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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教堂底下的教堂

不要远行。除非你本就幸福,不然定无归家之日。

(萨那贝尼尼谚语)

河流不光流过一寸寸土地。我们航行的这条河流还穿越烈火之地,那里由饥饿与血液耕犁。但这离我们行船的路线尚有距离:我们在密林间航行,战争对我们来说既遥远,又陌生。

最终,我们抵达港口,水流也平缓下来。我们来到萨那贝尼尼。岸边矗立着一座古老的教堂,午间阳光的照射下,它的外墙像是水做的。穆瓦纳图在水里艰难地移动,把船推往木制码头。

岸边立着一排柱子,上面挂着渔网。船终于停靠下来,船身碰上码头腐烂的木板,嘎吱作响。父亲笑了:那不是噪声,而是乐曲的序章。他轻抚船埠的木板,仿佛在梦中抚摸着马林巴琴的琴身。

“听见木板的哀鸣了吗,伊玛尼?那是树在呼唤她的女儿。”

在他意大利朋友的搀扶下,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匆匆下船。他踏上坚实的土地,感到一阵晕眩,因为河水早已进入了他的眼睛。他没精打采地看着那条通往房屋的小径。教堂四面环荫,看上去比河流还要古老。

“那就是医院?”葡萄牙人含糊不清地问。

距离乔治·林姆在曼德拉卡齐的医院的路途依然遥远。我们准备先在教堂的属地过夜,等到天亮之后再赶往最终的目的地。

虚弱的中士架在穆瓦纳图的肩上,拖着步子走在小路上。教堂荒废的阶梯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山丘上。雨水和时间磨损了建筑的台阶。石板仿佛返回了起凿出土的地里。

我们在教堂门口拍手,以示尊重。我们不会像白人那样敲门。门已经算屋内了,房屋的边界始于院子。

没过多久,神父鲁道夫·费尔南德斯从暗处现身。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整个童年我都跟着他在马蒂马尼教堂生活。神父教会我葡萄牙语的读写。人们都说,我和神父学会的是不再当一个乔皮族的黑人姑娘。鲁道夫·费尔南德斯老了,须发灰白,长乱蜷曲。他在破烂肮脏的长袍上揉搓着手。他认出我的时候,一边仰望苍天,一边激动地抱住我:“赞美上帝!伊玛尼,我的伊玛尼!看看!你都长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

等进了教堂,我给他介绍同行的人。神父和每个人都用力地握手,只有我的弟弟穆瓦纳图得到了神父的拥抱。神父最后才问候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是个白人男性,还是一名军人,理应受到特殊对待。鲁道夫用力地敞开双臂,这才注意到对方无法回应。热尔马诺慌乱地摇晃着残肢,口齿不清地说:“没了……我的手没了。”

这些话传不到教堂外头去。但四壁之内,因为回声,中士虚弱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没了……我的手没了。”神父临时抱佛脚地安慰说:“不管白人黑人,受了伤都会来这里。此处看似是教堂,其实也是医院。”

教堂飘荡着一股霉味,墙皮渗出潮气。

“上次大水一直淹到这儿。”神父指着木梁上的霉斑说。他笑了笑,猜出了我们沉默中若有若无的责备。“我就喜欢这样,让河流冲洗教堂。”

祭坛上陈列着用老木头雕刻而成的圣像。神父摩挲着掉落的漆片,说:“木头不会死,能一直活。”

父亲笑了,完全赞同这番话。穆瓦纳图试图在身上画出十字,结果一阵胡扭,把手指都缠到了一起。他还称上帝为“阁下”。斑鸠在房顶的木檩上跳动,翅翼抽动着空气,犹如轻巧的鞭子。这时鲁道夫对着侧门喊道:“比布莉安娜,过来!看看谁来了!”

天井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来的人一定穿着鞋。神父迅速打开大门,兴冲冲地说:“这就是我的比布莉安娜!到这来,我的孩子。”

逆光里出现了一个高挑、瘦削的女黑人。她身着红色的丝质长袍,脚上的军靴让她更显威风。

“比布莉安娜是神迹制造者,也是最好的巫医。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女人绕着中士转了一圈,说着一种混合了葡语、乔皮语和尚加纳语的语言。她声音低沉,像个男人。

“这个男人跟我过来。您碎掉了,灵魂都垂到脚边了。”

热尔马诺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踉踉跄跄地跟着女人来到后院。我跟上去搀扶中士,帮他们翻译。比安卡感觉自己被遗弃在男人堆里,于是也决定加入我们。

来到院中,这个奇怪的女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盯着我的鞋直摇头:“你当自己是白人吗?”

