着向我老父亲踢来,突然,他乱了脚步,跌倒在地。他在沙地上挣扎了一会儿,无法起身。其他人只得上来扶起他。这时我才发现,那个士兵是在踩到地上的名字时摔倒的。其他恩古尼人也注意到沙地上的异常。他们一齐疯狂地踩踏地上的字。他们再次指向我,发誓说:
“下回我们会把这个礼物献给恩昆昆哈内。你们也知道,加扎之狮在每个地盘都有一个处女。或者需要我提醒你吗?”
他们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沙地上,口水沸腾成毒辣的咒语。远处仍能听到士兵们大声嬉笑。毫无疑问,他们是鬣狗。或者更甚,他们是一群只能在杀戮的狂喜中才能感觉到活着的生物。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的老父亲愤怒极了,身形都高大起来。他踮起脚,一边转圈,一边用葡萄牙语喊话:
“你们有枪,但我有这片土地,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小心我……”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毒药:“畜生,你们的语言里甚至都没有‘纸’这个词。”他拄着棍子,匆匆走上回家的路。我跟着他,快步穿过露水打湿的小路。
“别在家提起这件事,这只会让你母亲更加恼火。还会激起你舅舅穆西西的好斗心。”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们把我掳走也没有那么糟糕。他们会带我去见一位国王,选我做他的新娘。然后,我会成为妻子。最后,我会成为母亲。身为王后,身为母亲,我的权力比恩古尼人大,这样我会为族人带来和平。我的兄弟会回家,姐姐也会死而复生,我的母亲也不会再在黑暗中梦游。
这位人人敬畏的君主,尽管建立了如此庞大的帝国,或许也只是一位孤独患者。也许,爱是恩昆昆哈内追寻的唯一帝国?或者说,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他其实另有所图,想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拥有无限爱的能力。这就可以解释他无数次的婚姻了。据说,国王的妻子多到让他觉得全世界的小孩都是他的子女。问题在于,如果我出现在他的王宫,他会接受我作为妻子,还是他的女儿?还是说,他会下令处死我,增加人民的恐惧,巩固王位的根基?
在我们这儿,孩子的嬉笑或者哭喊能让人们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座村庄。此时,我们离村子还远,却已经听到了这些声音。早在我们进入村子之前,孩子们的吵闹声就传到了我们耳中。
希卡齐·玛夸夸在家门口等我们回来。即使在远处,我也能看出她这回也喝酒了。她料到丈夫醉得一塌糊涂,走上前,指着他:
“你不喜欢我,卡蒂尼!”
“谁说的?”
“那为什么你只有我一个老婆。那些男人都娶了好几个……”
“我又不像那些聪加人,像囤牲口一样讨老婆……再说,我们选择了成为文明人,不是吗?”
“那是你选的。就是因为你的选择,我们的儿子离开了我们……”
“我们还有伊玛尼。”
“伊玛尼会走的。何况,她已经不在这儿很久了。”
母亲说得好像没看见我一样。我走近一些,碰碰她的胳膊:
“我在这儿呢,母亲。”
“你已经离开了,女儿。你用葡萄牙语和我们说话,睡觉时头朝西。就在昨天,你还提起了你的生日。”
我是在哪儿学会计算时间的?她说,年和月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数字。我们给时间取名,就像对待会生会死的众生一样。我们给月份取果实的名字,道路尽头的名字,鸟和穗子的名字。还有别的,很多名字。
更为严重的是我的异化:如果我做了什么与爱情相关的梦,既不会用我们的语言,也不会和我们的族人在一起。这是我母亲说的。她停顿了很久,接着问卡蒂尼:
“老公,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我希望我们回到海边。在那儿,我们远离战争,平静地生活。为什么不回去?”
