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索·马贵斯 ,1894年11月21日
尊敬的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
卑职热尔马诺·德·梅洛中士,奉命指挥恩科科拉尼哨所,在与敌国加扎交界之处,代表葡萄牙的利益。这是我第一次向您报告。为免叨扰,我将集中报告您应当了解的事项。
我在兰丁叛军袭击的前夕抵达洛伦索·马贵斯。城市在清晨遭到袭击:子弹呼啸而过,城里的黑人、印度人、白人骚动不安。我在市中心一个意大利女人开的旅馆落脚。旅馆的客人敲着我的房门,声泪俱下地恳求我在旅馆门口保护他们。他们头天晚上看见我穿着制服、带着枪入住。我就是从天而降来保护他们的天使。
旅馆的老板是一位叫作比安卡的意大利女士。她控制住了局面,将受惊的住客引到阁楼,锁上了门。随后,她邀请我陪她到露台上,在那里可以看见大半个城市。城里硝烟四起,靠近河口的地方有枪声和爆炸声。我们发现这场土人入侵几乎未遇反抗。
很快,唯一的抵抗据点就剩下洛伦索·马贵斯要塞。劫掠者在街上横行无忌,他们是兰丁人,而不是人们一直宣称的瓦图阿人。在击溃城里所有防线后,开始洗劫商店和小摊,但是没有杀更多的人,因为如果这样,大家就不会赞同他们了。我们待在旅馆里,逃过了黑人的洗劫,他们以为所有葡萄牙人都逃到了要塞。
我们在露台上眼看着末日的到来,有一幕令我印象深刻:两个葡萄牙人,一个着军装,一个着便装,穿过重重浓烟策马而来。我更好奇穿便装的那个人,他只有一只胳膊,只能靠腿部力量支撑在马上。他剩下的一只手不仅要抓着缰绳,还要时不时地射上一枪。旅馆老板娘认出他是席尔瓦·马内塔,一个逃兵,跑到德兰士瓦,在那儿装填炸药的时候出过一次事故。他回到了莫桑比克,因其英勇行为,逃兵罪得以赦免。
跟在席尔瓦身后的军人骑着一匹白马,有节奏地跑着。两个人拉开了距离,一群挥舞着矛和盾的黑人围住这位英勇的军人。军人陷入了绝望,他连发几弹,直到子弹用尽。骑士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猜到了会有什么结局等着他,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白马被枪声吓着了,猛然加速,飞奔而去。向前跑了一会儿后,马儿放慢了步伐,这样,尽管骑士的头都要掉下来了,却仍能稳坐在马鞍上,而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就这样,马儿缓缓徐行,直到消失在迷雾之中。我想,这场死亡行军会一直继续,离开城市,迷失在非洲腹地,直到自杀者的尸体只剩一架枯骨,在孤独的马背上摇摇欲坠。
炮声将我从悲惨的胡思乱想中惊醒。我们停靠在圣灵湾的船只正在轰炸城市。那是我们最后的防守。感谢上帝,我们成功了。黑人士兵撤退,身后留下一地废墟和混乱。
但令人不解的是,为了从敌人手中解救自己,我们不得不轰炸自己的城市,葡萄牙东海岸属地最大的城市。我住的旅馆也遭到了炮轰。旅馆的女主人靠在破损的墙壁旁绝望地痛哭,她知道无法向任何人要求补偿。比安卡哭得很厉害,都没有注意到倒塌的墙边躺着一具葡萄牙士兵的尸体。我跪在他身边,用一块布盖住他。我看见他的小臂上有一个文身,是一颗心,在那颗心上有几个字:“母亲的爱!”比起死人,这个文身更让我难过。
关于这场降临在洛伦索·马贵斯的灾祸,您将会收到更简明的报告。我建议您设法了解周边部落叛乱的真实原因。请不要仅仅停留在常规的信息源。我从各种渠道得知,王室特派员要求一个叫亨利·朱诺德的瑞士传教士撰写一份报告。报告根据黑人基督徒的叙述起草,他们指出的叛乱原因对我们不太有利。建议您看一下这份报告。
不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在非洲的亮相不能再糟糕了。在旅店的露台上,意大利女人让我在几分钟内目睹了我已经产生怀疑的事:我们的领土,我们如此盛赞的“王室属地”,实际上充斥着无序的管理和败坏的道德。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从未真正出现在这些领土的大多数地方。而在我们真正出现过的土地上,情况甚至更糟,因为代表我们的往往是流放者和罪犯。我们的官员没有一个认为我们有能力打败贡古尼亚内和他的加扎国。