我没有接话。比布莉安娜也没指望我的回应。她用乔皮语嘟囔说:“我认识一个穿鞋的女人,人们放火烧了她的脚。”

我退到一旁,因为她很快就忙于将葡萄牙人安置在园里的椅子上。她的手在热尔马诺的肩上长久地流连。她又嗅了嗅他的脸庞和脖颈,反复吐纳呼吸。比安卡感到恶心,背过身去。

比布莉安娜从口袋里取出女人的衣服,为中士穿戴。意大利人站在远处摇头,表示不满。连我都觉得这套程序颇为诡异。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想让病人穿得比较宽松、轻便。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比布莉安娜有别的目的,就像她的预言暗示的那样:“男人统管土地。但掌管血液的是女人。”

女先知指了指自己和热尔马诺,强调说:“是我们女人。”

中士打着盹,昏昏欲睡。女先知下令,让几个男孩把我们坐的船从河里搬过来。

“船就是这个男人的床。”她宣布说。

很快,一行送葬似的队伍,把装着热尔马诺·德·梅洛的小舟抬进教堂。小船被男孩们扛在肩上,一晃一晃的,肃穆得如同一具棺材。葡萄牙人惊慌失措,他抬起头,像是忍受着和我如出一辙的不安。他有气无力地问道:“要带我走吗?”

他们把小船放在祭坛的石头上。女先知再次把男孩们召集起来,温声细语地给出紧迫的命令。灵敏的双手搜寻着教堂里的每个角落,从暗处收集猫头鹰的羽毛。女先知把它们铺在船底。

“带我离开这里,比安卡。”热尔马诺哀求道,“我的血要流光了。”

“明天你就到曼雅卡泽了。”白人安慰说。

然而无论如何,中士都镇静不下来。他用手肘撑着船沿,两眼发红,好像在对抗独属于他的黑暗。葡萄牙人说:“黑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杀死了我们的战马:割下它们的耳朵,在夜里放干它们的血。”

中士精疲力竭,不再说话。他躺在船底,片刻后,又连珠炮似的说:“他们就这样屠杀了可怜的马儿。第二天早上,成千上万的苍蝇冲进马耳,顺着动脉往里钻,在内部吞噬它的血肉。最后,只消一个男人就能挪动一整匹马。”

意大利女人用手指梳理着中士凌乱的头发,捋平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低语:“明天,热尔马诺。明天我们就去瑞士人的医院。”

比布莉安娜讥讽地重复着欧洲人的话:“明天,明天,明天。”

她轻蔑一笑,抬起下巴,让我翻译:“这个白人恢复力量之前,都要留在这里,之后去曼德拉卡齐,一个以血为名的地方。曼德拉卡齐的意思就是‘血的力量’。”

“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去曼雅卡泽。”比安卡反对道。她转向我,让我翻译:“把这句话说给那个黑疯子听。”

“小心说话,比安卡女士。”我恳求道,“那个女人听得懂葡语。”

“我就是想让她听见。”

比布莉安娜充耳不闻。她仰起脸,眯起眼睛宣布说:“那个白人不能走。”

她把手指插入虚空,就像箭矢扎进土里。比安卡绝望地举起双手,抱住头,不等我翻译完,就反对说:“我们就把他留在这种地方?没有合适的饮食,甚至连基本的卫生都保证不了?”

