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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跳舞的神

时间伊始,世上河海皆无。大地上点缀着一些潟湖,它们是雨水短命的女儿。神见草木枯黄,牲畜干瘦,于是决定创造第一条河。然而,河流执意拓宽河道,逾越河岸。神第一次心生畏惧,害怕造物挑战造物主。他怀疑河流学会了做梦。做梦者会品尝到永恒的滋味。而那是神的特权。

神用纤长的手指,将河流悬在空中,缩短两头,截去河的源头和入海口。他以父亲般的小心翼翼,把水流放回地上原本的沟渠。河流失去了首尾,开始无穷无尽地扩展边界。两侧的河岸越来越远,进一步激发做梦的欲望。就这样诞生了海洋,众河之河。

(恩科科拉尼传说)

俗话说,生活是全能的老师。而我却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里学到了重要的一课。这些顿悟并非源于思考,而是在清晨苏醒时分的麻木中生发。今天,我发觉每次破晓都是一个奇迹。光线惊奇的回归,梦的气味仍在床榻流连,所有的一切都在唤醒我们无可名状的信仰。两天前,这场奇迹降临在一名白人中士身上。他叫热尔马诺,总是以雏鸟期待父母归巢般的热忱等着我。那一刻,我履行着母亲的职责,就着苦叶做的炖菜,喂他喝下玉米糊。当我把勺子送到他嘴边时,我意识到热尔马诺注定一生都要依赖他人。

饭后,他让我解开他腕上的绷带。我想给伤口透透气,热尔马诺说。事实并非如此,他想检查自己的残肢。纱布掉到地上,我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只剩下五根手指,希冀其中几根还有望得救。五根手指。右手三根,左手两根。那时他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伊玛尼,我该怎么画十字呢?”

他睡着了。哭泣过后,甜蜜的倦意接踵而来。

午后,一群男人闯进教堂。他们奉比布莉安娜之命,又一次把中士抬进小舟。

“把我放回地上。”葡萄牙人坚持。但奇迹制造者有令,不能让病人在地上留下足迹。“你们要带我去哪?”睡眼惺忪的热尔马诺问,此时人们正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往河边。

“我们要办一场弥撒。”神父鲁道夫解释说。

“为什么不在教堂里办?”葡萄牙人不安地问。

“因为不是一种祷告。”神父回应说。

小舟稳稳地漂在伊尼亚里梅河上。葡萄牙人坐在船上,瞪着眼睛,看着几十个身着白衣的村民靠近。在一棵茂密的无花果树下,人们从教堂搬来寥寥几把椅子,比布莉安娜、神父鲁道夫和我的父亲卡蒂尼·恩桑贝坐在上面。意大利女人比安卡·万齐尼躲开河边的人群,坐在残破的石阶上。在漫长的进堂礼上,人们咏唱着动人的圣歌,尽管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比布莉安娜身着红色祭服,腰系白色腰带,跪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信徒中间。当她召唤先祖时,周围陷入绝对的沉寂。她照着无穷无尽的名单,逐一念出他们的名字,好似在家门口迎接他们。我知道在对待死者的方式上,白人和黑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黑人会和亡者打交道,而白人只和死亡打交道。安葬杂货店老板弗兰塞利诺·萨尔迪尼亚时,热尔马诺就体会过这种差异。那场告别仪式是在请求死亡允许他们忘掉亡者。

经过长时间的召唤,比布莉安娜把一个圣母像顶在头上,那是用石膏做的,身上环绕着纯白无瑕的飘带。人们沉默不言,匍匐在地。巫女走下山坡,抱着石像沉入河水。她往水上扔了一块花布,我们管那叫卡布拉娜。她说:“不是我们在河里清洗。而是河在我们体内清洗。”

她把浸湿的卡布拉娜披在葡萄牙人肩头。中士先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接着一阵轻盈感占据了他的身体。