“老婆,你的问题本身就错了。问题应该是我们为什么离开那里。而答案,你知道的,你为此感到恐惧。这恐惧比你的愿望更强烈。”
他起身,踉跄了一下,抓住妻子的胳膊。他看起来像是在寻求支撑,实际上却是推她进屋。我也回了房。我躺下,用裹裙遮住脸,害怕茅草屋顶塌下来。房子是饥饿的活物。夜晚,它们吞噬住在里面的人,却留下跌跌撞撞的梦,就像我喝醉的父亲。我家的房子比其他任何一座房屋都更贪得无厌。整晚,我们看见死去的人进进出出。房子在黑暗中吞噬我们。黎明时分又把我们吐出。
我的兄弟是我剩下的半个世界。可他们却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的家庭被撕裂成两半。我的母亲梦想回到大海。我梦想我的兄弟回家。晚上,我叫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杜布拉和穆瓦纳图。我坐在黑暗中,眼前不断浮现孩提时我们一起的场景。
杜布拉从小天资聪颖。他取了一个祖鲁语名,这个选择已经预示了他对恩古尼侵略者们莫名其妙的倾慕。杜布拉是“射击”的意思。他出生的时候,父亲等得失去了耐性,抄起一把老式步枪,朝天花板打了一枪,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父亲后来道歉,解释说当时过于紧张。事实上,正是那声枪响加速了孩子的出生。杜布拉是一阵惊吓、一簇火花的产物。他像雨一样,是惊雷的儿子。
和大哥不同,小弟穆瓦纳图迟钝而笨拙。他从小就迷恋葡萄牙人。我父亲鼓励他这样做。他年幼时,父亲就送他去参加教会活动。他还和我一起上了教会的寄宿学校。回来之后,他就更加呆里呆气了。父亲叫穆瓦纳图去给中士热尔马诺当助手,他之前在杂货店老板那里干过这份活。他日夜待在军营里,从未回来看我们。他有时去站岗,装作在葡萄牙人的家门口巡逻。葡萄牙人给了他一件旧的军大衣和一顶西帕依士兵 的帽子。他喜欢这身军装,并不知道他的打扮成了路过的葡萄牙人的消遣。穆瓦纳图是一幅人物速写,一张士兵漫画。他的努力令人唏嘘,从来没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件事。然而,从来没有人沦为他这样的笑柄。
除了军服之外,他还被捆绑在一个承诺上:有一天,他可以乘船去里斯本,在当地的一所军校上学。对他来说,这次旅行是归途。是回归“自己人”身边。穆瓦纳图对葡萄牙王室的忠诚让我们家人蒙羞。我的父亲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我们受到葡萄牙王室的保护,而那种忠诚,不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给了我们极大的好处。
我两个兄弟之间的差异代表了分隔线两边的两个阵营,它离间了我的家庭。时局艰难,我们不得不选择效忠的对象。大哥杜布拉不需要选择。生活为他做出了选择。依照古老的传统,他尚是孩子时,就听命于启引仪式。六岁时,他被带进林子里接受割礼,学习关于性爱和女人的事情。他在林子里住了几个星期,全身涂满龙爪茅的汁液,避免任何活人或死人发现自己。每天清晨,母亲会给他送来食物,但她不会进入启引者集聚的林子。如果一个女人闯入禁地,将会永远厄运缠身。
自从杜布拉逃离家园、流离失所,同样的禁忌再次上演。据说他每晚都睡在林子里的不同角落。在黎明的昏暗中,哥哥会在我们院子周围转悠,他知道母亲会偷偷在白蚁巢穴高处留一盘食物。父亲在沙地里发现的脚印,不是野兽的,而是他亲儿子的脚印。
小儿子穆瓦纳图则学习了文字与数学。他接受的是白人的仪式,是天主教的、葡萄牙式的。母亲曾警告说:他被赋予的灵魂已经不再坐在土地上了。他学的语言并非一种说话的方式。那是一种思考、生活和做梦的方式。我和他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母亲的担心显而易见:我们吃下了太多葡语,口中已装不下任何其他语言。而我们自己也会被这张口吞噬。
如今,我觉得母亲的担心是对的。小儿子看见的文字,对她来说是蚂蚁。她梦见蚂蚁从纸上爬出,啃食阅读者的眼睛。
我有很多次想起杜布拉最后的来访,就好像他从来没有从我的世界里消失过。记得那个遥远的午后,我走进家门,看见大哥背对门坐着。细微的光照在他肩上,淋漓的汗水闪闪发光。走近一看,我发现:那不是汗。是血。
“是父亲干的吗?”我抽泣着问他。
“是我。”他答道。
我害怕地靠近他,转过他雕像般的身体。浓稠的血液从他的耳朵慢慢流下。
“为什么,杜布拉?”
他耳垂上的裂口显而易见:杜布拉在他的身体里刻下了新生。他不再属于我们。他成了恩古尼人,成了与那些否认我们存在的人一样的人。我抱住他,仿佛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者我已经看不见他了。我求他在父亲回来之前离开。
我注视着他瘦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路上,我的双手滑到胸前,仿佛也失去了自己。那一刻,我感觉到哥哥的血顺着我的皮肤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