“我会给他食物的。”比布莉安娜反对说,“我们还有一条河,可以清洗所有的伤口。”

“告诉那个黑人,”意大利女人命令我,“我不喜欢她。告诉她,我不相信穿着红袍的女巫。告诉她,明天我们就会知道谁的话管用。”意大利人对着空气说了一通。黑女人比布莉安娜毫不理会欧洲女人的愤怒,她俯下身解开中士身上的绷带,小心翼翼地让血流进一个白色的盆中。但凡有一滴血渗进土里,都有可能中邪。

“不存在其他人的血。每一滴血都是从我们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女巫医喃喃地说。

盆儿逐渐变红,我闻出血液中有铁锈的酸味。中士还是闭着眼睛。比布莉安娜往香油和马富拉果油里加入一撮灰烬,混合之后,涂抹在军人的伤口上。

治疗结束后,女人在红袍上撕出两道口子,穿着那双粗犷的靴子,绕厅室走了一圈。她把椅子和案台踢到一边。等场地空了,她从院里抱来一堆引火的柴草,把它们放在教堂的石地板上。意大利人突然感到不对劲,大叫:

“这女人疯了!她要烧了教堂。”

比布莉安娜张开双腿,两只脚分别跨站在火焰两侧,好像在加热内脏。她徐徐举起双臂,吟唱旋律。她开始表演男性的舞步,乐声变得更加有力。她高高抬起膝盖,又用脚重重跺地。她的背挺直又弓曲,像是在经历分娩。她的手扫过地板,扬起一片尘土。突然,她从头巾里掏出一把火药,掷入火中。干笑和火药的爆裂声在火焰里噼啪作响。接着她清了清喉咙,用沙哑至极的声音说:

“恶土无处不在。它撕裂喉咙,吞噬心胸,最后让整个国家都盲了眼睛。那种失明叫作‘战争’。”

她手扶臀部,抬头挺胸,发出军令。她无疑是被亡灵附体了。从她体内出来的男性声音属于古老的战士。那个死去的军人说乔皮语,也就是我的母语。亡灵借比布莉安娜之口喊道:“求求你们,我的先祖:让我看看你们的伤口。让我看看你们被切开的血管,残碎的骨头,破裂的灵魂。你们的血和那盆里的一样,红通通的,活生生的。”

比布莉安娜再一次绕起圈子,半是舞蹈,半如行军。她停下舞步,气喘吁吁,用靴子踩熄了火堆。她走近祭坛,手指穿过中士的头发,转过身来,悄声说:

“这个白人就快准备好了。”

“什么意思?”我忧心忡忡地问。

“他已经准备好失去他的胳膊,之后是耳朵,接下来是腿。最后他会变成鱼,回到运他们来到非洲的船。”

人们就是这样看待葡萄牙人的:他们是一群游鱼,来自远方的海。年轻人听从老人的命令,登上坚实的陆地,而老人却留在船上。那些人来的时候,四肢还连着躯干。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逐渐失去双手、双脚、双臂、双腿。这时候他们就该回海里去了。

“做好准备,我的姐妹:那个白人很快就不能陪你了。”她说着,捏了捏我的手臂。

入睡后我梦见自己也是一尾游鱼,跟着热尔马诺在无尽的海洋里穿行。那就是我们的家:海洋。我可能是因为一阵轻微的晃动而醒来,却并非如此,我听见外面传来混乱的叫喊声,于是从床上起来,走到教堂门口。教堂外围着一小群愤怒的村民。人群中间有一个男人,被人扒光衣服,缚住双手,身上有遭到毒打的痕迹。

“他是贡古尼亚内的士兵。”有人喊道。

一些人嚷嚷着他是间谍,但大部分人坚持认为他是“夜客”,即受人委托暗夜奔忙的巫医。那个所谓的巫师全身都沾满红色的沙土,在我眼中宛若人形的土块。或许正因如此,他挨打的样子不会叫我过分心痛。

神父举起手臂,阻止了打斗。他询问了男人的来意。对此,侵入者回答说“想来看看女人”。愤怒的人群还没等听完他解释完,又落下一阵拳打脚踢。这时,可怜的男人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他不再是土块。不过尘土而已。

这时,比布莉安娜前来掌控局面。她把入侵者带到河边,叫人把他绑在树干上。男人无声地忍受着捆绑于树的粗暴,像一头等待大卸八块的牲口。他甚至没有闭眼躲避照在脸上的阳光。女巫——人们称之为“桑戈玛”——一声令下,树干和上面绑着的男人被一同扔进水里。在绝对的寂静中,水流冲走了那艘临时建造的船。

比布莉安娜说:“你想看女人?那就去水里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还怕看不着女人?” tZBDBCPzbXtUdZb/YpnAy2pAdAZDRxL20g4JlyFuGWXoqa4KQ67hp9e5WsQzEj7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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