新任王室特派员安东尼奥·埃内斯任务艰巨,敌人众多,困难重重。大部分军人对他不满,认为他只是一个平民,是一个作家和记者。另一方面,我们的特派员也得不到来自王宫的支持或回应。王室已自顾不暇。海军与殖民地部派给他们的军事顾问对非洲一无所知。再多一些像您这样在莫桑比克、安哥拉和几内亚深耕多年的人就好了。我谦卑地请求您不要让我失去永久和宝贵的建议。
因为所有这些动乱,我惴惴不安地前往五百英里 外,位于伊尼扬巴内广大腹地的恩科科拉尼。我希望可以信守承诺,将未完工的哨所改造成真正的军营。我希望可以派给我一支安哥拉土著队伍,协助我快速、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比安卡和我们的许多军官都交情匪浅,她告诉我,我应该忘记许下的承诺。在她看来,我只在表面上是个军人。她说,只要一看我平和的目光,就可以确信这点。撇开对我轻率的评价不谈,事实上她列举了其他支持她草率意见的理由。她问我对谁负责,我坦率地告诉她,我的上级是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她笑了,打趣地说:“你连一枪都不会开。他们不朝你开枪就谢天谢地了。”
她还说自己认识一些人,他们一直在等一个承诺的军职。告别之际,比安卡保证会去恩科科拉尼看我。她一定会去,因为听说莫西尼奥也被派遣到伊尼扬巴内。她想再见见他,仿佛她的人生再无其他命途。
我总在思考比安卡的预言,担心它确有其事。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过去是个共和派,所有人都清楚我为什么出现在非洲。我参与了1月31日波尔图起义 ,这对比安卡女士来说也不是秘密。大多数起义者被判处无期徒刑,因而我无法抱怨我的审判结果。我被判处流放至伊尼扬巴内的偏远腹地。审判者盼望的是,那儿是一座没有囚笼的牢狱,所以比任何监狱更叫人窒息。然而,他们还谨慎地给我安排了一个虚假的军事任务。比安卡说得对,这身军装下的并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一个流亡者,无论如何,接下了职位。但我没有任何机会为孱弱、苍老的葡萄牙献出生命。正是这个葡萄牙迫使我离开葡萄牙。我的祖国是另外一个,它还没有诞生。我很清楚,这种宣泄已经大大超出了报告应有的基调。但是,我希望您理解我身处于绝对孤独之中,这份孤独已开始夺走我的辨别能力。
最后说明一下:今天上午,王室特派员接见了我,进行了一次简短的礼节性会谈。他没有说太多,但是告诉了我他有两位亲信被选派到莫桑比克:上尉费莱雷·德·安德拉德和中尉派瓦·科塞罗。他甚至还说,与我会见之后,他和他的两位忠实顾问将立即起草所谓的“殖民地南部地区行动计划”。连艾雷斯·德·奥内拉斯和爱德华多·科斯塔都没有受邀。我认为这个细节有必要向您禀报。
虽然他很忧虑,但有那么一刻,安东尼奥·埃内斯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快乐从那副无法掩盖轻微斜视的眼镜后一闪而过。在向我展示派瓦·科塞罗的电报后,这份喜悦更为明显。电报里说,马拉奎内已改名为路易莎镇,以纪念特派员的爱女。当他想起我们在更北部建起了一座以阿梅莉亚王后为名的村镇,他的内心中点燃了同样的光芒。显然,里斯本所有王室成员,只有阿梅莉亚王后费心鼓励这位被遗弃的特派员。我们的国王和里斯本的其他贵族连一句安抚的话也没有。我们可怜的王国,既无法掌管此处,也无法管理葡萄牙。可怜的葡萄牙。
对不起,阁下,请原谅我冗长而悲切的个人告解。相信您能理解我,因为我视您为父亲,我得承认,我一直缺少父亲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