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不是全人类,那便不是一个人。
(恩科科拉尼谚语)
我发现热尔马诺睡在小船外面。那船被抬到祭坛上,给中士当床。中士的血浸透了敷料。血迹斑斑的纸张散落在他的周身,看起来是他用来清理伤口的。但近看就会发现纸上有字迹,都是信的开头。中士一边写信,一边流血。
中士睡得很沉,让我感觉需要确认他的死活。我轻抚他的脸,感受他的温度,观察他的胸膛,确保他仍在呼吸。最后,我在祭坛前祈祷,后退着走出教堂。
我和意大利人同住一间临时的卧房。回去的路上,我遇见她在门口梳理长发。她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对我说:
“热尔马诺现在糊涂了,不记得发生的事。从现在开始只剩下我的说法:冲他开枪的是暴民。你什么都没做错,伊玛尼。”
“我不知道,比安卡女士,我不想撒谎。”
“没有人能欺骗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
“但是我记得。”
留给我们的房间是一个军帐,里面只支了一张床。一盏煤油灯照亮了入口,另一盏地上的小灯在帆布上照出了翩跹的影子。意大利人一边收起梳子和镜子,一边说:
“你的父亲求我带你去洛伦索·马贵斯。”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让我难过得差点流出眼泪。但我佯装意料到了这个决定,而且无所谓。我强装同意,说:
“如果我父亲希望如此……”
“你会喜欢的,伊玛尼。难道你更愿意留在这片荒蛮的丛林?”
白人见我如此消沉,又说:
“刚开始你会不习惯。我这里只有晚上开工。你会成为夜的王后。你很快就会适应的。”
一阵神秘的微风拂过,煤油灯暗淡下来。让我痛苦的并非我在夜里的命运。我心心念念的是热尔马诺,是我们的分别。比安卡注意到我眼中的阴霾。
“现在我要你做件事。脱下衣服。”
“我基本什么都没穿,比安卡女士。”
“把所有衣服都脱掉,这里就我们两个,没人看得见。”
我犹豫地解开了罩衫和衣服。意大利人后退一步,拿起床头的灯,举到头顶的高度,以便更好地观察我。
“男人还没等碰到你呢就得发疯。”
她放下灯,轻抚我的臀部和小腹,一边自说自话,一边不断抚摸:她想知道白人男子在黑人姑娘身上想要什么。接着她坐了下来,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她倒要看看如果有人发现我们光溜溜的,睡在一张床上,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看到了吗?两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
“我不喜欢谈这个,比安卡女士。”
她一边整理着衬裙的肩带,一边注视着我的眼睛,就像在照镜子。
“我一点都不想要这具身体。有些男人迷上了我,只是因为我是唯一的白人女性。而你,亲爱的,你如此美丽,却不属于任何种族,你做了什么?”
“我是黑人,比安卡女士。”我缩了缩肩,争辩说。
但我清楚我的身份特征是如何抹除的。整个童年,父母不在我身边。我一醒,神父就会盘问我的梦,抹去先前夜的口信。不仅如此,神父鲁道夫·费尔南德斯还会纠正我的口音,就像修剪狗的趾甲。我是黑人,没错。但这只不过是肤色的意外。成为一个白人是我内心唯一的职业。
这时,河边传来巴图克舞的声音。一群又一群人穿过镇上的小径。我走到门口。有人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那根捆绑瓦图阿间谍的树干漂回了萨那贝尼尼码头。老树逆着水流漂回起点,绑在上面的人却不见了。树皮上的印记清晰无比,揭示了入侵者的命运,他已终结在了鳄鱼的牙齿之间。这一切只可能是比布莉安娜的设计。这也解释了躁动的原因:人们在庆祝那些庇护着他们的强大的神灵。
意大利人闭上眼睛,喃喃道:“那个女巫。”我告诉她我们不用这个词,更不会在夜里谈论这种事。但意大利人继续说:
“但大家都管我叫女巫。我一个女人,独身女人,一个人周游世界。”
身为女巫,她能轻松认出另一位女巫。比布莉安娜在空地跳舞的时候,意大利女人迅速辨认出魔鬼的存在。就在她抓上黑女人长袍的那一刻,其他手也抓住了她。都是女人的手。她认出了她们的脸,是那些死在她经营的妓院中的姑娘。但她还看到其他人的手,那些人给了她钱,被她称为“脏钱”。
“我跟所有人说,我因为爱情而踏上这段遥远的旅程。我说我爱莫西尼奥。但这些都是假话。我来是为了追回杂货店老板萨尔迪尼亚的欠款。”
我不禁想起了弗兰塞利诺·萨尔迪尼亚最后的时光:他那么温柔地送我回家,给我讲贡古尼亚内的故事,他因为禁忌之恋一蹶不振,前来讨要穆雷姆巴瓦毒药。最后,萨尔迪尼亚倒在血泊里抽搐,这一幕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抱着一把步枪,露出溺死之人的绝望。他每晚都这样入睡,抱着他的老步枪。
“他们指控杂货店老板和英国人做军火生意?而我谁的生意都做,葡萄牙人、瓦图阿人、英国人、布林人。他们说我的手是金子做的?那再好不过了,上帝原谅我。”
她递给我一条蓝丝带,让我扎起她披在背上的头发。当我的手在她芳香的发丝间穿梭时,女人调暗了灯,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下来:
“真正的女巫不是比布莉安娜,而是你。热尔马诺完全被你迷住了。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
“结束?怎么结束?”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妻子,没有丈夫,没有爱情,也没有婚姻。”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相片。尽管照片起皱褪色,但仍能勉强认出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背后有一艘船。
“这是法比奥,我的丈夫。”她喃喃说,宛若在为亡者守夜。之后她又从钱包里翻出六封信。“这些信是从意大利寄给我的。法比奥写的。”
她一丝不苟地收好旧照,又用意大利语哀叹说:“男人都一个德行,每个人都一样。”起初她还相信恋人的相思是真的。就像她在意大利偏远的小镇上,读起在非洲流放的爱人写来那些痛彻心扉的书信而流下的泪水一样真。但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和其他白人男子一样,她的爱人忙于其他的乐子。其他的甜蜜放逐。比安卡·万齐尼又开始念叨起我的未来,她换了腔调:
“所以计划是这样的:我会把你打造成女王,白人男性都会争相匍匐在你的脚下。”
“如果我不愿意呢,比安卡女士?”
“你会愿意的,伊玛尼。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你清楚你的未来,要是和一个残废的男人在一起,那就是养了一个小孩,而不是丈夫。”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就提醒中士热尔马诺是谁开的枪,是谁让他终身残废。”
她闭眼躺下,又用葡萄牙语重复说:“男人都一个德行,无论在非洲、意大利还是地狱。”
我以为她睡着了,但我感觉到她在翻阅信件。煤油灯照亮了她的手,显得愈发白皙,这时,她碰了碰我的肩膀。“给我读信。别跟我说你不会这门语言。我知道你会。这是一封情书。”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跳过我不理解的内容,修饰我理解的部分。我读得又轻又快,生怕声音透过纤薄的帆布被人听到。也许意大利人不在乎,但在我们这儿,只有晚上才能讲故事。只有这样黑暗才能开心。所幸白女人很快就睡着了。
在我自己声音的摇晃下,我也陷入梦乡。我梦到祖父种在后屋的树。这树白天的时候枯瘦如柴,树影稀疏。等天一黑,它就变得硕大无比、枝繁叶茂。月光下,发光的果实一一冒出。它是一棵暗夜之树。没有第二个人见过它发光。只有我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