突然,意大利女人粗暴地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她停在神父身旁,冲他大喊,让他下令停下这场“黑人的狂欢”。鲁道夫安慰她说:这些流程和基督教的仪式相去不远。如果意大利人多点耐心,接下来的庆典会更加有趣。比安卡·万齐尼气急败坏地坐回残破的台阶,嘴里用母语哼哼唧唧。

女先知再次爬上山坡,走向林间的空地。人们在那里静候。她的衣物紧贴皮肤,在虚空中转动眼睛,之后摇摆身体,跳起一支诡异的舞蹈。她的舞步越来越振奋,像阅兵的军人那样雄武有力。女人的入魅感染了神父,他用手敲击起一本厚书的封皮。

“那是什么书?”比安卡问。

神父一边打着拍子,一边解释说那是瑞士人用土著语翻译的《圣经》。当地人叫它“布库”。比安卡极为不忿,声音都尖锐了:“现在我们能把《圣经》当鼓敲了?”

“音乐是上帝的母语。”鲁道夫反驳说。

他补充说,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不理解这点:在非洲,神会跳舞。所有人都禁止奏鼓,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很久以前神父就试图纠正这个错误。事实上,如果不让我们演奏巴图克,我们黑人就会把自己的身体做成鼓。或者更甚,我们会踏遍大地,震出一条贯穿世界的裂口。

水完全浸透了长袍精致的布料,紧紧包裹着比布莉安娜的身体。神父受到蛊惑的原因一览无余。女人双膝跪地,以极大的热忱吟诵,每个角落都回响着她的声音。她让我们所有人回想起河流和人类诞生的神话:“时间伊始,世上河海皆无……”她一口气说完,最后做出预言:“这个白人将回归最初的河流,在里面学会做梦。”

整篇布道一气呵成。女祭司精疲力竭,拖着身子往河里走,河水没过她的腰身。她用手抓紧船舷,反复沉入水中,直到失去气息。接着她把水洒在中士的脑袋上,就像为基督徒受洗。等她回到岸上,她又一次高举双臂,翩然起舞。这是一个信号。刹那间,鼓声重新响起,人们跳上空地,跳跃、旋转。

出人意料的是,比安卡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在比布莉安娜身边旋转。意大利人的手抱着黑人的屁股,两个女人就这样随着音乐翩跹。神父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他问:“比安卡女士您现在也跳舞吗?”

意大利人摇着头,泫然欲泣。她不是在跳舞,而是想阻止巫女,中断渎神的表演。但她很快放弃了,脸烧得通红,回到人群中自己的位置。她泪流满面,神父安慰她说:“您不明白,比安卡女士。这个让您难以忍受的仪式,是在保护您不被活活吞噬。”他还说:“这个世界上饿肚子的人,比面包还多,都想找到可以怪罪的人。”

这时,比布莉安娜回到船上,举起中士的手臂,就像对待一对寥落的旗杆。她又从船里取出几张纸,扔进河里,任其随波逐流,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没有人注意到,但水里漂着的正是中尉写给中士的信。艾雷斯·德·奥内拉斯中尉笔下的葡国文字如倒影般溶解在伊尼亚里梅河。

最后,比布莉安娜爬上河岸,趴伏在潮湿的地上。癫狂的人群推来搡去,都想看这个仿佛在亲吻大地的女人。她不是在亲吻,而是在像母鸡那样啄地。她的双手负在背后,看起来更像鸟类了。后来,我们才明白,比布莉安娜是在写字。她用自己的舌头,在潮湿土壤上划出文字的沟壑,以此象征热尔马诺无法使用双手。女人时不时抬起头,欣赏自己的杰作,好像画家拉开和画布之间的距离,以便看得更清楚。她吐出进到嘴里的沙砾。最后直起身来,指了指努力成果。大地上写着一个名字:热尔马诺。 UBsHWGrfCvThaipknMhBNBUPoZNZ5oNozVGLVkGNz9q9zV2eMSqGRUzuERiBfT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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